桓崇郁过坤宁宫来, 自然不是为了特地见乌家人。

他惦记着给乌雪昭送一样东西。

手里藏了东西,走进殿内,一路负手而行。

落座时, 随后往桌上一放。

乌雪昭眼一瞥,是一个人形玉雕。

瞧着……还有些像她。

乌老夫人等人虽然平了身,却没敢落座。

全都低着头。

只有余光随帝王手里的动作, 落在那一尊玉雕上。

心里都好奇着, 究竟是什么东西, 皇帝要特意亲自拿到皇后宫里来。

桓崇郁扫了乌家人一眼, 凤眸中是天然的漠然, 声音也冷淡:“赐座。”

几人这才坐下。

十分的诚惶诚恐。

说起来, 这还是她们头一次私底下见皇帝。

全都不知道近距离接触起来,天子是什么脾性。

只凭本能, 提起了精神,生怕自己呼吸重了, 有所冒犯。

殿内气氛和刚才与乌雪昭说话的时候,截然不同。

连乌雪昭自己也感觉到了娘家人的拘谨。

她垂眼一看,老夫人脸色虽然一贯的镇定, 双手却暴露了她的不安。

然,桓崇郁恍然不觉。

他是帝王,向来是旁人看他颜色行事、说话。他早就习惯了这样。

尽管坐底下的是皇后娘家的长者。

桓崇郁神情自若与乌雪昭说话。

不大在乎殿内多了几个人。

别说多几她们几个女眷。

谁在都一样。

乌雪昭和桓崇郁私下里说话随意惯了, 又是在自己宫里,虽娘家人在, 但帝王从容,她便也与平常无异。

夫妻俩谈不上有说有笑。

谈话间, 也是有来有往, 言语一一有回应。

尤其眼神……

她若投去一道, 他必回一道,或深或浅,总是含着情意,就不似待旁人那般冷淡了。

乌家几个女眷,亲眼看着,越发的缄默。

心里也齐齐沉下来一股气——纵然她们在帝后眼前跟多余的似的,可帝后恩爱不假,身为皇后娘家人,就是化身成墙边立着的不会动的瓷瓶也甘愿。

桓崇郁和乌雪昭说了一些话,到底也没打算多待。

干清宫里,这会儿该有阁臣等着了。

桓崇郁这才扫了乌家人一眼,和乌雪昭说:“皇后和家里人慢慢谈,朕走了。”

一屋子人,起身恭送帝王。

桓崇郁站起来,眼神凝在乌雪昭脸上,食指在桌面上轻扣了一下,示意她记得见完了人,要仔细看这玉雕。

乌雪昭心里也惦念呢。

碍于娘家人,不好细品而已。

她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桓崇郁喜欢她浅笑,似淡花初开,不算是一眼惊人的美,但回味无穷。

坐龙辇离开坤宁宫时候,也还想着她的笑颜。

坤宁宫这边。

万老夫人眼热着,发自内心地感慨:“皇上当真宠爱娘娘。”

乌老夫人和荆氏也对视一眼,跟着笑了笑。

此前茵姐儿回来报信,她们终究有些不敢相信。

这回亲眼见了,才知道皇后在帝王心里的分量。

乌雪昭和乌家人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

闲话几句,打发了她们回去。

自己在宫里,细看玉雕。

料子和雕工都不必说,细腻又精致。

更难得的,是皇上的心意。

乌雪昭摸着玉雕,弯了弯唇角。

不知道皇上什么时候雕的。

又想着一定要劝他以后别雕了,叫大臣看见了,难免有闲话。

-

乌老夫人出宫之后,让妹妹同她一起先回了一趟乌家。

乌老夫人当然是想知道,皇后把她们支开之后,和妹妹说了什么。

万老夫人也没瞒着。

这件事还要姐姐帮着参详呢。

她道:“娘娘的意思是,让我为锦元去朱家向朱姑娘提亲。”

乌老夫人也惊讶了。

沉思之后,她捻着佛珠说:“……娘娘轻易不会开口,她既说了,这事十有八|九能成。或有别的内情。”

万老夫人本身就倾慕朱家名誉,还有朱家小娘子的才华。

若能为孙子觅得这样的正室妻子,那真是万家祖坟冒青烟了。

接着,老姐妹两人又谈论皇帝待皇后的态度。

帝后夫妻间,还有个大坎儿要迈呢。

万老夫人叹气道:“可惜了娘娘的身子……”她不敢多说,只是担心地道:“外面都有流言了,还好传的人不多。可这事儿瞒不住。”

女人怀不上孕,三五年总会暴露。

那时不知道娘娘要面对什么样的麻烦。

乌老夫人不怎么担心,她冷静地道:“不过是全看天子的心意罢了。端看皇上今日待皇后的情谊,哪怕以后朝堂上波涛汹涌,娘娘也不会有事。”

至多是,时长日久,帝王情薄了而已。

总归不会亏待皇后。

万老夫人心想也是。

少年夫妻,都是彼此人生中的头一个爱侣,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略坐了一会子。

她也回家了,和儿媳妇商议万锦元的婚事。

说是商议,万老夫人根本没给万四夫人置喙的余地。

她拿出了婆婆的态度,沉着脸道:“以你的眼皮子,多好的姑娘也轮不到你挑!”

万四夫人自知错过乌雪昭,还得罪了乌家。

如今乌雪昭还成了皇后,心里又悔又怕。

不敢辩驳。

只顺从道:“儿媳妇一切都听母亲的。”

万老夫人又打算和万锦元提一提这事。

万锦元正在作文章。

听了下人传话,头也不抬地打发道:“你先过去,和老夫人说,我晚点过去,顺便陪她老人家用晚膳。”

晚间,万锦元果真去了,亲自为老夫人布菜。

他在人前和家里摆宴席的时候,从来不做这种事,常常都是埋头吃饭,酒也不喝,一问三不知。不如家里其他兄弟圆滑会结交人。

外人都说他是个书呆子。

万老夫人很欣赏万锦元这性子。

虽说在外口碑“差”了点儿。

却也摒除了许多烦扰事,能够专心读书。

且他在她面前,又是个顶孝顺的。

万老夫人笑呵呵道:“坐吧,一起吃。”

祖孙两个同坐。

万老夫人提了朱家和朱清玥,又问道:“锦元,朱姑娘和娘娘算是闺中密友,你可认得,或者听说过朱家小娘子?”

皇后娘娘的好友?

万锦元举着竹着,想起江家喜宴,蓼园里的那个雨天。

依稀有些柳枝般的印象。

但朱清玥的具体相貌,他却不怎么想的起来。

最后说:“祖母,孙子不认得,也没太听说过朱姑娘的声名。”

“无妨。”

万老夫人笑道:“婚事是皇后娘娘提点的,朱姑娘的人品相貌配你肯定绰绰有余。你自己若没什么想法,祖母可就拉着老脸上门去探一探口风了。”

万锦元虽不认得朱清玥,但他知道朱家,祖上是陇西望族,后来改朝换代搬去了江南,十多年前朱清玥父亲这一支入了京。

莫说朱氏一族现在朝中举重若轻。

哪怕朱家暂时无建树,以万家的家世,又怎么般配得上?

万锦元婉拒了:“祖母,孙儿只求妻贤,容貌、身段别无要求。但娶妻讲究门当户对,如此高攀……还是算了。”

万老夫人还想再劝:“锦元,论家世虽是高攀,但以你的才华相貌,今年八月要是乡试能中举,未必不能入朱家的眼。”

万锦元温和一笑:“祖母,那就等孙儿中举再说。”

给祖母夹了一道菜,反劝她吃饭。

万老夫人知道,再说也不成了。

这孩子不知在哪里学的糊弄人的本事,但凡他不想坚持的事情,很难劝得动。

不久后。

乌雪昭那里也收到了消息。

不是朱家不肯,是万家不肯。

万老夫人都点头了,万家还有谁不肯?

自然是万锦元本人不肯。

乌雪昭不想朱清玥苦等,召了朱清玥母女进宫,私底下和朱清玥委婉说了。

朱清玥听罢,瞪圆了眼睛。

头一回脸色苍白,又很快涨红,十分失态。

大抵她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被万家拒绝。

以她的出身,配万家绰绰有余。

那只能是万锦元看不上她了。

想起蓼园那日……他们也见过面了。

朱清玥自知容貌与皇后娘娘相比,差了一截。

那时站在娘娘身边,万家小郎君眼里看不见她,也很正常。

朱清玥福身道:“谢谢娘娘为臣女的事费心。”

乌雪昭扶起她,有些遗憾地说:“本宫还以为,和你……会有缘的。”

朱清玥抿唇一笑。

起初她也这么以为。

她会和乌雪昭有缘。

结果到最后,谁也没成谁的嫂子。

朱清玥随母亲一起回家。

之后闷在家里,怏怏了好些日。

始终想不明白……她的容颜,难道就这么不入他的眼?

又气得放下镜子。

掌心摁着冰冷的镜面,叹着气劝自己:各花入个眼,未必是她不够好看。只是恰好没入他的眼罢了。

可偏偏。

万锦元入了她的眼。

-

干清宫。

帝师汪太傅来了。

本来已经致仕的人,又穿了旧朝服,进宫面圣。

不为别的。

正是为了皇后是否能生育一事来的。

储君,乃立国之本。

当今天子虽然年轻,可往前数几代,二十五六岁之后就再无子嗣的帝王,也不是没有。

七龙夺嫡之后,宗室凋零。

哪怕日后真要筛个继位之人,也不是那么容易。

朝中几个大臣,闻风之后,打算找皇帝探个口风。

但,谁都不敢开这个口。

因此请了汪太傅过来。

他从前不仅教授过帝王课业,与帝王多少还有些不同于旁人的师生情,又是个已经致仕养老、远离朝堂是非的人。由他来探问此事,最合适不过。

桓崇郁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看着老态龙钟的旧日老师,清淡地笑了一声:“朕登基、大婚,老师都不来,什么风把老师给吹来了?”

汪太傅性格耿直,叙了旧情,也没有拐弯抹角:“皇上,您虽正值盛年,也该为龙嗣考虑了啊!”

忽然间。

桓崇郁的脸就变得冷沉。

除了汪太傅和郑喜,其他素有的宫人,都在殿内跪了下来。

然汪太傅手上揖礼未止,已经僵老的脊骨,虽弯却有文臣、帝师该有的傲气。

桓崇郁也没发脾气。

抚着拇指上的扳指,淡淡地问道:“依老师的意思,朕该怎么做?”

皇后不能生么,很简单。

有的是人能生。

汪太傅道:“老臣恳请请皇上充盈后宫,纳更多的妃嫔,为皇室繁衍子嗣。”

郑喜几乎一哆嗦。

看着汪太傅伏在地上的老迈姿态,一面儿心疼,觉得撺掇太傅过来的人,简直混账,一面儿心疼伉俪情深的帝后。

好好的一对小夫妻。

他们难道要活活拆散了不成?

再说了,娘娘才入宫多久啊,就催着生了,就是亲公爹,那也没这么催儿媳妇的吧!何况他们都还不是呢。

“若是朕纳了妃嫔,还是无嗣,太傅是不是想把朕也换了?”

帝王说得漫不经心。

郑喜腿都软了,一双膝盖直接磕在了地上,闷闷一声响。

汪太傅也跟着跪下。

一把老骨头要散架了似的。

背上冷汗涔涔。

他居然压根没想过,皇帝无嗣……有没有可能,不是皇后的问题……

郑喜又长见识了。

怎么都没想到,皇帝会为了维护皇后娘娘,竟这么说!

他比谁都清楚。

皇帝才没有问题。

多少厉害的太医日日盯着帝王脉象,真有问题,他早就知道了。

桓崇郁冷淡地命令道:“太傅年纪大了,回去好好将养——郑喜,送太傅回去。”

郑喜从地上爬起来。

搀着已不能行走的汪太傅离开。

至于子嗣之事。

自然不了了之了。

阁臣见汪太傅从干清宫里出来的那般模样,心里纵有千般猜测,各个都不敢再去打听。

众臣在阁内暂且商议了结果出来:“皇上还年轻,娘娘也才入宫,我们……的确催得太急了些。且先不问了。”

可大家心里清楚。

但,终有一天还是要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