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喜把酒送到太妃跟前。

贺太妃笑着吩咐道:“替本宫分了吧。”

郑喜有眼色, 很知道酒该怎么分,示意跟来的太监宫女下去分酒。

有一坛子分到了永宁侯府这一桌。

一桌子可喝不了这么大一坛酒,郑喜便跟永宁侯老夫人说:“委屈您和忠勤伯府同分一坛。”

永宁侯老夫人笑道:“不委屈。”

郑喜又走到斜对面的忠勤伯府这一桌。

郭氏吓得连忙起来欠身。

乌婉莹和乌雪昭、茵姐儿, 也都跟着站起来。

郑喜抬手道:“夫人请坐,奴婢只是受了差事,过来办差的。”

郭氏谨慎一笑。

哪里敢当真, 该行的礼还是行了。

乌雪昭和乌婉莹亦然。

茵姐儿悄悄抬眸, 觑了郑喜一眼。

却见郑喜也在看她, 还一脸的笑意, 虽着内侍的宫装, 却……和那日在永宁侯府一般和善。

哪里就像外面谣传的奸宦之相。

分明挺好说话的。

郑喜笑看茵姐儿好一会儿, 才转身离去。

茵姐儿眨了眨眼,似乎会意。

宫女过来倒酒。

郭氏尝了一口, 吃惊地低声说:“……好酒。”在她从前喝过的酒里,也排的上号了。

这是光禄寺按照宫廷的方子, 酿造出来的法酒,十分出名,也就只有宫中才尝得到。

也有人进了宫也尝不到。

隔壁县主那一桌尚未分到, 闻着酒香,脸色都僵了,小娘子委屈得食不下咽。

乌婉莹听说是好酒, 赶紧抿了一口。

就算不是好酒,哪怕是酒糟她也得尝一口。

这一口下去, 她嘴角直抽,摁了摁嘴角, 也强笑着说:“的确是好酒。”

茵姐儿眉头一皱, 真的吗?

她也来尝尝。

乌雪昭摁住了她的手, 小声道:“这可不是家里的荔枝酒,你不能喝。”

再好的酒,小孩子的身子只怕也经不住。

茵姐儿惋惜地皱眉道:“可是姐姐,这回不喝,以后都不知有没有机会了。”

乌雪昭仍旧按住她的胳膊,摇了摇头。

茵姐儿还算听她的话,鼓了鼓嘴,道:“那你替我尝一口,我看你喝。”

也算一个大退步了。

乌雪昭尝了一口,细眉紧拧,辣的脸色发红,轻咳了两声,道:“……骗你的,不怎么好喝。”

酒是好酒,但那得是爱喝酒的人才尝得出来是好酒,像她们从来只喝果酒、薄酒的女眷,根本喝不惯,哪怕后面还有清甜的回甘,亦觉得辣舌头。

茵姐儿自然更信乌雪昭,瞧了乌婉莹一眼,道:“可真能装样。”

明明也不会喝这酒,偏说好喝。

乌婉莹才不管茵姐儿的嘲讽,又忍着辛辣,喝了两口。

茵姐儿抽了抽嘴角。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何必硬装。

郑喜分了酒,回到前殿天子身边。

这边也歌舞不断,教坊司的舞姬妖娆多姿,有些年轻的朝臣还挪不开眼。

桓崇郁手里捏着一串碧玺珠,看得兴致缺缺,见郑喜过来,在鼎沸声中,冷淡瞥去一眼。

郑喜过来回话:“皇上,酒都分好了。”

桓崇郁淡应一声,高坐与低矮的案前,风神冷冽又俊美。

领舞舞姬腰肢纤细,盈盈拜倒,妩媚眼眸,不住往天子身上投注。

桓崇郁凤眸稍敛,看着飘动的紫色水袖,轻轻捻动手里的珠串。

忽地,轻轻莞尔。

天子这一笑,似遥观冰冷霜霰飞散,朦朦胧胧之中被他予以别样的温柔。

为首舞姬险些失了神。

郑喜顺势看去,瞥见那一袭紫色,也会心一笑。

明白天子心里想起了谁。

郑喜趁机道:“皇上,姑娘的妹妹瞧见了奴婢,那玄凤鹦鹉还养在奴婢房中,不知要不要寻个机会送过去?”

“去。”

桓崇郁随意一挥手,碧玺珠也跟着动了动。

郑喜悄悄退下,命人去取玄凤鹦鹉,还打发了人去茵姐儿那边。

茵姐儿脑子灵光,记事记人都不错。

见了郑喜打发来的人,一眼认出来是方才过来帮忙分酒的小太监。

小太监站在殿门口,遥遥招手。

茵姐儿便扶桌起来,捂着肚子,同乌雪昭咬着唇说:“姐姐,我肚子疼。”

茵姐儿自打上回病过,吃了冷凉东西,动不动就闹肚子。

上回在永宁侯府就闹过一次。

宫里的吃食,美味归美味,层层人手送过来,也都凉了。

这怕是又吃坏了。

乌雪昭也未怀疑,跟郭氏说:“夫人,我带茵姐儿去出恭。”

随行的丫鬟都不许入宫,在宫门外候着。

只能烦请今日殿内当值的宫女。

这等小意外,也不罕见。

宫女悄然引了二人出去。

出了殿外,郑喜就露面了,打发了宫女离开。

乌雪昭见着郑喜,又见茵姐儿肚子一下子就不疼了,在她脑门上弹了一下。

茵姐儿心虚地捂着额头。

郑喜笑眯眯走过来:“姑娘勿怪,是奴婢为难茵小姐了。”

乌雪昭福一福身,说:“大人叫她茵姐儿就是。”

茵姐儿只是遇着乌雪昭的事,容易动气,平日里还是个知书达理的姑娘,也跟着福身,眉眼弯弯:“给内侍大人请安。”

郑喜扶起茵姐儿。

乌雪昭不知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

郑喜忙欠着身跟茵姐儿说:“玄凤鹦鹉就在奴婢院里,已经治好了。这就差人拿来,姑娘亲眼看一眼,要不要拿家去养吧。”

茵姐儿可巴不得。

乌雪昭见茵姐儿那般欢喜,又想着……只是一只鹦鹉罢了,随得她去。

郑喜又做出引路的姿态,说:“这儿总有些人过往,两位姑娘不如随奴婢往前走一段清净路。”

茵姐儿自打进宫来,就没逛过,隐隐有些兴奋。

乌雪昭自然怕人多眼杂,也肯跟着过去。

其实郑喜早清过道了。

他所到之处,绝无宫人。

郑喜瞧见茵姐儿欢喜样,笑呵呵道:“姑娘日后有的是机会四处逛逛。”

茵姐儿一思索。

那日侯府里碰到的年轻郎君,既能叫郑喜那般俯首帖耳、唯命是从……莫不是天子?

郑喜便接着说:“日后宫里宴会多着,姑娘们多随忠勤伯府来就是了。”

倒半句没提天子的恩宠。

茵姐儿心道,约莫是她想错了。

只是救一只鹦鹉的恩情而已,还是她们欠着天子的,天子必然没放在心里。

天子甚至连太后的侄女都不放在眼里呢。

虽然,这心善的内侍的确对她们姐俩,好得有些古怪了。

走了一小段路,郑喜的干儿子提着鹦鹉笼子来了。

玄凤鹦鹉在盖绒布的笼子里叫。

茵姐儿要自己先提着,接手了笼子,喜不自胜。

又见鹦鹉比那日在侯府时候活泼多了,不知如何言语,福身冲两位内侍道谢。

郑喜一脸笑道:“姑娘可别多礼了。”

又望着乌雪昭说:“宫宴也快结束了,我送两位姑娘回去。”

茵姐儿一门心思在鹦鹉上,哪儿管那么多,紧紧拉着乌雪昭的手。

姐姐往哪儿走,她就往哪儿走。

乌雪昭惦记着回去,感激郑喜没多耽误她们的时间,说了句客气的道谢话。

郑喜送两人过去,路上见茵姐儿这般爱鹦鹉,便提了一嘴:“皇上也爱养宠物呢。”

茵姐儿睁大眼抬头,问道:“皇上养什么呀?”

乌雪昭也好奇地瞧过去。

郑喜笑得神秘莫测,同茵姐儿说:“姑娘猜猜。”

茵姐儿两眼发亮:“鹦鹉?小猫小狗?”

乌雪昭心里猜的也是这些。

郑喜直摇头。

茵姐儿眉头一拧,继续猜,这回语气弱了不少,怕得很:“……老虎?豹子?”

乌雪昭眨眼看着郑喜。

郑喜呵呵一笑,又摇了摇头。

“蛇?乌龟?锦鲤?孔雀?白鹤?”

“不是。”

“兔子……?老鼠?梅花鹿?”

“也不是。”

茵姐儿丧气道:“那是什么呀!”

她都快把天上飞、地上跑、水里游的猜了个遍了。

乌雪昭也被勾起了浓浓的好奇心。

郑喜只是深深一笑,瞧着前路,欠着身说:“姑娘们慢行,奴婢就不送了。”

叫干儿子把鹦鹉笼子接过来,跟茵姐儿说:“我一会儿打发人送出宫去,省得姑娘拿手里点眼。”

总不能把郑喜捆住,留下来逼问吧!

茵姐儿和乌雪昭只能同郑喜告了辞。

回殿内时,茵姐儿百思不得不解,心里蚂蚁爬似的,问乌雪昭:“姐姐,你说皇上养的什么宠物?”

乌雪昭轻轻摇头,低声说:“我也不知道。”

皇宫、王府、皇庄,她也都去过。

还真没看见天子养了什么玩意儿。

又庆幸,幸好茵姐儿一个都没猜中。

其中有些个东西,她还挺怕的。

两人回去没多久,太妃们双双离宴,陪同祈福的最后名单也都敲定了——这是今日的重中之重。

乌雪昭在名单里头,实在显眼。

太后看到这份名单时,沉默良久。

薛芷语回到仁寿宫又晕了一次,这会儿才堪堪醒来,一脸憔悴,她本就生的柔弱,这会子倒有些怜人意。

太后看着薛芷语这副模样,既心疼,又失望。

“姑母。”

薛芷语走过去,忐忑唤了一声。

太后怕她就此失了志气,劝慰道:“好了,别像个怨妇。没哪个男子愿意看到女子这副模样。皇帝只是让你不在他面前说话,又不是从此不许你再出现在他面前,姑且先听着就是。总有法子叫皇帝改口的。”

薛芷语擦擦眼泪,提了精神,勉力抿唇笑了笑。

太后拿著名单跟薛芷语说正经事:“……看来慈宁宫里的那个,也想扶持听话的妃嫔。”

薛芷语扫了名单一眼,贺太妃选中的贵女也都很亮眼,但是最刺痛她双目的,就是乌雪昭,她皱眉道:“乌家的这个,看来真是和侄女八字相克。次次遇到麻烦,都是因为她。”

又不甘地道:“贺太妃把皇上赏的南珠都赐给了她。”

怎会是因为乌雪昭呢?

说到底还是因为永宁侯府跟贺太妃愿意推波助澜。

眼看薛芷语沉溺在狭隘的情绪里,太后也不想这时候教育她,只是道:“南珠要紧,也没那么要紧。万般皆看帝王心意。别再盯着南珠,把眼睛挪一挪地方。”

薛芷语先说:“是。”又问:“难道就此不管她了吗?”

太后捏皱了这份名单,脸色凝重道:“当然要管。”

贺太妃这般看重这颗棋子,想来这乌雪昭必有过人之处。

那就让这颗棋子先成为弃子。

薛芷语也想了什么,起身道:“姑母,我想出宫住几日。过些日子再来陪您。”

太后看着薛芷语的脸,道:“好,你去吧。”

薛芷语出宫回了家,让人去灵空寺打听蓝氏去干什么的。

去的妈妈,倒是个会办事的,一气儿说了个明白:“马上就要为她的亡子做一场法事。听说蓝氏头胎生产落下病根,再也不能生了,所以孩子都死十多年,年年都为孩子做法事。”

薛芷语闻言笑了笑。

丫鬟不解,上前问道:“姑娘,您笑什么?”

薛芷语反问丫鬟:“你没听出端倪?”

丫鬟摇头。

薛芷语却已经捋了许多条线索出来。

蓝氏死的是儿子,丈夫膝下无子,她不过继个儿子养育,反倒收养一个女儿,为着什么?若无别的缘故,那便是想恶心乌雪昭了。到底什么事,能让蓝氏恨乌雪昭这么长时间,又恨得这么深?

只怕以蓝氏这般张扬行径,也不难打听。

-

宫宴散席后,乌雪昭等人自宫中出来,马车先回的忠勤伯府。

郭氏毕竟有了些年纪,今儿从天不亮开始折腾,一直到现在,她腰疼的毛病又犯了,便打发仆从送乌雪昭和茵姐儿回家。

乌婉莹也累了,不想亲自把人送回乌家,进了伯府大门径直往自己的院子走。

乌雪昭和茵姐儿坐在马车里,听到一道紧张的男声:“两位姊妹,我送你们回去。”

姐妹俩诧然,这是谁?!

茵姐儿先辨认出来,小声说:“好像是婉莹姑奶奶的夫婿。”

也就是陈炜峰。

乌雪昭心中忽沉了沉,还是从容吩咐车夫:“劳你送我们回乌家。”

陈炜峰听到这道如云似雾的温柔嗓音,咽了咽喉咙,打马走到前头领路。

车马前行,乌雪昭和茵姐儿的心却都不安定。

好端端的,怎么是陈炜峰来送她们?忠勤伯府又不是没仆妇了。

乌婉莹她知道吗?

若是瞒着她……以后可有的闹。

乌雪昭和茵姐儿坐在一起,话都没顾得上说,生怕陈炜峰突然做些什么,哪怕只是过来同她们说话呢,总之,以他的身份,多往马车里看一眼都是出格。

茵姐儿已经把陈炜峰给怨上了,嘟哝道:“什么姐夫,会不会办事,知不知礼数。”

提心吊胆中,好在还是安然无恙到了家。

下马车那会儿,陈炜峰却下马过来扶人。

乌雪昭侧身下车,避开了陈炜峰的手。

丫鬟赶紧过来扶她。

陈炜峰看到饮过法酒后,脸色薄红的乌雪昭,一时看痴了。

虽未扶到乌雪昭,还是忘了将手收回来,眼睛直愣半晌。

茵姐儿从帘子里冒出一颗脑袋,看着陈炜峰,拉着小脸气呼呼地说:“我已经是大姑娘了,姐夫该当避嫌,不用你扶。”

陈炜峰讪讪收回手,红着脸赔笑:“茵妹妹说的是。”

茵姐儿不忘提醒丫鬟:“车里有一只鹦鹉,给我提出来。”

快步跟上乌雪昭。

陈炜峰也跟进了乌家。

既过了乌家大门,又亲自送了姑娘回来,是该见一见乌老夫人。

但他心思显然不在这上面,存了心思想找机会和乌雪昭把误会说清楚。

外面的人和乌家的仆妇,眼睛毒辣。

陈炜峰这点小心思,谁看不出来?他此前本来就为乌雪昭闹得不可开交,这下好了,又传了些令人津津乐道的消息出去。

薛芷语差人将这道消息递去了宫中。

消息去的“巧”。

太后此刻正躺在病榻上,和天子致歉。

她咳嗽了几声,脸色苍白,眼含愧疚:“都是本宫没教好芷语丫头。”

桓崇郁听得漫不经心。

太后继而红着眼圈,示弱道:“这孩子打小就没了母亲,在本宫膝下养了几年,当年先帝还在世时,也觉这孩子可怜,见本宫大声呵斥,都要说本宫严厉,倒是把她宠坏了。

这回给她请了个严厉的教养嬷嬷,让她重学规矩,好好反思。皇上勿要厌弃这孩子。”

说完看了桓崇郁一眼,见他端着茶盏,一口没喝,也没什么反应。

宫人便领着薛家传话的妈妈进来了。

太后皱眉问道:“她如今在家反思如何了?”

薛家妈妈跪下道:“回太后,姑娘在家足不出户,抄写《女戒》和经书。”她不敢抬头,不知龙颜如何,但听没有声响,应是没有发怒的,便小心翼翼道:“其实姑娘出宫时便已经懊悔不及,恰好碰到乌家姑娘,要同她当面道歉,只是……”

太后眉头蹙着,问道:“只是什么?本宫和皇帝面前,说话不要支支吾吾。”

桓崇郁掀了眼尾,冷淡瞧过去。

薛家妈妈伏在地上,道:“只是乌姑娘与一个男子在乌家里,同进同出,亲密无间,倒、倒像一对儿似的。姑娘觉得不便,就没上前打扰。后来才知道,那男子是她妹夫,忠勤伯府的世子爷。”

殿内忽静。

郑喜额头直突突……他想伸手揉揉额,到底没敢。

薛家真是什么话都敢说,乌姑娘和陈炜峰亲密无间、像一对儿?

太后厉色呵斥薛家妈妈:“皇上跟前,你说这些事干什么?”

薛家妈妈手脚发软,颤声道:“是,是,奴婢……”竟然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手法是不高明。

不过手段从来不在高明,而在于有用。

只要能把消息传入桓崇郁的耳朵里,让他芥蒂乌雪昭与妹夫之间不清不楚就成。皇室可丢不起这个脸,让乌雪昭入宫?贺家想都不要想。

太后几不可见地弯了唇角,淡声打发薛家妈妈:“好了,你先回……”

“朕面前,说这些干什么。”

桓崇郁将手里的茶盏搁在桌上,不轻不重,嗓音又轻又冷地重复了一遍太后的话。

太后直觉不好,想出口阻拦,已经迟了。

桓崇郁面无表情地起身,冷冷道:“拖出去打死。”

竟连同太后告辞的话语都没有,与那将死之人擦肩而过。

薛家妈妈一头栽在地上,万万想不到,进宫传个话,送了命。

太后忽觉得嗓里腥甜,怒不可遏。

硬的不吃,迂回的手段也不吃,皇帝难不成还想跟她彻底撕破脸?

离了仁寿宫,郑喜一颗心都快从肚子里跳出来了。

郑喜疾步跟在天子身后,却还是有些跟不上桓崇郁的步伐。

他在后面低声宽慰道:“皇上,定是薛府里的人胡言乱语,乌姑娘可不是这样的人。”

桓崇郁淡声说:“朕知道。”

您都知道了,那您是……?

郑喜微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