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崇郁一进乌雪昭的闺房, 就看到里面空****的,日常所用器物,不是收起来, 就是放进丫鬟身上的包袱里了。

便问道:“天都没亮,这是要去哪里?”

乌雪昭如实道:“去庄子上。”

除夕日,还不见日光, 乌家就让一个小姑娘离家, 去庄子上过年。

郑喜在帘外伺候。

头皮都紧了紧。

桓崇郁胸中愠怒, 眸色黯得很, 明显有些迁怒。

不止是对乌家的迁怒。

还有赵家。

他走到乌雪昭跟前, 稍稍低头, 几乎逼近她的眉眼,凝视她的双眸, 问道:“拒绝朕,是因为赵家?

乌雪昭愣住, 抬眸。

他的凤眸和呼吸,都近在咫尺。

桓崇郁沉了沉眼眸,说:“朕都知道了。”

乌雪昭顿时说不出话来, 抿了抿唇,垂眸避开帝王的视线,道:“……也不是。”

不全是。

母亲之外, 无人对她像皇上对她那么好。

她知道,自己爱上了帝王。

每每听到帝王可能倾情别的女子, 她会心情沉闷。

虽知道他是帝王,雨露均沾无可避免。

可她的心情, 也无可避免。

他有三宫六院, 一旦为妃为后, 她就没有和离做退路。

注定今生今世只有他一个男人。

她不想日后恩爱淡薄,只能在辉煌殿宇里,看着蜡烛、数着更漏,等帝王到天明。

凡事无伊始,则无终。

她宁愿从不开始,来避免掉所有的坏结果。

她的眉目那样的温静。

若不了解她,怎知道内里激烈的暗流。

桓崇郁抱住了乌雪昭,挨蹭着她的发顶,郑重而温柔地道:“雪昭,做朕的皇后。”

乌雪昭的身子在他怀里明显轻轻一颤。

她静默了一瞬,与帝王胸膛若即若离,说:“可是皇上……臣女不能怀孕。”

桓崇郁放开了怀里人。

是有些意外。

乌雪昭站在他面前,微仰下巴,眼睫徐徐落下,一下接一下,双眸始终平静如水。

她语调和缓地陈述:“臣女小的时候,有个云游四海的神医到乌家落脚,曾断言臣女的身子打娘胎里出来,就与寻常女子不同。”

那时,乌家人还不知道乌雪昭和别人有什么不同。

神医也说不清楚。

但神医没说错。

乌雪昭和旁人是不一样,一般的女孩儿,十岁后,就逐渐要来开月事了。

可她今年十七,一天的月事都没来过。

十三岁时,乌家人也急了。

貌若天仙的女孩儿,若是不能生育,岂不天生短人家一大截?

老夫人又不敢声张,低调地请过几次大夫。

都说闻所未闻。

只怕是,不能怀孕。

正是印证了神医的话。

大业朝,又怎么能够封一个不能有孕的女子,当皇后呢?

乌雪昭都明白的。

桓崇郁仍直视着乌雪昭,冷静地喊道:“郑喜。”

“奴婢在。”

桓崇郁淡淡地说:“去宣旨。”

郑喜:“是!”

宣封后的圣旨。

“皇上,您……”

乌雪昭彻底怔然。

桓崇郁淡然地说:“没诞下子嗣的皇后,大业不是没有过。”

要么妃嫔生。

要不就从宗室里过继,总有解决的法子。

大业的江山,落不到旁人头上。

乌雪昭眼圈一点点泛上红。

桓崇郁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将她拥入怀中。

在她耳畔飘下低缓而平静的一句轻语。

再拒绝。

朕的心真要碎了。

说完,将乌雪昭抱得更紧。

乌雪昭眼眶涩痛。

不由自主轻抚帝王跳动强劲的心脏,小心地贴了上去,侧耳聆听。

帝王平素冰冷的眼眸,此刻寒霜飞雪消融,亦是满目柔情。

-

乌家全家,即将跪迎帝王封乌雪昭为后的旨意。

郑喜带宫人去乌家正院宣旨。

“都出去准备接旨吧!”

郑喜带着盛福出来,站在蘅芜苑里喊了一嗓子。

乌婉莹在廊下一脸发蒙,接旨?

这、这就要下圣旨了吗?

什么圣旨?

册封圣旨吗?

可外面不是说,皇上只立后,不册封妃嫔,而且皇后是赵诗斓吗!

这、这会儿让乌家人接旨,究竟是什么意思?!

乌婉莹在茫然中,被曼芸、碧叶给拽去了前院。

外面可是乌泱泱的带刀亲军卫。

她们生怕慢了一步,就是有违皇命,要砍脑袋的!

乌婉莹最先知情,也就最先到正院。

接着是乌老夫人和荆氏她们这些内宅女眷。

也是乌压压一群,出了二门,去乌旭潮所在的乌家正院,聚集等待。

最后是前院的爷们儿。

三老爷乌旭洪因为昏迷摔倒,到现在还没清醒。

但也被硬拖了过来接旨。

一大家子,独独少了乌雪昭。

乌婉莹最先过来,而且是从蘅芜苑过来的,荆氏拉着她,低声问:“雪昭呢?”

乌婉莹脸色古怪。

雪昭……正和皇帝在一起。

她不敢说,不敢提帝王的事。

乌老夫人听不到回答,面如灰色。

要人扶着才能站稳。

乌旭潮走过来扶着乌老夫人,低声道:“……母亲,就差雪昭了。”

乌老夫人点了点头,唇都是僵的。

郑喜拿着圣旨走过来。

几乎所有人都心乱如麻。

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阵仗,像抄家,可乌家……能犯什么事?

但又不像抄家。

抄家哪有商量余地,更不可能有任何漏网之鱼,也就不会少了乌雪昭。

帝王也不会亲临。

难道是……册封的旨意?

那、那不就是说,传言中私会她的男子,就是……

老天爷……

乌家人头皮发麻,心情说不清的复杂。

郑喜声音尖细嘹亮:“乌家接旨。”

男女老少,各个心如擂鼓,齐齐在雪地里跪下。

雪白的地面,冰消雪融。

郑喜宣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选僧录司左阐教乌旭海之女乌雪昭为皇后……”

后面的制文,谁也没听进去。

只听得“皇后”二字,脑子里轰然一声,有东西坍塌,有东西重新矗立起来。

不是抄家。

是立后圣旨。

不是立赵诗斓,是立乌家女儿乌雪昭为——皇后。

帝王立乌雪昭为大业国母,从此,母仪天下,与天子共同尊享荣华富贵。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郑喜合上圣旨,道:“乌旭海,接旨。”

没动静。

乌旭海着实惊住了。

他女儿,冷不丁……就成皇后了?

上一刻还要去庄子上,下一刻就要成皇后,入宫与君王为伴了。

乌旭潮忍不住推了乌旭海一下,厉色道:“发什么呆,快接旨!”

乌旭海回过神来,抬起双手,臣服道:“微臣,接旨。”

明黄圣旨,落到乌旭海手上。

郑喜的任务也完成了,转身离开了乌家正院。

他倒是走得干净。

留下乌家人,还跪在雪地里,面面相觑。

茵姐儿最先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雪,笑着抚掌道:“乌家出皇后咯!”

好哇!

乌家人劫后余生,没成想还得到这么大的惊喜,各个缓不过劲儿来。

心脏还在扑通扑通跳。

乌老夫人和荆氏相视一眼。

心情并没有很轻松,反而沉重——是她们做主,要把乌雪昭送去庄子上。

差一点,就差一点,就把准皇后给送走了。

乌老夫人握紧佛珠,念了声“阿弥陀佛”。

后怕地想——但凡,她心狠一点,要是把乌雪昭给勒死了……

简直不敢想。

踉跄了一下子,险些无力倒下。

荆氏也怕啊,一下子气血上涌,汗湿了后背。

她脑袋上,热气蒸腾。

茵姐儿说:“娘,你头上冒烟儿了。”

荆氏整张脸都蒸红了。

顾不上先骂茵姐儿,眼疾手快去扶老夫人,去上房正院里休息。

乌旭潮也从雪地里起来,都顾不上拍膝盖上的雪,抽干了精气似的,弱声说:“都先进房去。”

一大家子,陆陆续续挪到上房里去。

几乎人人腿软。

三老爷媳妇,怯怯地说了声:“……吓死我了。”

含着哭腔,脸还是白的。

女眷小孩儿们,顷刻间,喜极而泣。

茵姐儿看着呆愣的乌婉莹,问道:“婉莹姑奶奶,姐姐当皇后,你怎么不高兴?”

乌婉莹幽幽扭头看向茵姐儿。

心里下刀子似的难受。

她高兴是高兴,可他们都不知道,刚不久前,她她她还要给乌雪昭挑男人!!!

那不等于是,跟皇上抢皇后。

让皇帝当王八吗!

乌婉莹心中一凛,抹了抹额头,全是虚汗。

她暗暗祈祷,乌雪昭可千万别对皇上说这事。

就、就当她没说过那话好了。

灵月说的对啊!

那叫人话吗?!

她原就不该说的。

三房小郎君嘟哝了一声,道:“雪昭姐姐藏得可真够深,不声不响就……”

一抬眼,就发现大家齐齐看着他。

眼神很不对劲,仿佛他再敢非议乌雪昭,就要撕烂他的嘴巴。

圣旨已下来。

哪怕乌雪昭还没进宫,就已经是皇后,是天家人。

非议皇室,死不足惜。

免得牵连了全族。

三夫人也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荆氏问乌老夫人:“母亲,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问得好,眼下该怎么办——皇帝可还在乌家,郑喜丁点暗示都没给,他们究竟要不要拜见?帝王又愿不愿见?乌家送未来皇后去庄子上的事,帝王计不计较,这些都得迅速想明白了。

不是说,领了圣旨,就领了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那是立后的圣旨。

而不是赦免他们的圣旨。

乌老夫人长叹一口气,亦觉棘手。

怎么办?

全要看雪昭和皇帝的感情。

这个当口带着亲军卫赶来,要说皇帝心里没雪昭,怎么可能。

这阵仗,换了别人家,真就是抄家了。

必然带着怒意来的。

要说帝王心里有雪昭,那,雪昭怎么还宁愿去庄子上,都不入宫?

帝王心意究竟如何?

乌家要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让皇帝满意?

乌老夫人眼神依次在两个儿子身上落下。

乌旭潮不敢接这眼神。

他人微言轻,皇帝只怕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他去了,除了给皇帝皇后下跪,还敢说什么呢?

至于乌旭海么。

他是乌雪昭的亲爹不假,未来的国丈,倘或让他狐假虎威,借女儿的恩宠去帝王跟前现眼。

他还没这么蠢。

眼下,独独只有一个人可以过去探一探风声。

所有人,都瞧着茵姐儿。

她素日和乌雪昭交好,人也古灵精怪讨人喜欢,且叫她去看看帝王那头,到底是什么意思。

茵姐儿看着大家齐齐整整投过来的眼神:“……”

荆氏拉着茵姐儿去偏厅说话,绷着脸质问:“这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怎么不和娘说?吓死娘了,你知不知道!”

茵姐儿道:“我说了还不是吓死您。”

荆氏道:“……”

那倒也是。

等等——

根本不是一回事!说了虽然也被吓死,到底有个准备的余地,不像现在,全家哪个不是懵了?

差点让女儿给绕进去了。

荆氏道:“你快去你姐姐房里瞧瞧,到底怎么样了。”

茵姐儿道:“我去可以呀,但是皇上要是问我一些家里的事,我怎么回答?我能照实说吗?”

荆氏一哽。

万一皇帝问起,乌家为什么发落乌雪昭……

乌家的确做的也没错,谁家都是这么处理失洁的女子。

错在,这大节下,合家欢的时刻,略有些不近人情,皇帝若是个心疼人的,难保不迁怒。

茵姐儿眨着眼道:“娘,要不我对皇上撒点儿谎吧!”

荆氏吓得手脚一凉。

这是撒谎吗?

这是欺君!

她一巴掌抬起来,没舍得真落下,皱眉道:“少作死!欺君要杀头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茵姐儿懊恼,道:“怎么说都不成,我不去了!”

荆氏推着茵姐儿出去,道:“娘知道你聪明,快去看看。至于怎么说,你自己看着办!再给我装傻充愣,明年什么都别想养了。”

茵姐儿带着大家的殷切期盼,去了蘅芜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