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宗, 拓跋浚正坐在合欢宗宗主李秋娘的对面,饮着红泥火炉暖过的酒, 商谈有关江无法的事。

李秋娘原本对拓跋浚所说之事全然不感兴趣,待听得此事于少林寺的名声有碍,才猛然转了态度。

“你是说,此事能让少林寺在中原武林声名扫地?”李秋娘收了笑容,直直地盯着拓跋浚的眼睛,仿佛他若是敢撒谎戏耍于她,顷刻间便要死于非命。

拓跋浚既然想请合欢宗相帮,自然是所言非虚,不过这李秋娘的态度, 确实让他心里打了个突儿。

他心想, 也不知是少林寺哪个和尚欠了情债, 叫这女人记恨如此之久。

拓跋浚此人心思狭隘, 但凡见了女人与谁有仇,便以为是为情所困, 好似天下女子便只会情情爱爱,旁的一概不管似的。

他却不知, 李秋娘恨上少林寺, 却并非如此。

“李宗主何故相疑?小王今日来此, 便是为了与合欢宗联手,叫中原武林正道威望尽失。”拓跋浚转了转眼睛,问道:“李宗主可知如今武林盟主的身份?”

“这……”李秋娘沉吟片刻,说道:“在下只听说此人姓林, 乃是道家高人,除此之外,倒是一无所知了。”

“正是如此, 这林盟主神龙见首不见尾,且一招就能置那江无天于死地,想来武功非得是天人境不可。”

说到这,拓跋浚眼中闪过一丝犹疑,随后咬了咬牙,说道:“这等前辈高人,神出鬼没,等闲不会管江湖中事。况且他既然是前辈高人,自然也该知道自古正邪不两立,我等若是把那江无法推出去,第一个便是占了江湖大义,他又如何能够为难我等?”

“你怎知道,这林盟主不知江无法的身份?”李秋娘毕竟不傻,不肯轻易得罪天人境的高人。

“此事全天下只有两人知道,一人便是我党项高僧勃阑伽曾古,另一人,便是江星云。若要证得江无法不是江无天,江星云便要覆灭整个玄机楼,依李宗主看,这江星云是该与本王联手,还是该……”

李秋娘听了这话,一双眼睛登时亮了起来,“此话当真?”

“绝无半句虚言。”

“如此,只要你的人为我办一件事,我便出手相帮。”李秋娘身子往前探了一截,说道。

拓跋浚忙附耳过去,听李秋娘在耳边嘱咐他如此这般,这般如此云云。

直到天色渐黑,拓跋浚才起身告辞,回了客舍。

他回到房中不久,红玉和野利都便前来拜见。

“这李秋娘与少林寺结的梁子必然不小,心思恁得狠毒。”

红玉听拓跋浚如此评说李秋娘,心中略有不忿。

她心想着,缘何男人狠毒便是“无毒不丈夫”,女人狠毒就是“最毒妇人心”?

与人结了梁子,难不成报仇前还得先见个礼吗?

只是这心思想到半截,红玉便觉出些不对味儿来。

她状似无意地问道:“王爷,不知这李秋娘想了何等毒计?”

“她要设计毁了那少林寺的宏远高僧,我听闻这宏远佛法高深,乃是不世出的高僧,与那些武夫可是截然不同。”拓跋浚说到这,还叹了口气,“只可惜李秋娘要拿他做筏子,我等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呀!”

红玉心中顿时不畅快起来。

毁了一个秃驴便是狠毒了?

那她害死了公子全家,岂不是十恶不赦、狠毒至极?

她瞥了拓跋浚一眼,心中暗恨。

红玉其实一早就知道,拓跋浚的势力比之中原的王爷,其实是大大不如的。

只是中原人规矩甚大,她一介女子,就是费尽力气,也别想对政事指手画脚。

选了这拓跋浚,原本就是下下策。

只不过这拓跋浚从前一向惜才,颇有礼贤下士之风,红玉便以为,这人虽落魄,却未必没有刘玄德之能。

如今一看,此人着实鼠目寸光,还没成事,便已经有了鸟尽弓藏之意。

红玉这阵子就隐隐觉得不对劲,今天才终于看清了苗头。

这拓跋浚眼见着要在中原成就一番事业,本性愈发压抑不住,开始公然看不起女人了。

这样的庸人,红玉哪里能指望他将来能给她加官进爵?

她此刻又是失落,又舍不得自己多年来的心血,是以无法当机立断,离了这拓跋浚。

只是若要让她像从前一般效忠,却是不可能了。

于是等出了拓跋浚的房间,她就对野利都说道:“此事事关重大,非得你去办,王爷才能放心,我一介女流之辈,便安心在此守着江无法了。”

野利都不知她心中所想,听她恭维,心中得意,就满口答应了下来,直言明日便要找王爷主动请缨。

红玉向回自己卧房的路上,从怀里拿出了一个玉瓶。

她看着玉瓶,神色阴晴不定。

当初她藏身卢澧居所之时,曾盗走了一瓶断前尘,而她手里这瓶,正是断前尘的解药。

红玉这人做事,惯常要留一着后手,只是她自己也没想到,这后手如今却要用来防备拓跋浚。

拓跋浚要如何让江无法闭嘴?

自然是要用这断前尘。

江无法吃了断前尘,前尘往事便一概不记得了。

到时无论拓跋浚说些什么,江无法都无从辩解。

他会变成拓跋浚手中的活傀儡。

红玉看着手中玉瓶,心想着:

王爷啊王爷,若你还念旧情,我红玉便是天下最好的下属,若你不念旧情,我红玉亦是天下最狠心的人。

另一边,李秋娘将徒弟华青叫了过去。

“还是不练?”

华青知道她问的是谁,当即答道:“师父,此女性子甚烈,动辄要死要活,徒弟也奈何不得。”

“看来她还是不练了?哼!骨头倒硬。”

师徒二人说的便是从良的妓·女魏姜。

自从她稀里糊涂地被李秋娘带到合欢宗之后,便誓死不练合欢宗采阳补阴的邪功。

魏姜之所以从良,就是为了以后再也不用卖自己的身子,李秋娘让她练这邪功,于她而言,和回花楼没什么分别。

是以无论华青如何威逼利诱,她都没有屈从。

如今她人被关在合欢宗半年多,早已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可正如宏远当初所说,魏姜此人是个有慧根的,认准了的事,轻易便不会更改。

她一心想做个良家人,从前的营生,自然就半点也不会沾。

如今她人虽狼狈,心里却觉得自己有朝一日终究能离开这地方。

她不知道,李秋娘之所以迟迟没有动手,也是因为要留着她,日后对付宏远。

若说宏远和李秋娘有仇,那自然是没有的事。

李秋娘与宏远在武林中虽是同辈,可宏远却比李秋娘年轻了近二十岁,宏远了悟佛法,年少成名之时,李秋娘已然三十过半,断不可能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结下大仇。

真正让李秋娘记恨的,乃是宏远的师兄,掌管戒律院的宏泰大师。

宏远因佛法高深,成了行均大师的关门弟子,他的其余七位师兄,却比他年岁大得多了。

七位师兄在少林寺,既是他的师兄,又像是他的长辈,虽然少林寺都是出家人,但天长日久,也自然有几分俗世间的情分。

李秋娘知道宏泰铁面无私,若是宏远犯了色戒,那么即便他在如何心痛,也要当众惩处宏远,才能服众。

“当着江湖众人的面责打自己一手带大的师弟,再将之逐出门去,不知是何滋味……”李秋娘冷笑一声,冲着华青说道:“给她好生拾掇拾掇,明日带她来见我。”

“是,师父。”华青不敢多问,躬身行礼,退了下去。

李秋娘想起多年前在少室山下的日子。

那时候,她还是好人家的女儿,每日里待在家中摆弄针线,侍奉父母。

她家中双亲也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户,在少林寺名下的田地做佃户。

李秋娘从小便是个美人胚子,到了出嫁的年岁,更是出落得花容月貌。

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来说亲的人险些踏破了李家的门槛。

那时李秋娘满心以为自己将来会嫁一个好男人,从此相夫教子。

不想村中却有一个无赖,起了歹心。

那无赖趁着李家夫妻二人去地头务农,寻着机会,进了李家院子,捂着李秋娘的嘴,将她闷得昏死过去,便扛着人去了村里的破庙,将人给糟蹋了。

恰逢那时宏泰奉命下山布道讲佛,途中经过破庙,听闻庙中似有异响,进去一看,便见两人衣衫不整,拉拉扯扯。

那时宏泰也不过二十几岁,又是出家人,何曾见过这等场面?

等乡邻全都聚到破庙之后,那无赖便说是李秋娘自甘下贱,跑到破庙里与他苟合。

世人本就薄待女子,李秋娘失了清白,便是再如何辩解,也是无用。

那时李秋娘全然将少林高僧当成了救命稻草,扑过去便抱住宏泰的腿,求他为自己主持公道。

宏泰武功虽高,却到底没经过这等事,又见这衣衫不整的女子抱着自己大腿,只吓得赶紧挣开李秋娘的钳制,口中直念阿弥陀佛,又说自己乃是出家人,不便接管此事,当即快步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李秋娘的母亲见自己好好的女儿变成了这样,当下撞梁而死。

而她父亲为人迂腐又窝囊,虽心中有恨,却道是女儿已然失贞,若是不嫁,便只有以死明志,怎么也不肯为她撑腰。

李秋娘自然不愿嫁给这等泼皮无赖,但又不甘心以死明志,只得拖到了夜里,村中人都回了家,等父亲睡下了,自己一人提着一把柴刀,潜进那无赖的家中,将他砍做了几段,报仇雪恨之后,便逃出了少室山。

从那以后,李秋娘就恨上了明知实情,却袖手旁观的宏泰。

起先她还并未恨到如今境地,让她恨上加恨的是,她十年后武功小成,跟着师父行走江湖,迎面遇上了宏泰,可这宏泰却根本不记得她是谁。

李秋娘自己家破人亡,又落得只能修炼邪功,可宏泰却毫无愧疚,甚至成了掌管戒律院的高僧。

此事何其可恨!

想到这,李秋娘忍不住捏碎了桌角,一掌将桌上的茶具打了个粉碎。

……

第二天,主动请缨的野利都动身往少室山而去。

他受了拓跋浚的命令,要将宏远从少室山引到洛阳外的一处庄子,与李秋娘等人汇合。

临行前,李秋娘便将魏姜来时所戴的一对银坠子给了野利都,让他以此物将宏远从少林寺引出来。

野利都将其中一个银坠子丢到宏远打坐的静室之前,宏远果然上当,一路跟着他追了出来,询问他如何得了此物。

野利都知道这小子的声音有蹊跷,脚下不敢有丝毫停顿,只没命地往洛阳而去。

宏远明知这事必然有诈,但一想到人命关天,也只得追了出去。

两人一前一后,追到洛阳近郊,突然看见了才从洛阳分舵跑出来没多久的林鹿春。

“好侄孙!许久不见!”林鹿春看见野利都,便知道拓跋浚恐怕不久便要来到洛阳,心里不由打起了鬼主意。

偏偏这时她一抬头,又看见了追过来的宏远,暗中纳闷不已。

党项人来到中原,自然不可能是来玩的,且这野利都一出现,便引得宏远从少林寺追到这里,这事必有蹊跷。

野利都这会儿被宏远追着,气力已然不足,眼看着就要被宏远抓个正着。

他见林鹿春这个时候冒出来,又见江鹤同不在左近,顿时暗呼天助我也,伸出手便往林鹿春身上抓去。

“小心!”宏远发现野利都的意图,忙出声提醒。

只可惜野利都此时已然将林鹿春抓在了手中,大笑几声,说道:“宏远大师,此女某家就先带走了,你若要寻那魏姜的下落,便跟过来吧!”

说到这,野利都的手扣在林鹿春的脖子上,威胁道:“宏远大师跟着便可,若是……”

林鹿春被人掐着脖子,脸上一副惊恐的表情,其实心里却有恃无恐。

她之所以被野利都抓住,就是想混进党项人在洛阳左近的老巢,想看看他们葫芦里卖得什么药。

野利都和宏远都不知她的功夫,一个将她看作人质,带着往前飞去,另一个则视她为友人的徒弟,因而不敢出手教训野利都。

于是,三个人便相安无事地向着洛阳城外的一处庄子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