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九溪被这突然出现的女子打了个措手不及, 慌忙横剑格挡。

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打算上山捉人的聂白虹。

前阵子她与江鹤同师徒打了个照面, 听江鹤同说她在天人境之下竟然只排第三,心中老大不痛快。

她原本打算此间事了,就去少林寺与那行均和尚比试比试,若是赢了,她自然就是第一,也就无需再与萧九溪比试了。

可偏偏在这荒郊野岭,让她碰上了萧九溪,如此一来,以聂白虹的好胜心, 又岂有不与他比划比划的道理?

萧九溪这边以神人剑相斗, 心中愈来愈惊。

无为山庄虽然因祖师爷的怪癖, 向来没有心法传下来, 可萧九溪的师父乃是云渺的关门弟子,因而萧九溪自己所学心法, 也是冥灵枯荣功。

此功说是盖世神功也不为过,正因如此, 无为山庄阖庄上下均以参悟《庄子》为第一要务。

萧九溪如今也不过三十几岁, 一身功夫却仅在已然耄耋之年的行均大师之下, 可见此功神妙。

不过萧九溪也一向不敢自满,只因师父曾说过,能得此神功,即便日后得入天人境, 也不算是难事。

他修炼二十几年,如今还没到天人境,又哪里敢猖狂呢?

只是话虽如此, 萧九溪到底也有几分天才的傲气,寻常不会把所谓的武林高手放在眼里,不然他也不会孤身追着鬼一到了这里。

现下,萧九溪眼看着自己用长剑相斗,对方一个女子用的却是一把小孩玩物似的三寸匕首,还能与他斗个不相伯仲,便知这年轻女子的武功竟然比鬼一还高上一线。

两人原本都有所保留,见苦战不下,方才用上全力。

庄子有云:“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萧九溪所用的,便是无功之剑。

神人剑剑招虚虚实实,看似每一剑都是信手而发,好像不会用剑之人摆的花架子。

然而用剑之人的剑招到底是虚是实,全无定数,让人防不胜防。

其实若是无为山庄中的门人弟子用此剑法迎敌,则或是三虚一实、或是五虚一实,时间久了,总能让人摸出路数。

但到了萧九溪的境界,剑招本身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对剑法的领悟。

他已然知道“神人无功”的至高要义,若还是拘泥于剑招,便只会让剑法变得不伦不类了。

“阁下姓甚名谁?为何阻我追杀贼寇?”萧九溪和聂白虹两人对了几十招,心中记挂着追击鬼一之事,不愿多耽搁。

实际上,聂白虹此番突然发难,着实是不讲道理。

毕竟萧九溪自己又不知蛛网有那么一本“玄字二号卷”,这天人境之下第二的名头也不是他自己封的,他人追得好好的,突然被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拦住了去路,心中自然怀疑聂白虹是鬼一的同党。

恰好这时候华山派听见动静,过来查探,一眼就看见了一袭红衣的聂白虹。

华山派众人来到这里,全是为了玉玺,看见山中其他人,自然也以为是来夺玉玺的。

这下可好,一看见聂白虹,华山众高手新仇旧恨一起涌上心头,心想这女子如此猖狂,竟然还敢堂而皇之地在江湖正道面前出现!

“萧庄主可不要上了妖女的当!当初我等在岚州追杀鬼一,便是此女横加阻拦!此女必然与江无天脱不开干系!”

聂白虹根本连鬼一是谁都不知道,两次出手,都是巧合,如今被华山派一口黑锅扣下来,当即便沉了脸色。

“什么鬼一鬼二?当日你们这些宵小之辈冒犯了本姑娘,本姑娘便教训你们。怎么,你们技不如人,比斗输了,就要编造这许多罪名出来诬赖人吗?”

言语刺了华山派一顿,聂白虹才对着萧九溪说道:“我叫聂白虹。”

在她看来,萧九溪能接她这么多招还不落败,配得上让她自报姓名。

至于华山派那几个学艺不精的伪君子,哪里能和她结交呢?

萧九溪一向不会偏听旁人一面之词,因此华山派和聂白虹的话,他都不怎么相信。

“原来是聂女侠,此番也是不打不相识,在下身有要事,必须先去捉了那贼人,还望聂女侠行个方便。”

聂白虹收起匕首,往后退了一步,说道:“这山上只有一个贼人,我受人之托,也是非得抓住他不可,咱们各凭本事。”

这两人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了半天,一个以为贼人就是鬼一,一个则以为贼人便是秦宵。

萧九溪心中微微不忿,心想着,你要捉拿鬼一,便对我萧某横加阻拦,是何道理?

当下也不分辩,只板着脸一抱拳,运起轻功就要往山上去。

他虽然听丐帮之人说了“玉玺”二字,但没来得及问就被突然冲出来的聂白虹打了个岔,一时将心中疑问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萧九溪误会聂白虹也要追杀鬼一,却不知其他人也全都误会他要抓了秦宵,抢夺玉玺。

丐帮见他不多加解释,也以为是如此。

只是他们这些叫花子此番只是来凑个热闹,倒也不在意山上多几个高手。

华山派也不知萧九溪是为鬼一而来,刚才的话,不过也是为了让萧九溪以为聂白虹是魔教妖女,盼着他与聂白虹斗个两败俱伤,一来报了大仇,二来也能少两个争夺玉玺的对手。

可惜萧九溪没有上当,华山派失望之余,也愈发觉得萧九溪所图甚大,必然是为了玉玺而来。

于是众人看着萧九溪飞身上山,纷纷运起轻功,往山上掠去,唯恐玉玺被旁人得了。

与此同时,前几日从萧九溪剑下逃得命来的两个契丹细作已然跑回了契丹人的地界。

这两人长途跋涉,又惧怕身后有人追来,没日没夜地跑了好几天,看见一顶毡帐,就两眼一闭,昏睡过去。

等两人醒来时,已经是一天一宿之后了。

两人连热腾腾的羊肉也顾不得吃,就往可汗的牙帐去了。

契丹如今正是水草丰美的季节,牧民也安心放牧,寻常不会有人去边关滋扰汉人。

照理说,契丹派去中原的细作也不该这时回来,可汗的牙帐里自然也没有人分神接应这两个细作。

且今日耶律德光带着几个亲兵纵马打猎去了,并不在帐中。

两人几经辗转,才见到了太后述律平。

述律平并非是普通的皇太后,她年轻时曾带兵大败室韦,威震四海,是个智勇双全的女子。

两人刚进太后的牙帐,就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两人抬眼望去,只见一个妇人端坐在帐中,一只袖子里不自然地空了一截。

一看到太后不怒而威的脸,这两人不敢再看,赶忙低下了头去。

在契丹,尤其是述律与耶律二部,没有人不尊敬太后述律平。

这位太后年轻时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是整个契丹最有权势的女人。

她的右手,便是在太·祖皇帝下葬之时砍去的。

这个女人一向心狠得让人害怕。

包括对待她自己。

两人跪在地上,将林中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

“传国玉玺?”述律平眼中闪过一丝兴味,“若得此物,的确是锦上添花了。”

话虽如此,却不见这位契丹太后有多么动心。

“此事便交给你们两人去办,那鬼一武功甚高,正是我儿需要的良才。”

两个契丹人直到出了牙帐,也没有想明白,太后为何不急着抢夺玉玺,反而让他们带人接应鬼一,将他带到契丹来。

他们当然不知道,述律平有多么了解汉人的排外。

汉人自己拿了玉玺,自然可以称王称帝,可契丹人要这玉玺,用处却不大。

契丹可不像沙陀族,沙陀族为大唐效力多年,一切风俗几乎已经与汉人无异。

正因如此,当初李存勖自立为帝,建伪唐为中原正朔,汉人虽心有不满,却并未有人起兵相抗。

但契丹不同,若是攻不下燕云十六州,不能让汉人溃不成军,即便有十个传国玉玺,也不能让耶律氏入主中原。

不过这个消息也并非全然无用。

如今中原本就四分五裂,李存勖在位时,伪唐或许还有一统中原之势。

只可惜李存勖玩物丧志,早已没了当初的抱负,而他那篡位的义兄,则全无一统天下之才。

中原九国也有几个兵强马壮的所在,让这些人鹬蚌相争,空耗中原的兵马,于契丹百利而无一害。

到时候哪个节度使想当皇帝,说不得便要向契丹借兵。

那时候,才是狮子大开口的时候。

毕竟雪中送炭,可是尤为珍贵……

述律平看着自己空了一截的袖管,却丝毫不为自己的残缺感到难过。

她在各部可汗面前斩断右手,不仅是向先帝明志,也是向各部宣誓自己扶持幼帝、入主中原的断腕之心。

用一只手换来各部的敬畏与效忠,述律平心中并无遗憾。

总有一天,她会将从前与先帝的约定,变成现实。

到时契丹战马的铁蹄,必将踏平中原的每一寸土地!

……

述律平的雄心壮志无人知晓,此时此刻,林鹿春一行人已经到了昆仑山脚下。

昆仑山绵延数千里,若要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一路上可谓艰险。

江鹤同念着之后旅途必然要吃不少苦头,便打算带着林鹿春在山下县镇玩一天。

左右本地人也有与大同商队做些小宗生意的,商队在镇中待上一天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于是商队领头人与江鹤同师徒约定日间分头行动,到了晚上再到客栈汇合,明日一同出发,往昆仑山深处走。

林鹿春走在街上,便听见江鹤同说道:“秦宵如今已经往江州去了,也不知玉玺会落在各人手中。”

“若不是萧庄主追着那鬼一到了扬州,秦宵未必能活到今日。”

两人所说的,是几日前发生的事。

当日萧九溪与聂白虹比斗过后,便直奔着山上而去,一心要将鬼一斩于剑下。

其时各路人马也不甘落后,纷纷追了上去。

这些人看萧九溪在山中左看看右看看,一会儿就能寻着个方向往前走,好似胸有成竹似的,心中不由生疑,以为无为山庄在玄机楼买了消息,知道秦宵的武功路数。

一群人稀里糊涂的跟在萧九溪身后,以为他能找到秦宵的踪迹,却不想追了半天,好不容易跟上萧九溪的步子,等追到近前时,发现萧九溪所追之人竟然是鬼一。

鬼一趁着众人呆愣之际,立刻来了个风紧扯呼,溜之大吉。

众人抓不住滑不溜手的鬼一,又错失了良机,便明里暗里出言责怪萧九溪,说他不应因鬼一的“末流小事”,耽误大家的“大事”。

萧九溪本无意与这些糊涂人争辩,然而这些人言语中提起玉玺之事,倒让他想起上山钱那位丐帮舵主说过的话。

细问之下,他才得知这群人聚在这里,竟是为了追上那盗走玉玺的贼人!

萧九溪转念一想,寻思这鬼一如今也在山中,若是让他夺了玉玺,送到契丹人手中,岂非大事不妙?

他当即便将鬼一在林中做的好事告诉了正道群雄。

且不论真实目的是什么,江湖正道也不可能让玉玺落在这样一个魔教妖人手里。

石敬瑭、李从珂之流,则更是不愿让玉玺落在契丹人手里。

于是各方都将人马分了两路,一路追着鬼一,一路追踪秦宵。

压在秦宵身上的压力,顿时少了一半,叫他寻着了机会,逃出了荒山,往东南而去。

逃了几天,便到了江州近郊。

“这群人的武功是用脑子换来的吗……”

林鹿春站在人群中,暗自对着小霸王吐槽。

「他们要是不蠢,你派去的摩侯罗恐怕更难成事。」

人群中,一个穿着红纱裙的胡姬正跳着胡旋舞。

鼓点声越来越密集,节奏也越来越快,周围人群也开始叫好。

林鹿春心不在焉地看着,拿出一锭银子放在卖艺人收钱的托盘上,接着对小霸王说道:

“这样说也有道理,鬼一引走那么多人,摩侯罗长得那么小,按理说更加不容易被人发现。不过要不是他身量太小,轻功不佳,甩脱了其他人单独行动也未必不可,如今却只能等其他人先围堵住那秦宵,见机行事了。”

她和江鹤同从人群里挤出来,沿着长街往别处走去。

林鹿春因为和小霸王说着话,行动之间难免有些迟钝。

当她反应过来自己手里拿的是什么的时候,已经晚了。

站在她旁边的江鹤同声音里很有一些怕徒弟误入歧途的小心翼翼。

“呦呦喜欢此物?”江鹤同瞥了一眼那件布料少得出奇的舞衣,不自在地转开眼睛,说道:“若是买回去把玩倒无不可,只是此物到底……万不可穿着出去。”

林鹿春低头看着手里的古代版“比基尼”,有些惊恐地抬头看了江鹤同一眼,赶紧把那件衣服甩了回去。

“徒儿只是好奇罢了。”

师父你听我解释!

江鹤同的耳朵有些发热,忙说道:“原来如此。”

就当是我误会了。

这时店里的老板娘突然说道:“小夫妻就是脸皮薄,这有何买不得的?来来来,大不了小妇人再减二成利,如何?”

“不必了!”

“不必。”

两人活像身后有鬼追着似的,疾步走出了那家成衣铺子,连两人不是夫妻的事都忘了解释。

在两人走后没多久,一个人便进了这家成衣铺子。

正是方才那跳舞的胡姬。

“香主,我等可要将此事禀报阁主?”

“玄机楼与我花朝阁素来不睦,这江鹤同虽已不在玄机楼,却到底是江家人……依我看,还是写信报与门主为好。”

……

另一边,摩侯罗和鬼三已经到了江州境内。

“摩侯罗,你这轻功可是比从前强了不少啊!”

鬼三话刚说出口,摩侯罗心中就是一惊。

连日来,他争夺玉玺心切,为了追上那兔子似的秦宵,竟忘了掩饰!

只不过摩侯罗此人一向鬼精鬼精的,不然也不会活到现在。

他面不改色地说道:“当初主上一死,你们几个倒是逍遥,只我一人留在地宫之中,若非如此,我摩侯罗又怎需东躲西藏,练这些旁门左道?”

言下之意,这轻功不过是逃命所需罢了。

鬼三从前并不将摩侯罗放在眼里,也不知他练了什么功夫。

要不是摩侯罗后来主动找到他,他也不会知道摩侯罗偷练了这一身武功。

只是两人不过是由利益扯出的面子情,若是谁胆敢探对方脉门,两人必然是要翻脸的。

眼下还没追上秦宵,正是两人要用到对方的时候,鬼三也不好深究。

况且他也是随口一问。

毕竟江无天不过才死了几个月,内功练到他们这等境界,想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有所进境,实在是难上加难。

两人揭过这件事,又在林中辨认了一番树上痕迹,才勉强找到秦宵的去向,顺着痕迹追了过去。

他们已经避开其他人,追了秦宵好几日了。

那日鬼一被萧九溪追杀,鬼三与摩侯罗躲在暗处偷眼看着,都觉得是个大好机会。

两人暗中相助,帮华山、崆峒等派追上了这两人,将一半人马引到了鬼一身后,之后便隐于林中,见机行事。

若不是摩侯罗是个侏儒,人小腿短,轻功比同等功力的人查了一截,以他现在的功夫,追上秦宵应当不难。

毕竟萧九溪始终无意争夺玉玺,一路上都是追着鬼一而去。

只有聂白虹一人的武功比摩侯罗更高。

摩侯罗两人在山中追了许久,突然听见身后似有异响,忙躲在暗处,预备看看有何事发生。

这时一个羽扇纶巾的谋士说道:“国公,此山西南方向有一处峭壁,若能将那贼子困在崖上,玉玺还不是国公囊中之物?”

石敬瑭略一沉吟,便吩咐下去,叫人照着军师的话去办。

实际上,不仅他打着这个主意,各派中熟悉地形之人,都想到了此计。

如此一来,这荒郊野外倒是反常地热闹了起来。

秦宵毕竟不是三头六臂,又藏在山中逃了这许多天,当真是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大圈,脚下功夫也有所迟滞。

加上被千军万马一齐围堵,纵是何等样的好汉,也是顶不住的。

何况秦宵亡命奔逃、慌不择路,此前根本不识得南吴地形。

他虽然心知这群人忽然多方围堵,必有诡计,却也无可奈何,及至天色擦黑,便被众人堵在了悬崖之上。

“秦宵,只要你将玉玺交出来,本官便向圣上求情,饶你不死。”李从珂看见悬崖边的黑影,第一个开口说道。

只是秦宵毕竟不是傻子,他这玉玺虽然不是从皇宫盗走的,可官家上却不会管这些。

玉玺事关国运,盗走玉玺等同于谋反,若是被官兵抓住,他倒不如纵身一跃,跳下悬崖,也省得受车裂、凌迟之苦。

石敬瑭听了李从珂胡吹大气,不由暗骂蠢货。

这秦宵能在这么多人的追逐下逃这许多天,又岂是易与之辈?

李从珂的话非但不能让他交出玉玺,反而可能引得这人想到官府刑罚,玉石俱焚。

“秦兄弟,你可别信这狗官的屁话!这些官军最是不将信义,哪里及得上我江湖中人?依我看,你这玉玺不若给了昆仑派,昆仑派山门不在中原,定能保你一命!”

人群里,一个声音传了出来,只因天色已晚,令人根本分辩不出是何人所说。

华山派一听这话,顿时对昆仑派众人怒目相向,“玉玺事关中原气运,你们昆仑派远在西域,竟敢大言不惭谋夺玉玺,好不要脸!”

昆仑派原也不知这话是何人所说,正自惊疑。

可华山派出言不逊,他们又岂能忍气吞声?

加上华山派近来因着宝库之事,早就和昆仑派有所冲撞,两派早已视对方为眼中钉肉中刺。

昆仑派当即有人说道:“我道是谁,原是你华山派!当日你华山派贪图财宝,于山中暗算我等,这笔账我们昆仑还未与你清算,你们如今还敢倒打一耙,当真是厚颜无耻!”

这时又有一个声音说道:“这玉玺该归华山派才是,倒是那聂姓妖女,两次阻拦正道群雄追杀鬼一,必然与那妖人是一伙的!”

华山派掌门之子黎青陌年轻气盛,一听这话,登时附和,“正是,传国玉玺怎可交到这贱人手上?”

崆峒派掌门飞虹子听着这时不时冒出来的声音,莫名觉得熟悉。

他抬手大喊:“诸位且慢动手,听——”

然而他话没说完,便见一个娇小身影飞身而起,顿时暗道不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