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个冬, 荣姨奶奶住的屋子又破败了些。

虽有乌家庄子上的人为她修葺。

可在盛福看来,还是寒酸。

盛福回了干清宫,和郑喜说:“那地儿简直不能住人, 墙皮薄得像纸,再经一回冬,墙又要倒一回。”

说得夸张了些。

这院子乌家人过去, 也要住。

但的确不如普通家宅那么结实。

郑喜心里捏了个主意, 才去皇帝跟前回话, 先简说了荣姨奶奶的状况, 又道:“工部之前修缮宫殿, 还剩了好多材料。”

太后惦记着用来重修仁寿宫, 那点子材料却又不够,皇帝又不松口, 材料还堆着没人敢动。

以帝王身份。

桓崇郁只要挥手赏了隔壁的皇庄给乌家,老太太就可以名正言顺住过去了。

但他并没这么吩咐郑喜。

郑喜也道:“老人家在宅子里住惯了的, 倒不一定庄子、宅子越大,便越舒服。”

再有乌家家宅和庄子上,未免没有些他们不知道的人情世故。

赏皇庄下去, 谁知道落到荣姨奶奶身上是什么结果。

不如替她把小院低调修缮了。

桓崇郁微微颔首,还吩咐说:“修院子的功夫,接她进宫陪陪皇后。”

郑喜道:“是。”

立刻退下去, 接荣姨奶奶进宫了。

荣姨奶奶毕竟只是姨娘身份,宫里人接她时, 很低调。

人到了坤宁宫,都没几个人瞧见。

连乌雪昭都不知道。

陡然在殿内听到姨奶奶的声音, 还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放下针线出去看了一眼, 才瞧见荣姨奶奶真的来了!

郑喜引着荣姨奶奶到乌雪昭跟前,说:“禀娘娘,皇上让人修缮姨奶奶的小院儿,姨奶奶没地方可落脚,奴婢就把人带进宫里,陪您一段日子。”

乌雪昭喜笑颜开,走到姨奶奶跟前。

荣姨奶奶看着台阶上的乌雪昭,扑通一下子跪下了。

照着宫人教的规矩,道:“民、民妇拜见皇后娘娘。”

乌雪昭忙把人搀扶起来,仔细端详。

荣姨奶奶穿了一身崭新的比甲。

头发梳得干干净净,后脑上一根金簪。

指甲缝都白了许多。

这都是宫里派去的嬷嬷,精心伺候过的。

郑喜把人送到,也就回去复命去了。

乌雪昭牵着姨奶奶进主殿。

荣姨奶奶虽今年开年就听说,雪昭姑娘要嫁去皇宫,却并不知道皇宫究竟是什么样子,这会儿亲眼见了,瞠目结舌,拘束地坐在圈椅上,两手端端正正放在膝上,嗫喏道:“娘娘……”

她紧张环视着宫殿里的陈设,小声地指着一只白玉瓶问:“是瓷的吗?”

灵溪过来上茶,笑着告诉荣姨奶奶:“是玉的。”

荣姨奶奶心口猛地一坠。

可不敢离白玉瓶太近,生怕碰碎了。

乌雪昭跟荣姨奶奶说:“您别紧张,随时有人看着,磕碰了也不怕。”

荣姨奶奶在宫里住了三日,才敢在主殿里随意走动。

灵月贴身伺候。

亲眼看到荣姨奶奶晚上在锦被里睡不着觉,告诉乌雪昭要去请太医。

乌雪昭本来也想让何太医为荣姨奶奶瞧瞧身子。

便召了何太医过来。

何太医给荣姨奶奶把了脉,说:“老太太常常劳作,身子很好,只是有些旧疾,要好好调理。”

开了药,也写下了调理的法子。

乌雪昭著人去煎。

荣姨奶奶起初不肯喝,嫌苦,还说:“我在庄子上什么都不用吃,到你这里来还要吃药。”

还是乌雪昭连哄带骗,姨奶奶才喝下去。

住到第二日。

乌雪昭说带荣姨奶奶去御花园里逛逛。

荣姨奶奶不敢去。

听说宫里还有太后、太妃,指不定也要去御花园里逛,更不敢去。

行走有行走的规矩。

跪有跪的规矩。

她年纪大了,学不来。

住了一段日子。

荣姨奶奶实在受不了,说要回庄子,在乌雪昭面前哀声叹气:“娘娘,宫里没有树、没有地,没佃农、没成群的小孩子,怪没意思的,比不得我那庄子。”

灵溪笑说:“姨奶奶说得对,庄子上是自在,奴婢偶尔回庄子上看爹娘,也觉得比在哪儿都舒服。”

但真要说住得舒服,那自然还是宫里好。

荣姨奶奶却不在乎宫里的东西,她怕拘束,也怕没有熟人的寂寞。

乌雪昭只好答应送荣姨奶奶回去。

但她想亲自送姨奶奶回庄子,当然只能偷偷去,还得皇上同意。

乌雪昭叫来郑喜,让他传话给皇帝。

不久后,桓崇郁直接亲自来了坤宁宫。

他已有段日子,白天没过来。

夜里来时,荣姨奶奶已经睡了。

说起来,荣姨奶奶还没亲眼见过皇帝。

今儿青天白日的,可算见到了。

她傻眼了,一句话也不会说,半晌才跪下行了礼,起来的时候,拉着乌雪昭,小声道:“这、这、这不是……”

这不是来庄子上给她送猎物,隔壁庄上郎君的吗!

怎么变成了皇帝!

乌雪昭抿唇一笑。

也没解释。

荣姨奶奶越发局促。

那日她差点还要请皇帝进她的小院子里用她做的饭。

给皇帝做饭……

厨房里的锅铲都得镶金才行吧。

一屋子三人坐着,一句话也没有。

荣姨奶奶见了皇帝,更是连水也不敢喝。

灵溪进来说:“娘娘,荣姨奶奶的东西收拾好了。”

乌雪昭看向皇帝。

桓崇郁起身牵着她,道:“朕和你一起去。”

乌雪昭才看到,皇帝连衣裳都换好了。

这是早做了准备。

等到午时,几辆马车才低调地出了宫。

桓崇郁和乌雪昭同乘。

路过京城繁华的街道,还有十王府门口……勾起了乌雪昭的回忆,她问道:“皇上,府里的东西都搬进宫了吗?”

桓崇郁拨了拨她耳边的头发,凝眸问道:“王府里有东西皇后放不下?”

什么放不下。

她不过随口一问而已。

偏皇帝这样一说,乌雪昭脑子里还有几件印象深刻的东西,她别开脸,看着帘外必馨斋的招牌,温声说:“您的刻刀、玉石,臣妾放不下。”

桓崇郁捏了捏她的小手指头。

垂眸,音调清清淡淡:“是么。”

乌雪昭正默然。

桓崇郁抱着她道:“那朕让郑喜把东西都搬进宫。”

车前坐着盛福,他都听进了心里。

惦记下了这事儿。

到了乌家庄上。

小别院翻修好了,里外焕然一新。

但并不奢华,只是住起来舒服。

好几辆马车停在别院外。

荣姨奶奶迫不及待下马车。

乌雪昭和桓崇郁没下车送姨奶奶,这就准备走了。

乌家庄子上的人,呼啦啦一下子不知道从哪来冒出来,全围到别院外面,七嘴八舌问道:“荣姨奶奶,您进皇宫了?跟我们说说,皇宫长什么样子,住的舒不舒服?”

还有小孩儿们,过来问皇宫里的御膳味道怎么样。

荣姨奶奶笑眯眯告诉庄子上的佃户:“皇宫里好着!什么都好。住得好,吃得好,一道点心要做五个时辰!比香油还香!要不是院里养了鸡崽子,我差点都舍不得回来。”

把庄上的佃户们勾得眼睛冒光。

乌雪昭淡笑吩咐马车回宫。

回去后,才发现自己的枕头底下,放着一对孩子戴的金镯子,和两双孩子穿的虎头鞋,一双红,一双蓝。

灵溪过来看了,说:“姨奶奶做的鞋,针脚真好。”

细密舒适。

料子虽一般,针脚上却不刮皮肤。

这也就是给自家孩子做,才会这样细致。

乌雪昭吩咐人把东西收起来。

夜间。

乌雪昭和皇帝一起就寝时,靠在他怀里,呢喃一句:“皇上,姨奶奶很疼臣妾呢。”

姨奶奶虽不认识字,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

但她有最朴素的爱和长辈的心意。

桓崇郁耐心听着她简短的一句倾诉。

摩挲着她的额角,淡笑一声。

虽是寻常一声笑。

一股浅浅的热息喷在她耳畔,暖入了心。

乌雪昭枕着皇帝的胳膊,入睡前说:“您也很疼臣妾。”

疼她的人。

现在可不少了。

-

荣姨奶奶都入宫了。

乌家的人,除了茵姐儿之外,还没有单独受皇后召见入宫的。

到底有些脸面上的问题。

除此之外,乌家人也还是盼着哪日能进宫看一看娘娘。

乌雪昭没让乌家人等多久,就召见了乌老夫人和荆氏,还有万老夫人。

乌老夫人和荆氏穿着命妇服饰,跪见了乌雪昭。

起来落座之后,感动而欣喜地说:“娘娘气色越发好了。”

乌雪昭的确越长越好,从前肤白如雪。

如今两颊,白里透红。

容色看起来比之前更艳了两分。

乌雪昭笑容和淡,问她们家里好不好。

乌老夫人笑道:“劳娘娘惦记,家里都好。”

荆氏也笑道:“只要娘娘好,臣妾们也都好,娘娘在宫里好好照顾自己,我们也放心。”

乌雪昭又问万老夫人身子如何。

万老夫人都没想到皇后会召见自己,受宠若惊似的,道:“谢娘娘挂心,臣妇很好。”

她之前还担心,锦元母亲的事,会传到皇后耳朵里,引起什么风波。

这会儿才彻底放下心了。

乌雪昭最后也没怎么拐弯抹角。

趁着乌老夫人和荆氏去给太妃们请安的时候,提点了万老夫人一句:“锦元表哥的婚事还没定吧?本宫瞧着,朱家的姑娘倒是很好,您要是有意,不妨去问一问。”

两家门第虽有差异。

但只是问问么,又不丢人。

万老夫人却愣了一下,嘴上虽应了,心里还惊讶着……万家从没想过高攀朱家。

乌老夫人和荆氏请了安回来。

恰逢皇帝也来了。

两人同坤宁宫里的奴婢们,给皇帝行大礼。

桓崇郁负手而行,唤她们平身。

藏在身后的手,似乎拿了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