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万事俱备,林鹿春坐在船舱里, 双掌贴着罗荧的后背,就要逆运心法,为她温养经脉。

公冶澜这几日不眠不休,以自己的内力,化去了罗荧的内力。

如果罗荧醒着,她是绝对不会同意的。

但公冶澜没有别的选择。

因为再不化去罗荧的内力,她就会因为内力在脆弱不堪的经脉里横冲直撞,真气沸腾而死。

公冶澜对于林鹿春的心法到底能将罗荧的伤治好多少也无把握。

毕竟罗荧的经脉二十年前就毁过一次,如今再毁一次, 可就不像上次那么好医治了。

更何况, 上次也绝对称不上好医治。

但无论如何, 治了总比等死要好上千百倍。

想到罗荧醒来若是发现一身武功废了, 定是要责怪自己,公冶澜有点委屈, 又有点害怕。

别看他平日里暴躁得像什么似的,可是, 一旦罗荧真的动了火气, 他就一下子什么能耐也没有了。

公冶澜看着林鹿春传功, 一会儿心想,没准这小子的功夫真能让罗荧完全恢复从前功力呢?

过一会儿,他又想,这小子毛都没长齐, 功力肯定不如罗荧。

再一会儿,他又想,罗荧能捡回一条命就是万幸了, 大不了自己帮她报仇。

他不知道,林鹿春这会儿已经将心法逆运了几个大周天。

「我可丑话说在前头,你这绝对是个亏本买卖,这个罗荧的伤要想治好,你恐怕要直接掉小半级!」

小霸王其实之前就暗示过林鹿春,帮江鹤同治伤可能会让她掉级。

但是它那时说的不过是刚刚好掉在等级线以下,要是林鹿春想升级,还有有可能升回来的。

然而到了罗荧这里,可就不单纯是治伤了,这是从阎王爷手里抢命,付出的代价自然是几何倍数增长。

“现在正在关键时候,你别说话。”

林鹿春拧紧眉毛,根本无暇分神。

小霸王怕她出岔子,赶忙闭了嘴。

与此同时,狮子舶已经到了红宝石岛附近的海面之上。

红宝石岛又见狮子国,因盛产红宝石,常常吸引各国的商船前来贸易。

在不久的后世,这个地方还有另一个名字——斯里兰卡。

相对的,出了这片海域,海盗的船只也比别处多了许多。

原本狮子舶上高手众多,无需在意这些杂鱼。

可是林鹿春的心法传到半路,威势竟然越来越惊人,到了最后,乘着几百人的狮子舶都晃动起来。

埋伏在附近的海盗船知道这样大的狮子舶中必然有不少财宝,全都不远不近地跟着,隐隐有包围商船之意。

这些人打着什么主意,实在是再明显不过。

他们都在等着商船沉进海里,然后一拥而上,抢夺遗落在海中的财宝。

这些人倒是打得好主意,可是林鹿春的内力到底又不是炸·弹,哪里会把船炸翻?

然而不在船舱里的人只隐约知道里面有人在疗伤,外面的那些海盗更加不知道这等威势竟然是一个人的内力造成的。

林鹿春自己心里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然而现在马上就要大功告成,又哪里能够突然收手?

公冶澜突然冲出船舱,抓住江鹤同劈头盖脸地问道:“这小子究竟是何人?”

他不敢去打扰林鹿春为罗荧疗伤,便只能找江鹤同麻烦。

江鹤同向后一退,心中也老大不高兴。

他心想呦呦的功夫此前到底也只露了轻功,旁人问起来也有遮掩的余地。此番公冶澜一跑出来,岂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这等威势是呦呦闹出来的?

这里一双双眼睛看着,众人也不是傻子,难道还会以为这威势是他昏迷的阿娘所致?

他皱着眉头正欲开口,上方却突然有一个白衣老者飞掠而来。

“阁下可认得我无为山庄之人?”

这老者不是别人,正是云渺的师兄何真。

他自从参悟了衰朽之道之后,过了好几个月,仍没能明白要如何返老还童,故而直到现在还是一副老者模样。

师妹云渺常日里待在无为山庄,发誓要将祖师的冥灵枯荣功发扬光大,但何真却并无此执念,因此常日里仗着自己的内力,四处游历,反倒不常回到山庄之中。

今日他原本因为一艘画舫上的厨子手艺甚好,藏身其中独享美味佳肴,却不想水中竟传来一股波动,威势惊人。

这还不是最让何真在意的。

最让他在意的,是这人的内力竟与他的师父李青玄极为相似,甚至比他与师父分别时更胜几分!

何真自安史之乱之后,便与师父分别,如今早已过了一甲子有余。

当年师父一人对抗康国大军,几日几夜不眠不休,将洛阳城里的胡匪杀了个干干净净。

在那之后,师父自己也身受重伤,不得不闭关疗伤。

师父自知难以痊愈,便将他和师妹叫到近前,将山庄交在了两人手上,之后便留下书信,从此杳无音讯。

何真再见修炼无有经之人,只觉得满心欢喜,以为狮子舶中之人就是他师父李青玄,大喜之下登时从画舫中飞身而出,向着狮子舶而来。

他武功远高出众人,一眨眼便落在船上,此刻船上又出了变故,众人见一个老怪突然杀出来,以为狮子舶上的动静便是何真搅得鬼,纷纷拔出兵器,怒目相向。

何真早在与师父李青玄分别之时便已到了天人境,寻常不会将武林中人放在眼里。

众人亮了兵器,他也没放在心上,只一味追问从船舱里跑出来的公冶澜。

“舱中之人可是姓李?”

公冶澜心道我哪知道那小子姓张姓李?当下糊弄到,“许是吧!”

说着便挡在船舱门口,一脸机警地盯着这突然窜出来的老头,暗想着,难不成里头那小子和这老头有仇?

早知如此,他还不如就近靠岸,给罗荧疗伤。

如今正是紧要关头,这老妖怪要是突然发难,怕是整船的人也不是他的对手。

江鹤同想的却和公冶澜不一样。

这老者刚才开口便自报家门,说自己是无为山庄之人。

呦呦此刻人又不在外面,这老者若要识出什么,便也只能是因为呦呦的心法了。

无为山庄一向不问世事,若非是动摇国之根本的大事,他们寻常也不会插手。

是以无为山庄之人也最是神秘,山庄中少了几人,旁人也难以弄清,这些人到底是寿终正寝,还是闭关清修去了。

而无为山庄寻常行走江湖的那些门人,在山庄中恐怕也并非是最重要的人物。

江鹤同左思右想,也猜不出这须发皆白的老者到底是哪一号人物。

他哪里知道,若要知道何真的身份,怎么也要将现如今江湖里的好手往上数个四五代,才能找着几个认识何真的人。

可往上数四五代,这人恐怕早就是一堆白骨了。

“当真姓李?”何真心中激动,又怕贸然冲进去冲撞了师父,急得在外面直转圈子。

江鹤同怕这人被骗得越久越是恼羞成怒,上前说道:“前辈休怪,这位神医惯来喜欢说笑,舱中并无姓李之人。”

“此人是何样貌?”何真仍不死心。

船上众人看何真并无动手之意,顿时面面相觑。

“那小子长得黢黑,浓眉大眼的,想来应不是你的故人。”公冶澜只想快把人打发走,于是便将易了容的林鹿春的样貌说了出来。

他暗想这江鹤同收的便宜徒弟要是不姓李,当然也就不是这老头要找的人了。

不想何真面色突然沉了下来,说道:“我师父活了几百岁,便是当你祖师也是绰绰有余,你怎可如此猖狂?”

剑眉星目,肌肤偏黑,这不正是他师父吗?

定是师父用了化名,这些人才不知他姓李。

何真面色不善地看着公冶澜,心道好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竟敢口出狂言,对师父不敬,且先放你一马,等见了师父再做计较。

于是抬腿便要到船舱里去。

“老头儿,你别不知好歹,里面的人正是要紧时候,你进去了便是害人性命!”公冶澜看他要硬闯,突然疾言厉色起来。

何真不知道里面有人疗伤,贸然刺探师父的武功又未免不敬,便误以为公冶澜说的是他师父练功正是要紧的时候,当下丝毫不敢放肆,连忙在门外不远处盘膝而坐,看样子倒向是要等里头的人出来。

凤鸣几人在一边看着,都觉得纳罕。

毕竟何真的武功一看就比他们这些人高出了一点半点,可这人行事却没拿什么架子,反而好像对里面的人很恭敬似的。

几人大眼瞪小眼,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船舱里只有两个人,一个是主上的母亲,一个是少主,无论哪个,都不像是比这老者高出一辈的人。

而且这老者口口声声说他师父活了几百岁,船舱里的两个人哪个有这等岁数?

岂不是成了老妖精了吗?

……

等到林鹿春疗伤完毕,从里面出来的时候,就看见一群人目光炯炯地望着她,好像她身上有什么宝贝似的。

“喂,老白毛儿,我才疗伤到一半,你人就跑了,哪有你这样看诊的?”林鹿春照例和公冶澜拌了句嘴,便老神在在地往外走。

公冶澜刚要开口,何真却从斜刺里冲了过来,盯着林鹿春看了一眼,问道:“刚才房中可有旁人?”

林鹿春扭过头一看,登时吓了一跳,冲着公冶澜说道:“这人是你仇家?”

果然人在做,天在看,嘴臭就是这个下场。

连三百级的老怪都惹出来了!

林鹿春看着何真,像看出土文物似的,心想着穿过来这么长时间,可终于见着大怪了。

她和师父寻常不会主动得罪人,这人自然不可能是找师父寻仇的,但是寻常的武人可不会引来这种大佬,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公冶澜了。

“方才房中之人乃是花朝阁主罗荧,冤有头债有主,前辈报仇可别认错了人啊!”

要揍就揍公冶澜一个人就行了。

公冶澜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哈哈!真是让你失望了,这人是来找你的!他方才还说你活了几百岁呐!”

幼稚地做了一个鬼脸,公冶澜钻进船舱去给罗荧把脉去了。

剩下的人留在外面,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林鹿春不敢置信地看向何真,指着自己的鼻尖问道:“找我的?”

我几百岁了?

“你的功夫是何人所传?”何真抬起手,就要捏住林鹿春脉门。

然而林鹿春轻轻一闪,便躲了开去。

武林中人最忌讳打听旁人的武功,探别人的脉门更是大忌。

何真和林鹿春素无交情,一上来就犯了两个忌讳,且他一把岁数,不会不知道武林中的规矩。

林鹿春当下便有些不悦。

“老人家,咱们这非亲非故的,你怎得一上来便如此亲热?小子无父无母,可没你这样的亲戚。”

林鹿春说着,便跳到了江鹤同身后。

旁人看在眼里,只以为她年轻气盛,不知她有恃无恐。

何真哪里知道,自己贸然飞过来,反倒帮林鹿春背了个黑锅。

众人都以为船身晃动是他所为,一时都没有怀疑到林鹿春身上。

“我只问你,传你功夫之人是否姓李?”何真对旁的事混不在意,林鹿春出言讥讽他也不觉冒犯,只一个劲儿地追问。

林鹿春看他这样,反倒不好意思再取笑,于是实话实说道:“我的功夫起先是自学,后是师父所授,我师父姓江名鹤同,便是你眼前的这位。”

“不该……不该呀……”何真失魂落魄地自言自语,“那是我师父独创的功夫,天下除我之外,再无旁人知晓……便是想偷学,也要天资过人……”

“不对!”

何真猛然回过神来,一双眼睛探究地看着林鹿春。

此子的功夫竟在师父之上!

师父常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天下竟然真的有人比师父更惊才绝艳吗?

是他自己做了井底之蛙,觉得追上师父便是武学的至高境界了。

何真突然大笑了三声,展开双臂,飞身离开了船舱。

林鹿春站在江鹤同身后嘀咕了一句,“这就是没有精神病院的害处了。”

“什么?”江鹤同回身询问。

“啊,没什么没什么,师父,我们去看看罗阁主吧!”林鹿春赶忙岔开话题。

等站在船舱里,林鹿春和小霸王便开始偷偷说起话来。

「你这可比我还不着急呢!」

“这不正合你的意嘛!你别告诉我,你其实无比渴望我升级。”

小霸王被林鹿春的话怼了一下,有些尴尬地说道:

「我想不想都没用,做决定的是你自己。不过我可告诉你,你这样下去,要想升级,非得办点大事不可,那颗玉玺可没这么大作用。」

过了一会儿,小霸王又问:

「我说,你真的不后悔吗?依我看,这里的人就是npc,你要是一心放在任务上,兴许还能早点回家。」

“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林鹿春纳闷道:“你一开始可不是这样。”

「哎呀……毕竟也认识这么多天了。」

“你看,你也说了,毕竟也认识这么多天了。”林鹿春往江鹤同的方向看了一眼,“人类是有感情的动物,小霸王。我没办法对已经有感情的人不管不顾。你问我后不后悔,我只知道,如果我不救师父和他阿娘,就算来日我回了家,我也会后悔。”

「可是总得为以后考虑吧?」

“但是没人能够预测未来,比起不确定的事,我更愿意把握现在。而且,当我决定为师父和他阿娘疗伤的时候,我就已经下定决心了。如果一件东西你注定要送出去,那么在你决定把它送出去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属于你了。所以那些经验值其实早就已经损失了,只是我当时看不见而已。”

林鹿春其实很豁达。

她从来就是这样,要么就不付出,付出了就真的付出了,绝不奢求回报。

这样自己也高兴,旁人也心安理得。

若是帮别人的时候就想着以后怎么收利息,那就不是帮,而是交换。

交换是不必打着情谊的幌子的。

时至今日,她已经不在意江鹤同能带给她什么,她更在意的是两人相处时,那种志同道合的样子。

前者是利益,后者则是快乐。

实际的利益未必就比心中的快活更珍贵。

“阁主醒了!”

林鹿春的思绪被芍药惊喜的声音打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