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鹿春暂时将这本画册从那两位香主手里借走了。

因这本画册上的全是虎贲堂的人, 寻常不会走水路过来,况且又是少主要用, 两名香主自然也不会说什么,便由着林鹿春将画册拿走了。

林鹿春回到书房的时候,江鹤同还在核对卷宗。

他仗着自己过目不忘的本事,核对卷宗时一目十行,速度着实不慢。

且信鸽一来一回总要许多时间,密信加在一起也并不很多,江鹤同核对起来算不上费神。

眼见卷宗核对了大半,江鹤同目光突然一凝,盯着上面誊抄的一封密信, 皱起了眉头。

这封信正是被勃阑伽曾古截下的那一封, 蛛网的密信发出时总是誊抄两份, 一份发出, 一份留底,为的就是防备今天的状况。

按理说, 信鸽常日里在山中穿行,除却出发和落地之时, 并不常经过有人烟的地方。

但山中除了野兽, 毕竟也有江湖人, 说不得哪个便会把信鸽打下来。

因此蛛网里重要的密信都是用海东青去送,只有普通的密信才用信鸽。

江鹤同回来之前,各地的舵主都不知他是江家人,且蛛网无意称霸江湖, 江家的旧闻于他们而言用处不大,线人收到摩侯罗飞箭传书之后,斟酌之下, 将此消息定为“乙下”,负责誊抄密信的人见了,便用了信鸽。

偏巧信鸽飞出洛阳后,就遇见了勃阑伽曾古,成了他的腹中餐。

江鹤同现在读了密信,本也没甚在意。

这密信中的东西,他早就从他阿娘罗荧的口中知道了。

况且这江家的旧事本也与他毫无瓜葛。

先前江玉树落井下石,变相将他逐出玄机楼,江湖中人也都有所耳闻。

即便这密信立刻被公之于众,左不过也是江家人成为众矢之的,与他这个“江家弃子”却是没什么干系的。

况且蛛网的切口向来捂得紧,想来便是有人拿了密信,也读不出什么来。

江鹤同想通其中关节,一抬头就发现徒弟手里不知拿了本什么书,背着手站在桌案前。

他心道:不是说要逛逛,怎得一炷香时间不到就跑回来了?

这时林鹿春问道:“师父,你可见过江无天?”

江鹤同知道江无天是林鹿春所杀,见她这么问,难免心有不解。

不过他还是答道:“不曾见过。”

“江湖中人,识得江无天的人想来应是不多吧?”林鹿春猜道。

“自是不多。若论单打独斗,江无天的武功尚在行均大师之上,寻常的江湖人碰上他,恐怕难逃毒手。当初江无天若是没碰上你,六大门派围剿之事能否成事,也未可知。”

江鹤同又不是六大门派中人,说话时也是就事论事,到底也不会捧着六大门派来说。

他能这么说,就说明江无天的武功的确是天人境下第一人。

其实林鹿春自己和江无天无仇无怨,当初杀他的时候,也是小霸王搞鬼,林鹿春自己当时可还不知道江无天到底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呢!

她知道江无天是个魔头的时候,已经是离开灵鹫峰一段时间之后了。

不过江无天已经死了,这事绝对是千真万确,在判定死亡这件事上,恐怕没人能比系统更准确了。

既然江无天已经死了,那么这个江无法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和江无天是双生兄弟呢?

林鹿春翻开那本画册,将之放在江鹤同面前,说道:“师父,此人与江无天生得极为相似,且他的名字……”

江鹤同低头看去,便看见上面“江无法”三字。

他平时有要事,都是直接吩咐凤鸣四人,像江无法这样的商队领头人,他几乎都没见过。

光看画像,江鹤同是看不出什么的,但林鹿春说这人与江无天极为相似,他心中自然也没生疑。

于是江鹤同着人将虎贲唤了过来,询问他江无法平日里的言行为人。

虎贲细思之下,才想起黎香主的手下确实是有这么一号人。

只是这人平日里为人如何……

虎贲又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呢?

他只记得这人似乎是个黝黑的中年汉子,生得倒是高大,武功却很平常。

黎香主倒是在他面前夸过此人几句,说此人办事稳妥,是个跑商的好手。

其余的,他就真的一概不知了。

虎贲只好飞鸽传书,叫堂中管着卷宗的香主把江无法的密档找出来,用海东青送到广州分舵。

其实罗荧当初偷听毕竟只听了一半,只以为江听潮一家死了个干干净净,却不知道那些人当初和江星云见面,便是因为发现江听潮的后人或许还活在人世,商议着要如何把人找出来,斩草除根。

接着便是罗荧被人发现,打落悬崖。

江星云那时因着罗荧还年轻,容貌又美,因此对那些狐朋狗友辣手摧花之举颇为不满。

一群人本就只是道听途说,又因这一场意外闹了些别扭,最后不欢而散,以致追杀遗孤之事也不了了之。

江家还活着的人里,恐怕就只有那名姬妾知道江听潮曾有一对双生子的事了。

至于江星云,他如今前尘尽忘,便是从前知道,也于事无补。

……

与此同时,洛阳城内,江家主宅,江嵬进了生母居住的院子,与她叙话。

这女子今年已然年过六旬,但却保养得很好,一眼望去,倒像是四五十岁似的。

她名叫月桐,原本是江听潮夫人的婢女。

她当年之所以怀上江嵬,是因为她不甘一辈子为奴为婢,趁着一日宴饮,江听潮喝得酩酊大醉,偷偷爬上了他的床。

那时江听潮的夫人正在两个双生子胎里的病奔忙,顾不上看管后宅之事。

月桐知道江听潮与妻子感情甚笃,自然也容不下她,于是便将此事秘而不宣,预备等月份大了,再将此事禀报夫人,夫人心善,自然会同意把她抬进府中做妾。

她的算盘原本打得好好的,却不想江听潮带着家眷去了西域之后,便一去不回。

等她的肚子就快藏不住的时候,江听潮的死讯却传了回来。

“阿娘,儿子已将事情办妥了。”

江嵬的声音打断了月桐的回忆。

她抬起手,拍了拍江嵬的手臂,说道:“嵬儿,咱们娘俩只要看着江星云父子相斗,坐收渔利便可。这玄机楼主之位,原本就该是你的。”

江嵬又一次听见生母说这样的话,心中的不解已然到了顶峰。

从小到大,阿娘就告诉他,江家上下,只有他流的才是江家的血,玄机楼主本就该是他的。

可是江星云对他却从来不假辞色,仿佛根本没他这个儿子似的。

得不到父亲的青眼,他想夺得楼主之位又谈何容易?

等他逐渐长大了,知道江星云不可能将楼主之位传给他,便动了别的心思。

与其等江星云老死,倒不如让他壮年就死了,江玉树那小子年轻气盛,又没什么脑子,总比江星云好糊弄多了。

他和江玉树联手,给江星云下了□□,满心以为江星云必死无疑,却不想他来了个诈死,几个月后就全须全尾地回了玄机楼。

眼看着自己夺得楼主之位必然会名不正言不顺,阿娘却还说这楼主之位本该是他的,江嵬一时情急,便问出了口。

“阿娘为何总是这般说?儿子虽有野心,却也知道庶子比不得嫡子名正言顺——”

“哼!江星云算得了什么名正言顺!”月桐冷哼了一声,站起身往内室走去,“嵬儿,你过来,娘有要事交代给你。”

两人进了内室,月桐才说道:“你可知我在江家为何不受宠,又为何无人与我为难?”

这也是江嵬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儿子不知。”

“因为我本就不是江星云的姬妾,你也不是他的儿子。按辈分,他本该叫你一声叔父才是!”月桐终于说出心中秘密,心中不由大快。

江嵬却惊得跌坐在椅子上,迟迟缓不过神来。

月桐自顾自地说起了前尘往事。

“你父亲乃是真正的玄机楼主江听潮,如今的玄机楼主,却是陈氏狗贼的后人。”

她斜眼看向江嵬,冷笑着说道:“你当那江星云名正言顺?他父亲本姓陈,是你生父江听潮的养子,他们明知你身份,自然对你不假辞色。江星云听你叫他父亲,恐怕还觉得折寿呐!”

“可……他们怎会留着儿子性命?”

月桐摇了摇头,“他们怎有这番好心?若不是我攥住了他们的把柄,咱们娘家早就连骨头渣子也不剩了。”

她告诉江嵬:“我的儿,你记着,你父亲的孩子只剩下你一个,这玄机楼本就该是你的。待江星云父子斗得两败俱伤,便是阿娘将这一切公之于众的时候。到那时,你便是玄机楼主的不二人选。”

……

另一边,勃阑伽曾古盘膝坐在一处山洞之中,头上飘出一缕缕白汽,汗水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向下滴落。

他自从得了那密信之后,就藏在这处山洞疗伤,足足一个月才养好了身上余下的暗伤。

勃阑伽曾古睁开精光四射的眼睛,身上的骨骼因为长时间的盘坐响了两声。

他活动着身子,从山洞中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

如今他重伤痊愈,是时候离开这荒郊野外,到有人烟的地方去了。

经过上次之事,勃阑伽曾古深知中原武林人才辈出,心中已经有了怯意。

只是他一向睚眦必报,这一掌之仇又差点要了他的命,让他咽下这口气是绝无可能的。

他打定主意先回西域潜心修行,等来日有所进境,再到中原报这一掌之仇。

看着自己衣衫褴褛,身上又脏污不堪,勃阑伽曾古飞出山洞,打算赶紧离开中原,到了西域,便立刻找一家客栈,将自己洗刷干净。

勃阑伽曾古赶了几日的路,终于出了中原,到了西域境内。

他赶忙进了客栈,摸出一锭银子,拍在店伙面前,说道:“小二,上房一间,再备些热水来!”

店伙见他凶神恶煞,一脑袋头发半长不短的,以为他是绿林道上的人,顿时不敢怠慢,忙带他去了上房。

这处客栈在往来的商道之上,平日里接待的客人多是商队和江湖人。

勃阑伽曾古走上二楼,便听见下方有人说道:“这次去波斯,可叫明教的人折腾了个够呛!他们教中死了人,与我等有何干系?”

“我听说,那日杀了明教右使的是个天竺舞姬,这群人怎得查起了我中原人?”

“许是病急乱投医也说不准……”

一群人在大堂里喝酒吃肉,酒足饭饱之后,领头的人便说道:“你们几个看紧了货,不可松懈,其他人也赶紧着回房歇息,养足精神。”

这领头人不是旁人,正是江无法。

他带着商队是为了换回真金白银,脚程上自然不如林鹿春等人那么快。

况且当初林鹿春跟随的商队,如今可还在连昆仑山都没到呢……

江无法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被林鹿春猜到了一半,他在外跑商,距刚离开时已过去半年有余,先前心中的那些担忧已然去了大半。

江无法自认进了蛛网十年,一直是行得端坐得正,帮中的识得他的兄弟也都知道他的人品。

那江无天便是再如何杀人如麻,又与他何干?

左右他没做过那等恶事,江无天也已经死了,他江无法自幼在农户家中长大,也不知上一辈人有何恩怨,自然也不想多生事端。

让江无法想不通的是,既然他和江无天是双生子,为何江无天的武功便能祸乱江湖,他的武功却如此稀松平常。

江无法并非是贪图享受之人,自从七岁开始习武,他便十分勤勉,连传授他武功的师父也常叹惜,说他若是根骨好些,有此心性,将来必是江湖中的一把好手。

可惜他根骨不佳,便是再如何勤勉,放在这商队当中,倒是可以数一数二,放眼整个江湖,却是连个名号也叫不出的无名之辈。

若是江无天也是籍籍无名之辈,江无法或许还不会多想,可是现在,他心中却百思不得其解。

双生兄弟的根骨,真的会差得如此知道吗?

江无法将最后一杯酒饮下,心中说不出的郁闷。

然而他转念一想,这人的命都是有定数的,他便是因为根骨不好,没有那些不着边际的野心,才能活到今日。

焉知不是福分呢?

江无法叹了口气,举步往楼上客房走去,推门进房,便见热水已经备好,于是便脱下衣衫,坐进浴桶之中,边想着心事边清洗身体。

他不知道,屏风后面,还藏着一双眼睛。

要说这屏风后面的人,倒也不是有意偷看,而是这江无法喝醉了酒,进错了房间,到了隔壁勃阑伽曾古所住的客房。

勃阑伽曾古进了客房,便叫店伙备了热水,自己径自去屏风后的净房里方便去了。

不想他一出净房,便听见屋中似有水声,屏息一看,就见房中有一男子正在沐浴,登时大怒。

只是不等他发怒,便看见这人背上有一红色胎记,甚是眼熟。

勃阑伽曾古这才没有惊动江无法,反而在屏风后凝神回想起来。

细想之下,勃阑伽曾古眼前便闪过十几岁时在寺中侍奉师父时的场景。

这人背后的胎记,不正和江听潮那对双生子中的一个一模一样吗?

江听潮的儿子居然还活着!

勃阑伽曾古转了转眼珠,不由计上心来。

他这次出来,原本是为那党项的小王爷拓跋浚办事。

拓跋氏一向与他交好,昔日他也曾答应,助拓跋浚夺得中原大位。

然而他现在已然尝到了中原人的厉害,短时间内哪里还肯冲锋陷阵?

只是就这么放下不管,难免又显得他言而无信。

勃阑伽曾古左思右想,寻思这拓跋浚一向艳羡中原武林有玄机楼这样的地方,眼前这小子是江听潮唯一的血脉,只要把他抓回去,由着拓跋浚助他夺得玄机楼主之位,以后玄机楼还不是任由拓跋浚差遣?

他帮了拓跋浚这么大的忙,想来那拓跋浚身为小辈,也不敢再得寸进尺。

这般想着,勃阑伽曾古便等在屏风后面,等着江无法穿好了衣裳,便突然暴起发难,一指点中他的哑穴,让他做声不得,然后再将人四肢穴位一封,扛起江无法,破窗而出,几息间就没了踪影。

商队里的人第二天早上一醒,左等右等也等不见江无法,才到客房里查看。

一群人进得房去,只见江无法的床铺整齐如新,竟像是没人歇过似的。

而江无法本人则不知所踪,只留下一个包袱放在桌上,连书信也没留下一封。

商队里的人等了一日,仍不见他回来,又不敢耽搁手上生意,只好留下一人在此接应,其余人等带着马匹货物,先往中原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