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科圣手邱太医连夜过来为乌雪昭看诊。

他年纪大, 已过了花甲之年。

是故,男女大防并不那么严苛。

乌雪昭穿戴齐整了,在梢间里由邱太医把脉。

屋子里除了迎梨迎杏, 连灵月、灵溪都被关在门外。

这一诊,望闻问切,花了两盏茶的功夫, 邱太医才睁开眼, 将手从乌雪昭腕子上拿开。

迎梨取走乌雪昭手腕上的帕子。

乌雪昭轻声问邱太医:“太医, 请问我的身子……”

邱太医和蔼笑道:“姑娘安心, 姑娘的身子没什么要紧。”

乌雪昭一愣。

没什么要紧, 难道是指……

可她与帝王已经有半年的肌肤之亲, 到现在也没音信。

邱太医来之前就知道要诊什么,因此只是道:“我是说, 姑娘康健没有问题,至于别的, 还待我回去之后查查医书,才敢给姑娘确切的结果。”

乌雪昭点了点头。

能生不能生又如何。

子嗣缘,命里有便有, 无也强求不来。

邱太医怕乌雪昭多思,便说:“姑娘别多虑,好好安枕。”

乌雪昭福身谢过。

邱太医惶恐虚扶一把, 说:“……姑娘客气了。”

乌雪昭让丫鬟送太医出去。

邱太医走时,乌老夫人身边也来了人。

夜深, 老夫人没亲自过来,派了心腹妈妈来送太医, 只可惜也没打听出什么。

乌老夫人听到音信, 有种淡淡的失落。

雪昭的事, 以后不归他们乌家管了。

不是他们想插手就能插手的。

蘅芜苑里,灵溪、灵月两个十分着急,一个急在眉眼,一个急在嘴上:“姑娘,太医怎么说?您究竟能不能……”

乌雪昭解了衣裳的扣子,摇头道:“太医没明说,还要等一段日子。”

灵溪笑道:“这是好事。若姑娘真的完全不能有子嗣,反而好查出来。太医既没明说,至少比现在好。”

乌雪昭也这么觉得。

再坏也不会比现在更坏。

灵月心里却难受。

若是毫无希望,念头也就绝了,偏偏听起来有些渺茫希望,便忍不住一直期待有个好结果。

服侍完乌雪昭休息。

灵月悄悄给菩萨敬了香。

天可怜见,姑娘才有出头之日,愿菩萨保佑姑娘事事顺遂。

邱太医回了宫。

先去的太医院,然后才去见的帝王。

已经深夜了。

郑喜在干清宫外候着,见了邱太医,大步走过去,急忙说:“您快进去,皇上一直等着呢!”

邱太医有些紧张起来。

帝王很重视皇后。

但嫡嗣事关立国之本,别说是皇帝,他也亦重视,还有满朝文武。

桓崇郁压根睡不着。

见了邱太医,冷眸越发清明,直截了当地问:“皇后身子如何?于健康可有妨碍?”

邱太医是斟酌过的,他说:“回皇上,皇后身子有寻常女子该有的脉息,并无什么异常。”

桓崇郁皱眉道:“那为何皇后至今仍不来葵水?”

邱太医说:“女子来葵水时候不尽相同,有来得早,也有来的晚的。也有一直不来的。”

但女子这类病情,从来隐秘。

从不来葵水的女子,他也只诊过一例。

桓崇郁问,那一例是什么情况。

邱太医放低了声音说:“……是石女。”

又告诉帝王,石女就是身体封闭,不能与男子行夫妻之事的女子。

知道姑娘家脸皮薄,太医没有当场问乌雪昭。

也不敢问。

桓崇郁颔首,淡淡地道:“她不是。”

邱太医微微震惊,随即神色如常地说:“皇后身子从脉象上看无碍,但女子受孕之事则不好一概而论,能不能有孕,还要看子嗣缘分。”

他见多许多女子,身体很好,但就是怀不上。

缘故很多。

不是天生不足就好。

至少,她身子是康健的。

桓崇郁眉目温和了些,挥手道:“下去吧。”

“臣告退。”

郑喜送邱太医出去,照例嘱咐了两句,叫他不要乱说。

邱太医说:“……郑大人放心,我都知道。”

一个不好,就是灭族的事。

他哪儿敢随意透露。

见过邱太医,桓崇郁就回寝殿洗漱。

睡前拆了乌雪昭给的红包……倒是大方,十两的银票。

她月例才多少?

封这么多银子出去,也不嫌奢侈。

桓崇郁让郑喜将封红收起来。

烛火渐灭,犹余一点亮光。

他掏出竹纹的帕子,盖在双眸和高挺的鼻梁之上,闻着淡淡的香气入眠。

原该直接赏些银子给她。

-

大年初二。

乌雪昭清早起来,在家里吃了些汤圆,一会儿就要去江家拜舅舅。

乌旭海也跟着一起去。

乌旭海有两家舅子要拜。

今年自然是没打算去蓝家,只去江家。

蓝家那头也老实,知道蓝氏干了什么事,再加上乌雪昭封后的事情,躲都来不及,更别说来乌家找茬了。恨不得蓝氏直接死了才好。

初二这天。

郭氏和陈炜峰来了,根本没见蓝氏。

只有乌婉莹来探望蓝氏。

如不出意外,整个新年,都不会人来见蓝氏。

蓝氏憔悴了许多。

她本来就是个薄皮肤的刻薄相,人一憔悴,一双眼看人时,空洞洞的。越发骇人。

乌婉莹又是心疼又是怕。

蓝氏太久没见人了,婆子们也不肯跟她多说话,见了乌婉莹,拉着她语无伦次地说话,一时哭,一时笑。

乌婉莹安抚蓝氏:“娘,您慢慢说。”

蓝氏渐渐平静下来,迫不及待问乌雪昭的事:“外面都传雪昭当皇后了,到底怎么回事?她怎么会成皇后?”

虽然在院子里不能出门,可丫鬟婆子们说得多了,她隔着墙也能听到几耳朵。

何况除夕那日动静那么大,想不听到也难。

乌婉莹摇头,说:“我也不知道。”说来也是奇怪,她纳闷地道:“怎么头一天外面还在传姐姐失贞,第二天立刻就下了圣旨。”

绝不是巧合。

早有安排似的。

皇上好像……早就认识了雪昭。

蓝氏消息闭塞,倒没听说失贞的事,抓着乌婉莹问:“什么失贞?她怎么失的贞?”

乌婉莹哪里知道。

那流言,她也就听了几耳朵,具体怎么回事,她丁点都不清楚。

乌婉莹随口一说:“姐姐应该没失贞呀,不然皇上怎么会立她为皇后?就算失贞,那也是失身给皇上吧。”

蓝氏心里“咯噔”一下。

想起了什么。

她是乌雪昭的继母,乌雪昭以前的行踪,她大体还是清楚的,要真的失贞,应该……只有那一次了。

莫不是……

她竟阴错阳差,帮了乌雪昭?!

蓝氏瞪大眼睛,久久不能回神。

怎么可能。

不可能!绝不可能!

乌婉莹见蓝氏神色有异,忙问道:“娘,您怎么了!”

蓝氏眼珠子一动不动,茫茫然说:“婉莹,你还记不记得,你和姑爷在阜光寺相看那次……”

乌婉莹点头。

那怎么不记得呢。

这是她最对不起乌雪昭的一件事。

不过……陈炜峰也真配不上她姐姐。

不嫁也好。

嫁了,也没今日的机缘。

乌婉莹再次问道:“娘,您到底怎么说服的我婆母?”

蓝氏顾不上回答,只喃喃自语:“我让婆子把她弄晕,留在灵空寺的一间厢房里……就是那回了。”

乌婉莹一听,头皮都凉了,嗓音都发紧:“娘,您、您说您把姐姐弄晕了?”

蓝氏回过神来,冷幽幽地看着乌婉莹:“你以为,她难道会乖乖听话在厢房待几个时辰?”

若乌雪昭想法子逃出来,坏了事,她不光白费功夫,还要被夫家惩罚或者休弃。

为了万无一失,不得不行事稳妥些。

乌婉莹诧异道:“娘,您……”

一个姑娘家,晕在厢房里几个时辰……

没出事才是万幸!

蓝氏不解地看着乌婉莹,道:“婉莹,你变了。”

变得袒护心疼乌雪昭了。

乌婉莹拂开蓝氏的手,平静地说:“娘,您也应该变一变。”又道:“女儿过些日子再来看您。您好好保重。”

蓝氏怔了怔。

看着乌婉莹的背影,觉得喘不过气来。

乌婉莹从蓝氏院里出去,恰巧碰到了乌雪昭。

不止是乌雪昭。

还有好多乌家的女眷,她们似都“碰巧”和乌雪昭同行。

乌婉莹远远看着,又想起蓝氏的话,心情复杂。

乌雪昭就这样,走到乌婉莹面前,和她相互见礼。

见过了,也就走了。

与往常无异。

乌婉莹就这样看着乌雪昭渐行渐远的背影。

她们虽在同一个屋檐下长大,也不过是如今这般,相互见礼之后擦肩而过的关系罢了。

雪昭应该永远不会恨她们吧。

自然也永远不会原谅她们。

忽然间,乌婉莹安然接受了当前的一切。

有种释然。

或许是从乌雪昭云淡风轻的衣角上,学会的释然。

乌婉莹去老夫人院里找婆母郭氏。

郭氏也见不着乌雪昭,拜过了老夫人就和乌婉莹一起回去了。

婆媳二人同乘时,郭氏掀着嘴角,冷笑连连。

乌婉莹不知如何得罪了婆母,实在看不过去,抬头问了一句:“……婆母,您的嘴怎么了?”

郭氏睨着她,道:“真看不出来,你母亲为了把你嫁进忠勤伯府,什么谎话都说得出来!”

乌婉莹一头雾水。

什么谎话?

郭氏气结道:“要不是你母亲骗我说雪昭姑娘不能生育,现在做我儿媳妇的就是她了!”

怎么会是眼前这个蠢货!

“不能生育?!”

乌婉莹瞪大了眼睛。

还有这么一回事?

郭氏全然不信了。

一国之母,怎会不能生育,当帝王是个糊涂人?

定是蓝氏说谎。

郭氏越看乌婉莹越不顺眼。

难得攀上皇亲国戚,偏偏是个和皇后娘娘不对付的关系……

乌婉莹没工夫管郭氏的冷眼了。

她看得出来,她娘肯定没说谎,雪昭莫不是真不能生育?日后岂不是只能养旁人诞下的皇子?

乌婉莹自己就是养女。

她知道,没血缘的关系,终究有隔阂。

蓝氏心里的第一位,始终不是她。

只盼着,乌雪昭可千万别替旁人养孩子。

那也太糟心了。

-

乌雪昭到了江家,江家一大家子都在,仿佛特地迎接她似的。

连大舅舅都在。

赵江氏今日回门给娘家拜年。

她们一家,自然也在。

乌雪昭一进内院正院,便觉气氛怪异,不知多少双眼睛,齐齐地看过来。

看的人不舒服。

不过,都是官僚之家。

最拿手的本事,便是将人捧舒服。

乌雪昭才走进去,里头热热闹闹笑开了。

似从未有过隔阂。

乌雪昭给江家长辈拜年,入了座,和小舅妈坐在一块儿。大舅妈不停地夸赞她,还说她身上刚穿的狐毛好,问是哪里做的,改日她也给女儿做一件穿。

乌雪昭端着茶盏,轻声说:“皇上赏的。”

“……”

赵江氏更是彻底不说话了,抹了脂粉,脸色还很苍白,眼底下乌青乌青,显然这两日根本没睡好。

赵诗斓还是端庄大气的样子,亲戚们面前,脸上笑吟吟的。

总之,江家今日的热闹,就全集中在乌雪昭身上了。

因有迎梨迎杏在旁护着,江家这头也极有分寸,只口头恭维乌雪昭,没敢近身。

乌雪昭坐在宴席上,人群里,神色淡然。

有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带着雪色花朵般温静的高洁。

莫名的,就和众人与众不同。

不论是谁,在她身边就黯然失色。

就算是往日在人前长袖善舞的赵诗斓,也变得有些口齿不伶俐,沉默了许多。

散席后。

乌雪昭特地去了一趟小舅妈院子里,给小舅舅和小舅母,还有小表弟送些独一份的东西。

这几年,小舅舅一家每年都往京中寄送东西。

凡江家孩子有的,她都有。

虽说大家不常相见,来往也淡薄,但这份细水长流心意,是珍贵的。

赵江氏和赵诗斓母女,本想去江家大夫人的院子里,可赵江氏一想到大嫂刚才见到乌雪昭的那个谄媚样子,就不乐意再过去坐。

虽是自己娘家,拜完年吃过饭,也冷了脸早早地走了。

回家的马车上。

赵江氏便说:“就数你大舅母变脸最快!没想到她竟然是这种人,以前还真没看出来!”

赵诗斓在马车上劝赵江氏:“娘,这也是人之常情。”

她们面前坐着的可是皇后。

赵江氏痛心疾首道:“……雪昭怎么会是皇后?我儿到底哪里比不上她?!”她看着赵诗斓,想从女儿脸上找出瑕疵,却一丝也找不到,越发的心痛。

赵诗斓无奈叹气。

封后又不是比脸就成了,何况,论长相、品性,雪昭并不比她差。

赵江氏长吁短叹。

天晓得她听说乌雪昭被封后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彻夜难眠。

今日回到江家,亲眼看到大哥大嫂变了脸,更是像陷入泥淖似的难受,全身混杂着湿重的淤泥,爬不起来,淹不死,窒息般的难受。

早知道,就不去乌雪昭的亲事上捣乱了。

由得乌雪昭嫁去朱家。

可惜,悔之晚矣。

许是因为心里不好受。

赵江氏安静了一路,直到回了赵家,才和赵诗斓说:“自古当皇后的,也未必受宠、未必能诞下皇嗣。我儿天姿国色,等日后皇上要选妃的时候……”

赵诗斓戳破赵江氏的美梦:“娘,皇上心里已容不下旁人。”

赵江氏一愣。

赵诗斓目光笃定地说:“皇上封后不封妃,已经够不守规矩,原拟定初五封后,又提前到除夕。您好好想一想,雪昭妹妹在皇上心里的分量。”

若是昏庸帝王,朝令夕改不足为奇。

但当今天子不是。

却依旧,为乌雪昭冲动行事。

赵诗斓有自己的傲气。

帝王偏宠皇后,妃嫔不过是深宫里的点缀罢了,她不愿做旁人的点缀。

日后嫁人,不求琴瑟和鸣,但求相敬如宾、求一份高门贵女应有的体面。

显然,入宫是不可能求得这份体面。

赵江氏闭上了嘴。

憋到回了家,才不甘地说:“这下子,江若贞死了也该瞑目了!她的女儿竟这样出息。”

天底下,可再没有比皇后更尊贵的身份了。

赵诗斓语塞。

母亲怎么能将这种话宣之于口……若让人听见,定会为赵家惹来祸事。

真的要让父亲好好管一管母亲了。

赵诗斓挑了个不点眼的功夫,去找了父亲。

虽是告母亲的状,仍旧说的委婉:“……母亲言辞稍有些过分,虽是在家中,女儿终究怕隔墙有耳。”

赵大学士深知妻子品性,听了三分,就明白十分的意思,沉着脸道:“爹知道了。”

赵诗斓也心事重重,便告了退。

赵大学士拍着女儿的肩膀,微笑着说:“斓姐儿,不与日月争锋,星辉自有星辉的动人之处。”

赵诗斓含笑颔首,道:“父亲放心,女儿明白。”

“听说今早甬道上还摔了个婆子,回去路上小心。”

“是。”

回到闺房。

赵诗斓看着烛台,想起那封被烧了的信,心里踏实了不少。

幸好她烧了,没叫母亲瞧见。

不然真从赵家泄露出去,只怕赵家会大难临头。

房中温暖如春,赵诗斓白日里不喜小憩,便在窗下抚琴。

脑子里回忆起去江家拜年的情形。

她并不艳羡帝王封乌雪昭为后。

人各有因缘。

世间并不止一种好的活法。

但是突然在舅舅家受到冷落,她还是感受到一种来自亲人的落差。

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

好像外祖母、大舅舅他们,对她的疼爱是虚假的,是会随时变化,是捉摸不住的。

平稳的琴声,随着赵诗斓凝滞的思绪变得虚浮无力。

可是……像这种冷落,乌雪昭已经受了十几年。

要不是今日亲身体会。

谁能知道乌雪昭从小到大,会是这样的心境?

-

年初五,百官上值。

开年头一件大事,便是帝王婚事。

与寻常人家一样,帝王大婚,也要执六礼。

内阁商议,让礼部先择一吉日,先告天地宗庙,再纳彩问名。

礼部择了几个吉日,都在二月间。

帝王不满意。

派郑喜送了个日子过去。

礼部照帝王心意择定之后,将奏本先送去了内阁。

众阁臣一看,好一阵沉默。

虽说天子弱冠之后才成亲,的确晚了些。

可元宵都没过就急着告诉祖宗您要成亲。

……倒也不用这么急。

作者有话说:

郑喜:麻烦大家过完年加班搞搞皇帝大婚[do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