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 商队从契丹到了幽云十六州,林鹿春本应和商队一起回到洛阳, 可她自己却根本不想回去。

江鹤同知道她有心事,于是便和她留在了幽州,只吩咐商队自行回洛阳去。

客栈里,两人相对而坐,江鹤同终于下定决心,要问个明白。

“呦呦,你这几个月一直忧心忡忡,到底所为何事?”

林鹿春张口想要解释,却突然发现无从谈起。

难道告诉师父, 她“预感”石敬瑭要向契丹献上幽云十六州吗?

将如此大的罪名推在别人头上, 总该有些凭据。

见林鹿春如此犹豫不决, 江鹤同又问:“不能告诉我吗?”

林鹿春思绪纷乱, 一时没有注意到,江鹤同说的是“我”, 而非“师父”。

她反问江鹤同,“我说了, 师父会信吗?”

“只要你说, 我便信。”

“石敬瑭会反。”

林鹿春说到这的时候, 江鹤同脸上并无异色。

石敬瑭与李从珂不和已久,他会反本也不是什么奇事。

只是林鹿春的下一句话,却让江鹤同大吃一惊。

“他会将幽云十六州送给耶律德光,换契丹援军助他夺得大位。”

“有何——”江鹤同想起自己刚才说过的话, 顿时停下了质询。

但林鹿春还是听出了他的意思,摊开手答道:“无凭无据。”

江鹤同心中惊异,心想便是无为山庄的张颠, 也没有这等未卜先知的本事,呦呦又是从何得知此事呢?

他想起前些日子,呦呦每天冥思苦想的样子,不由更加纳罕。

因为她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在推算什么,反而像是在回忆什么。

一个人通过回忆来想起将来的事?

江鹤同自己都对自己的想法嗤之以鼻。

但这偏偏最符合呦呦最近的举止。

“你为何会知道这些?”江鹤同眉间染上了几分愁色。

“若徒儿告诉师父,自己并非生于此时此地,师父会怎么想?”林鹿春盯着江鹤同的眼睛问道。

江鹤同的反应出乎了她的预料。

林鹿春只看见江鹤同突然站起身,疑神疑鬼地推开了窗户和房门,向外张望了许久,才回到客房。

“此事暂且不提,当心隔墙有耳。”江鹤同眉间的愁色更浓重了几分。

他听懂了林鹿春的意思。

尽管她并未将实情说得太清楚,但江鹤同偏偏就听懂了。

这对江鹤同来说,简直是匪夷所思,却又与他之前的猜测无比相合。

若清泰年间的事对呦呦来说是回忆,那么她就必然出生在清泰元年之后。

可若是如此,她又为何能出现在他面前呢?

江鹤同百思不得其解。

而且在林鹿春说出这一切的时候,他的心里就有了另一个担忧。

她会回去吗?

回她原本所在的地方。

江鹤同忽然开始患得患失。

他自然想让林鹿春留下来,永远陪在他身边。

可是万一她在那边也有亲人呢?

江鹤同自己能和母亲团聚,还要多亏了林鹿春。

若是她想和亲人团聚,他又怎么能够阻拦?

“师父?师父!”

林鹿春的声音让江鹤同回过神来。

江鹤同听见自己用干涩的声音问道:“呦呦……可曾想过……回去?”

“回去?”林鹿春一时没反应过来,“咱们不是已经让商队先走了吗?”

江鹤同用认真的目光盯着她看,让她意识到他所说的“回去”是什么。

“师父希望我回去?”

“我……”江鹤同闭上眼睛,第一次直面自己的无耻,“我不愿意。”

林鹿春在他耳边轻笑了一声,“师父愿意也没用,徒儿回不去啦!”

江鹤同惊喜地睁开眼睛,“当真?”

两人的脸此时离得极近,几乎可以感受到对方的鼻息。

林鹿春看见江鹤同的眼睛里带着希冀的亮光,陡然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师父看徒弟时该有的眼神。

在她的注视下,对面男子俊美的脸逐渐染上薄红。

“自然当真。”

江鹤同垂下的眼神看着林鹿春一张一合的嘴,喉结不自在地滚动了一下。

“如、如此……甚好。”他率先将脸转到了一边。

林鹿春又打量了江鹤同一眼,才收回自己的目光。

“我没有旁的亲眷,回不回去都无分别,师父不必多虑。”说完这句话,林鹿春转身出了客房,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江鹤同一个人坐在客房的椅子上,良久才露出一丝笑容。

……

几天后,一只信鸽飞到罗荧窗前,被公冶澜抓在手中。

“我就说那臭小子定是打了这样的主意!”公冶澜还记着自己当初被林鹿春戏耍的“仇怨”,说道:“也不知看上这丫头什么……”

公冶澜一想起江鹤同是江星云的儿子,顿时又觉得让他娶个母夜叉那才是正正好。

以林鹿春的武功,将来两人吵架拌嘴,江鹤同那小子可有几番好打可挨!

罗荧横了公冶澜一眼,将信抢回手中,低头读了起来。

江鹤同信中并未提及林鹿春,只是旁敲侧击地询问罗荧嫁娶之事。

蛛网里都是男子,加上龙铮几人也都年岁不大,江鹤同又不好去问下面的舵主香主,于是便写信询问罗荧。

“依我看,这小子八字都没一撇呢!”公冶澜在罗荧旁边泼冷水,“别东西都置办好了,人家姑娘不答应,可有的好看。”

罗荧并未理会公冶澜,将笔蘸匀了墨,开始提笔写回信。

“有备无患才是上策,若是他从未想起这些事,我反倒要担心了。”

其实以罗荧的年纪,早在几年前便看出了些许苗头,只是感情的事讲究得是水到渠成,旁人推波助澜,有时反而不美。

况且林鹿春年纪小,罗荧便总觉得,这个年纪的女孩难以定性。

她当年倒是十七八岁就结识了江星云,那时也觉得自己此生非他不可。

到头来又是怎么样呢?

十几岁时的情谊,往往很难做准。

反倒是……

罗荧瞥了一眼旁边时刻也不安生的公冶澜,柳眉一挑。

嘴巴不积德,总好过做事不积德。

“你还真给他出主意啊?不成!我那时候也没人给我出主意,凭什么这小子——”

“什么时候?”罗荧笑吟吟的问道。

“不、不知道!”公冶澜抬腿就往外走,也不提阻拦罗荧写回信的事了。

“我告诉你,可是你主动要我留下来的!不是、不是我赖在这不走的!”公冶澜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喊了一句,头也不回地跑了。

罗荧摇头失笑,低头继续写起了回信。

门外,公冶澜一个人在树下嘀咕。

“可不能告诉她,她这人最会得寸进尺,要是我告诉她在谷里的时候就……反正不能告诉她!”

公冶澜在原地来回踱步,“要是她一直问呢?哎呀!万一她以为我骗她就不好了……我堂堂男子汉,怎么会骗人呢?”

他一个人在这里胡思乱想了半天,那边罗荧却已经写好了回信,将信鸽放了出去。

“澜澜。”罗荧趴在窗台上,慵懒地说道。

公冶澜的脸开始发热,色厉内荏地回头说道:“在外面不许这么叫!”

“我想吃葡萄了。”罗荧斜睨了他一眼。

这下公冶澜的脸彻底红了。

葡……葡萄……

上次就是因为一串葡萄……

公冶澜像是被烫了一下似的,猛地摇了一下头。

大白天的,怎么能想这些……

“你在想什么呀?我就是想吃葡萄了而已。”罗荧笑嘻嘻地看着公冶澜。

“我什么也没想!”公冶澜恼羞成怒地跳出了院子,“买就买!以后在外面不许这样笑!”

像什么话!

你不那样笑我能想歪吗?

公冶澜又羞恼又失望。

其实不仅仅是想吃葡萄也可以……

恐怕没人能想到,这位四十多岁的神医,在自己的卧房里却单纯得像个愣头青似的,每每总会被罗荧欺负哭。

不过看起来,这两个人好像都乐在其中。

……

与此同时,林鹿春正在房中鼓捣着她自己平时易容用的那些瓶瓶罐罐。

她和江鹤同两人走在路上实在是有些太显眼了,要是不易容,恐怕走不出几步就会被人认出来。

“师父,这个如何?”

林鹿春恶趣味地贴了一张奇丑无比的面具。

江鹤同:“……”

“似乎与身形不太相称。”江鹤同已经尽量说得委婉了。

“哎呀!师父你不懂,我这招叫做背影杀手!”林鹿春那双灵动的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一照镜子,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面具还真是丑得别具一格,到底是哪位神仙做出来的?

江鹤同看出他的疑问,摸了摸鼻尖,说道:“是我十六岁时做的,也不知怎得竟被凤鸣留到了现在。”

最奇的是凤鸣竟然把这东西放进了林鹿春的行囊里。

其实江鹤同当初做这个面具,便是因为自己的长相。

男子生得太过俊美,往往容易引人轻视。

那时江鹤同在玄机楼还有职务,为了让旁人忘记他的长相,便总是戴着这样一张面具。

时间久了,分舵的人也就渐渐忘了他原本的长相,只记得这样一张丑恶的脸了。

要不是林鹿春突然把它拿出来,江鹤同几乎都要记不起在玄机楼时过得是怎样的生活了。

江鹤同看着林鹿春顶着那张滑稽的丑脸,心里却想着:

她是这炼狱里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