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石敬瑭府中, 林鹿春和江鹤同藏身在房梁上,向下张望。

两人前阵子在燕州与蛛网的线人联络, 不多久便发现石敬瑭的人与契丹人似乎有所来往。

于是江鹤同当机立断,带着林鹿春一起来到河东节度使府上,要看看这石敬瑭是否真的如她所说的那样,会与耶律德光同流合污。

两人在房梁上守了两个时辰,才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门外的仆从推开房门,石敬瑭一马当先地走了进去,大马金刀地往主位上一坐。

他下首有几名参将,并着一个文人打扮的谋士。

那几个参将当中,便有一人是曾经带兵杀光李从厚侍从的刘知远。

石敬瑭坐在主位, 神色间不免忧愁。

如今李从珂当了皇帝, 虽算不得名正言顺, 但名义上到底也是李氏后人。

石敬瑭虽然心中并不服气, 一时半会儿也无可奈何。

时下虽说天下大乱,但要想坐稳皇位, 也少不了要顾及虚名。

与谋反相比,“君逼臣反”自然是好听得多了。

况且石敬瑭自己对李从珂全无忠臣之心, 李从珂对石敬瑭当然也是万分提防。

两人互相之间明争暗斗了这许多年, 谁又不知道谁呢?

“我那半兄必然放我不过, 如今叫你们过来,也是为了商议对策,有备无患。”石敬瑭沉吟片刻,终于开了口。

余下几人也知道他所言非虚。

他们这些参将年轻时便跟在石敬瑭身边, 早已被外人视作石敬瑭的心腹。

以李从珂多疑的性子,石敬瑭若是失势,他们也必然没有好下场。

房中寂静了片刻, 很快便因为商谈声重新热闹起来。

林鹿春藏在上方听了半天,便将如今的局势听了个大概。

其实这些人言谈之中所说的,不过是李从珂如今统领的兵马乃是开国皇帝李存勖的旧部,不可小觑。

李存勖当初之所以能从朱温手中夺得天下,他手下的部将自然是功不可没。

石敬瑭毕竟做了大半辈子臣子,再如何招兵买马,一个节度使的牙兵又怎能比得过皇帝的兵马呢?

因此众人商议,若要与李从珂争夺天下,必要从别处借兵。

中原如今四分五裂,各国各自为政,寻常不会与李氏为难。

石敬瑭想从这些人手中借兵,自然难上加难。

且中原其余诸国的国君几乎都是汉人,他们当然不愿意与石敬瑭这个沙陀族的外人结盟。

但若说到外族人……

房中几人的神色便有些意味深长。

党项自然是全无可能。

几年前因着石敬瑭突然出现,党项的小王爷拓跋浚在中原颜面尽失,最后还稀里糊涂地没了性命,身首异处。

党项人找不到动手的人,便将罪责都算在了石敬瑭头上。

石敬瑭要是与李从珂短兵相接,党项不从背后刺上一剑已经算是仁至义尽,让他们借兵给石敬瑭,岂非痴人说梦?

至于西域诸部,他们早在大唐未亡之时就已经式微,如今更是自顾不暇,否则勃阑伽曾古这样的高僧,根本不必投奔拓跋氏。

几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将各地的局势分析完了,末了发现,竟只有一个契丹可以借兵。

“向契丹借兵,无异于与虎谋皮,不到万不得已……”刘知远当即就想反对。

然而思及自己也并无良策,他的声音便低了下去。

几名参将神色各异,言谈间都透出对契丹的忌惮。

耶律氏与述律氏一向野心勃勃,从耶律阿保机起始,契丹便对中原虎视眈眈。

众人不用多想,也能猜到向契丹借兵必定要付出极大的代价。

契丹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是入主中原。

可是只要石敬瑭不是傻子,就不可能把中原拱手相让。

于是契丹就要退而求其次……

改为索要幽云十六州。

幽云十六州乃是中原抵御契丹骑兵的最大屏障,失了此地,契丹人想要与中原开战,只需在幽云十六州屯兵即可。

出入中原,简直就像踏入自家后院一样简单。

事关重大,众参将自然不会轻易同意向契丹借兵。

直到房里的蜡烛都换了两次,一群人也没有拿定主意。

好在李从珂如今还未动手,此时可以容后再谈,石敬瑭挥退下属,转身进了内室。

林鹿春原本以为今日此事已然到此为止,却不想那谋臣桑维翰半路折返了回来。

一时间,她的目光骤然冷了下来,仿佛淬了数九寒天的冰雪似的,盯住了桑维翰的脑袋。

然而桑维翰对此浑然不觉,依旧私下里去见了石敬瑭。

他向石敬瑭献计,直言若是中土天下不姓石,就算保住幽云十六州,于石敬瑭也无好处。

李从珂如此猜忌石敬瑭,必然不可能养虎为患,早晚有一日要赶尽杀绝。

什么忠君爱国之心,守卫边关之义,等到石敬瑭变成一抔黄土之后,又有何意义呢?

石敬瑭毕竟是沙陀族人,远不如汉人重视中原之土,听桑维翰如此一说,不禁有些动摇。

江鹤同藏身在房梁之上,简直是大开眼界。

他听着桑维翰口口声声说着什么“献上幽云十六州”、“父皇帝”、“儿皇帝”,心中不由火冒三丈。

是何等厚颜无耻之人能将这种话堂而皇之地讲出口?

石敬瑭可是比耶律德光大了十几岁!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即使这事是林鹿春告诉自己的,江鹤同也依旧是将信将疑。

他还是低估了一个人对权力的欲望。

为了能掌中原大权,有的人可以连为人最起码的颜面都不要,也不惜牺牲幽云十六州的百姓!

若是将幽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那些来不及逃走的汉人,必然会沦为契丹人的奴隶。

这时林鹿春将一只手搭在江鹤同的胳膊上,冲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为此大动肝火。

林鹿春眯了眯眼睛,心想着,且让石敬瑭高兴一会儿,过一会儿还有得好玩呢!

她静等下方两人结束密谈,待桑维翰走出房间,才悄无声息地闪了出去。

与此同时,江鹤同双指夹着一枚铜钱,噗地一声打灭了一根蜡烛。

“什么人?”石敬瑭原本正要回内室更衣,眼见房中烛影摇动,不由开始疑神疑鬼。

“噗!”

蜡烛又熄灭了一根。

江鹤同的铜钱抛得极准,每一枚都正正当当地贴在蜡烛顶端,并未落地。

石敬瑭的武功比他低了许多,自然看不清他如何出手,心中愈发害怕起来。

“来人!”

外间的府兵听见动静,提着兵器便赶了过来。

只是江鹤同并没有除掉石敬瑭的意思,刚刚林鹿春以传音入密之法,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叮嘱江鹤同闹出些乱子便好,其余的不必多管。

于是府兵冲进来的时候,江鹤同便飞身而出,引得那些府兵在院中兜了个大圈子。

石敬瑭被这一番变故吓得不轻,当下也没了睡意。

只是此刻夜深人静,他不回卧房也无事可做。

于是石敬瑭更衣过后,便往床帐边走去。

突然,他鼻翼翕动了两下,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石敬瑭毕竟出身行伍,见惯了血腥,一靠近帐子就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他听见有水滴在被褥上的闷响,拨开最外层的帐子,向里望去。

薄纱之下,朦胧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挂在帐子中央。

石敬瑭咽了一口口水,猛地拉开最后一层薄纱。

只见桑维翰的人头大睁着双眼,被人用他自己的头发当做绳子,悬挂在了石敬瑭的床帐里。

粘稠的血滴得锦被上到处都是,甚至还有血液流到了地上,石敬瑭惊慌之下,踩在一滩鲜血之上,登时滑了一跤,噗通一声跌坐在地上。

这时卧房里响起嗖地一声,一枚铜钱裹挟着一条白绢手帕,击破窗户,飞到了石敬瑭面前。

白绢上写着两行字:

“上斩昏君,下诛奸佞。执迷不悟,有如此僚。”

石敬瑭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

他并不害怕桑维翰的人头,在行伍多年,他自己砍下来的人头都已经不计其数,又怎会害怕此物呢?

他怕的是防范不了的刺杀。

飞进房中的白绢清清楚楚地告诉了他一件事,那就是有人在他的房中待了几个时辰,听尽了他与属下的谈话,而他们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觉。

且此人武功奇高,提着人头在他的卧房里做了这许多布置,他的府兵当时一直在左近,却无人发现此人的踪迹。

这样的人想取他的性命,简直易如反掌。

事到如今,石敬瑭哪里还敢惦记什么“儿皇帝”?

只要他稍微动一动这念头,便感觉背脊发寒。

权势再重要,也要有命享受才行。

河东节度使府上一片大乱,林鹿春和江鹤同却已经回到了客栈当中。

“师父,如今中原各地争权夺利,令人厌倦,若我要浪迹天涯,你会陪在我身边吗?”

“会。”

“那我要是想归隐山林呢?”

“亦可。”

“哪有你这样纵容徒弟的?”

江鹤同发出一声轻笑,“不做师父倒也无妨。”

林鹿春明知故问地追问道:“那做什么?”

“做……夫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