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崇郁见完大臣, 就去了慈宁宫。

两位太妃形影不离,仍是一起在殿内等他。

静太妃虽是天子生母,贺太妃却更善于言语表达, 两人既是同心,谁来说都一样。

贺太妃便道:“本宫跟静太妃的意思,后宫之主, 容貌、身段、出身, 都可以不挑, 但必须德配其位, 要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入情入理地说了很长一段话。

这是她同皇帝说话最多的一次。

桓崇郁态度淡淡地听着, 不疾不徐地呷了一口茶。

送到两位太妃这里的茶, 都是好茶。贺太妃又是个会喝茶的人,慈宁宫的茶, 更是好茶里的佳品。

过了唇齿肺腑,满口清香。

贺太妃一段话说完, 拿捏不准天子的态度,最后问道:“皇帝你觉得呢?”

桓崇郁拿捏着茶杯把玩,垂眸不知想到什么, 勾了勾唇角,道:“朕觉得太妃说的有理。”

出身的确不需要挑。

皇后出身过高,譬如勋贵世家, 容易导致外戚专权,不是好事。

贺太妃一笑。

这事她们原不想插手, 但若由得太后胡来,以后大家都没好日子过。

如今帝王和她们看法相同, 那便最好不过。

贺太妃就问:“那本宫与静太妃择日拟份名单给皇帝瞧一瞧?”

桓崇郁搁下茶杯, 道:“这倒不必。”

贺太妃眉心一跳, 试探着问:“皇帝心里有主意了?”

桓崇郁略顿片刻,淡“嗯”了一声。

两个太妃对视了一眼。

皇帝看着没什么大动作,怎么不声不响连皇后人选都定好了?

“太妃安心,朕有分寸。”

桓崇郁起身道:“朕还有政务,下回再来陪两位太妃用膳。”

说完就告退走了,和平常一样不拖泥带水。

至于桓崇郁说的“下回”,静太妃都没当真。

自儿子登基之后,过来用饭的次数,屈指可数。

她眼下满心思都放在皇后人选上。

瞪大眼问贺太妃:“姐姐觉得,皇帝说的是谁?”

贺太妃摇头。

做亲生母亲都不知道,她这个便宜母妃,能知道什么?

静太妃倒是闪过一丝念头,自言自语道:“难道是乌家的那丫头?”抬起头同贺太妃说:“我看她品性是不错,姐姐你觉得呢?”

贺太妃点头赞同这话。

但她也拿不准,她说:“在阜光寺里,这小娘子的确不卑不亢,不屈不挠,气度不凡,若能调|教一番,假以时日未必没有皇后之仪。只是……”

眉头一蹙,担忧道:“她过于贞静温和了些。不好。”

再谈帝王的态度。

贺太妃以为:“这小娘子到底差了一口气,皇帝即便宠爱她,却是个顾全大局的人。他心里必定清楚,若想前朝安稳,后宫之主必得镇压得住六宫妃嫔。这小娘子性子压不住人,不合适。”

静太妃深以为然,点着头道:“我倒是很喜欢她。”

温温和和,像柔软的新绿柳条,清丽无刺。

贺太妃笑。

皇后相当于正室嫡妻,后宫妃嫔都希望皇后是这样的人。

可皇宫不比寻常人家的宅院,皇后若这副性子,以后宫里事事和稀泥,就一团糟了。

贺太妃说:“皇帝说他心里有数,想来已有了更合适的人选。”

又想到最近朝中的人员变动,她说:“好些官员要调任回京,看来皇帝打算重用他们。有几位臣子家中女儿声誉极好,容貌才情只怕不输乌家小娘子。若有性子稍强一些的,倒是比她合适做皇后。”

静太妃也不懂朝堂之事,只是听说又有新的小娘子进京,又能挑更多的年轻小娘子进宫陪伴她们,很是期待。

-

龙辇还没到干清宫。

桓崇郁在宫人面前,神色从来都是冷冽威严。

沉思时尤甚。

郑喜往龙辇上稍觑一眼,识趣地便没多嘴,静悄悄得地跟在旁边。

大业后宫,除皇后之外,还有皇贵妃、贵妃。

贵妃之下,才是“贤柔淑德”四妃。

桓崇郁摸了摸拇指上的玉扳指,微微敛眸。

无端想起初见乌雪昭的时候。

只一眼。

便觉得“贤柔淑德”四个字,每一个字都很衬她。

所以才说要封她为妃。

如今倒是觉得,这四个字,每一个字配不上她。

到了干清宫。

桓崇郁下龙辇,冷声叮嘱郑喜:“朕去慈宁宫所议之事,不要走漏风声。”

郑喜应道:“奴婢明白。”

嘴上说明白,看着天子进殿的背影,他其实还有些不太明白。

以后乌姑娘入宫,究竟是什么位分?

他跟了天子这么些年,绝不认为帝王会将女人摆在皇位之上。

平心而论,乌姑娘实在不是做皇后的好人选。

做个皇贵妃倒是刚刚好。

但皇帝对乌姑娘的宠爱,实在罕见。

未必不会封后。

罢了。

不管是什么位分,一旦提前泄露出去,乌姑娘会成为众矢之的,坊间还不知要如何指责、议论她。

日后六宫佳丽聚在一起,她更会是大家的眼中钉。

的确得好好保密。

郑喜没想一会儿,有折子递上来了。

他传了进去,禀道:“皇上,永宁侯府的折子。”

永宁侯府这时应该并无大事。

桓崇郁命令他:“念。”

郑喜翻开折子,念了一遍。

随即合上折子一笑:“老封君好意兴。”

一把年纪了,还折腾得动,想带人去西苑里骑射。

西苑在紫禁城西边,虽景色宜人,却是御用之地。

太液池、琼华岛、万寿宫,就在其中。

天子守制,御驾暂时不会去西苑,西苑就一直空着。

只怕里头的人也闲得骨头都松了。

桓崇郁道:“准了。”

就知道皇上会应允。

郑喜把折子递过去,由皇帝朱批。

永宁侯府得了帝王允许,便下帖子邀请世家贵女、贵子同去。

这回所邀之人,比上回花宴可少得多。

乌家收到帖子时,全家都惊到了。

荆氏捧着帖子笑道:“这可是皇家御苑。”若非永宁侯府那般门第,哪里进得去这种地方?就是乌家的三位老爷,只怕一辈子都无缘进得御苑。

茵姐儿也兴趣十足。

乌雪昭兴致淡淡的。

茵姐儿跑过来,拉着乌雪昭的手臂问:“姐姐,你不想去吗?”

乌雪昭淡笑:“我又不会骑射。”

天子正守制,私下里行猎也就罢了,肯定不会去御苑行射。

这回下帖,明摆着不是天子的意思。

永宁侯府不过是顺便给她下一道帖子罢了。

她同永宁侯府邀请的人,大多不熟识,去了也不过是游离边缘。

没什么意思。

茵姐儿叹了口气。

自然是有些惋惜的。

荆氏也可惜道:“他们骑射骑的都是品种优良的马,咱们家也没有那么好的马。”不去也好。

乌老夫人有些意动。

姑娘家出去开开眼界总是好的。眼皮子浅了,容易心胸狭窄,乌婉莹就是如此。

现在她还能当家做主,能给小娘子们的,尽量给。

但好马千金,又要在那些勋贵面前不失脸面才好。

乌家为了去一趟御苑,而买一匹优等的马,是有些不值得。

她跟乌雪昭说:“我记得你父亲有个同僚,家里有一匹很好的马,听说是汗血宝马的后代,你去跟你父亲说,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去借。”

茵姐儿连忙问道:“祖母,那我呢?”

乌老夫人笑道:“一匹好马还不够你们两个人骑的?”

荆氏跟着说:“你们都不会骑马,轮流用尽够了。”

乌雪昭应下之后,从老夫人这边出来,就去了前院见她父亲。

乌旭海自打和蓝氏怀孕之后,就搬去了前院。

本是打算孩子生下来,再搬回来。

后来出了那些事,他便再也没有搬回来,正好躲去前院,两耳不闻后宅事。

乌旭海点完卯,就从衙门里回来了,正在书房作画。

乌雪昭敲门进去,喊道:“父亲。”

乌旭海听见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冲女儿笑了笑。

他长得很好看,胡须长而美,面相温和儒雅,这个年纪了,依旧是个美男子。

乌雪昭有五分像他。

父女俩静默时,眉眼温淡气质,如出一辙。

不同的是,乌旭海的眼神要更冷漠出尘,视之如破晓时分独坐幽篁里,有种雾气一点点浸骨的冷。

乌旭海低下头,继续作画,温和地道:“进来吧。”

乌雪昭走进去,说明了来意。

乌旭海点头道:“好,我记住了,画完这幅画就写帖子过去。”

乌雪昭应了一声。

父女俩再就无话可说了。

乌雪昭起身道:“父亲勿忘了此事。女儿告退。”

乌旭海没什么反应,也没问问借马干什么,只“嗯”一声。

翌日,乌旭海打发人过来叫乌雪昭。

乌雪昭又过去了一趟。

乌旭海的画也画完了,他笑着说:“马借到了,过两日他们家就送到我们家马房里来。”接着就说:“过来看一看爹的这幅画。”

乌雪昭接过画,细细地瞧,点着头赞美:“父亲您画得很好。”

花鸟最难,父亲却画的细致入微,鸟雀羽毛都分毫毕现。

她又看了父亲写的提拔、章印。

提拔作得好,章也是他自己用草书刻的“妄山居士”的号。

乌旭海自己也很满意,便说:“改日我让人拿去丁掌柜那里装裱起来。”

乌雪昭说:“好。”

她放下画,问乌旭海:“父亲,母亲病了,您知道吗?”

乌旭海眼神微顿,然后一脸淡然说:“我知道。之前我去老夫人跟前侍了疾,老夫人告诉过我。”

乌雪昭也就没再问了,告了退。

乌旭海只是叮嘱说:“雪昭,出去骑马仔细着些,别叫马踢着了。”

乌雪昭还是说“好”。

从乌旭海院子里出来,乌雪昭回了蘅芜苑,茵姐儿在里面等她,兴冲冲问她:“姐姐,二叔借到好马了吗?”

乌雪昭点头:“借到了。”

茵姐儿高兴得欢呼。

乌雪昭见茵姐儿开心,也不自觉扬了唇角,问她:“就这么开心?”

茵姐儿重重点头:“上回登山就没登成的。”

说着,猛然想起那天马车外的那道声音。

根本不是永宁侯府的人。

那、那不是——

天子身边近侍郑喜的声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