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法看着这把长命锁, 心中有些微的庆幸。

庆幸他的养父母是农户,目不识丁。

要不然, 光这长命锁上面的字,都够他砍几回脑袋了。

他自己能够认识这些字,还是在拜师学艺之后。

至于为什么知道自己姓江……

江无法把长命锁翻到另一面,只见上面一个“江”字,长命锁下方还有一个小小的“伯”字。

这代表着,他就是他生身父母江氏夫妻的长子。

如果不是跟着师父学艺识了字,他可能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母总是对自己那么客气,与其他山野人家截然不同。

后来他才知道, 那两人不是他的亲生父母, 他是被他的父亲托付给那户人家的, 托付时已然用重金酬谢过了。

只是那时他父亲形容狼狈, 却身怀重金,那对夫妻怀疑他是江湖盗匪, 因此没有将他的身世告知于他。

江无法虽然觉得自己这名字来得荒唐,但身体发肤都是父母所赐, 一个名字, 又何必推辞呢?

他摩挲着手中银锁, 心中忧虑。

因为常年在外跑商,对于中原近来发生的事,江无法知道的其实并不多。

他们这些商队,运送货物用的不过是骡马、骆驼、船运, 商道上也不算太平,野地里就更是危险,一路走走停停, 一来一回往往要数月。

若是路途远了,或是路上运气不好,花上一年半载也不稀奇。

对于商队来说,路越远,茶叶丝绸便越金贵,换回来的东西也就越值钱。

江无法上次领着商队,去了大拂林,以丝绸、茶叶换来了当地的宝石、金精,期间历经将近两年时间,才再次回到中原。

好不容易回到中原的江无法满心以为能修养一段时间,结果一次在茶楼听茶博士闲话的时候,他听到了一个让他惊骇欲绝的消息。

江湖上居然出了一个大魔头,名叫江无天!

从那以后,“魔头江无天为江湖正道所杀”的消息就萦绕在他的脑海。

江无法日思夜想,辗转反侧,始终觉得心中不安。

魔头伏诛,江湖中人自然是津津乐道,都道是这江无天三十五六岁年纪、身高六尺、面白无须、生得一双丹凤眼、长眉入鬓、鼻若悬胆、端得是人模狗样。

江无法私下将此与自己一一对比,不由怀疑两人并非普通兄弟,而是双生子。

也亏得江无法常年在外,晒得皮肤黝黑,面容五官也有些商人的市井气,因此无人将他一个商队头领和大魔头江无天联系在一起。

然而江无法自己却总觉心惊肉跳,生怕惹上祸事,休息了没几天,就赶紧求着虎贲堂的黎香主,给他派了新差事。

恰逢江鹤同近期又要重拾旧事,这黎香主念他历来办事妥帖,便派他带着商队走一趟波斯,沿途打听明教的消息。

江无法心中暗自祈愿,只盼着他回来的时候,“魔头江无天”的风波已然过去了。

……

另一边,林鹿春、狄雪青、江鹤同三人坐在桌边,对着桌案上的玉盒,大眼瞪小眼。

玉盒里,一个通体雪白的肥蚕卧在冰蚕丝织成的锦缎上,一动不动。

“它不会死了吧?”狄雪青拿着一根银钗,小心翼翼地拨动了几下眼前的大肉虫子,那冰蚕才懒洋洋地挪动了一下。

林鹿春歪着脑袋,“我记得这母蚕要用剧毒喂养,咱们去哪给它找剧毒?”

她一派天真模样,狄雪青哪里能想到,前几天那个“老前辈”竟然就在自己面前?

江鹤同皱着眉头,看向狄雪青,问道:“你是说,燕于归的死是花朝阁动的手?”

“正是。”狄雪青想起当时场景,说道:“其实我也知自己所做之事不算光明正大,因此不愿害人性命。不过那罗荧既是为了寻仇,动手杀人倒也不足为怪。”

林鹿春坐在一边,摆弄着一颗猫眼石,好像对两人的谈话不感兴趣似的,实际上心里却想着,不知道师父会不会留下那冰蚕。

她所考虑的,也正是江鹤同头疼的。

江鹤同自己掌管着“蛛网”,若是有心要取别派至宝,虽不至于易如反掌,倒也不会全无把握。

只是这种事,过程中必然要死不少人。

他自忖自己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若不是为非作歹、伤天害理之徒,他又何苦连累别人为自己送命呢?

一个人不应该因为自己身处高位,就将他人的性命视为草芥。

江鹤同心中虽然有放不下的杀母之仇,但也有自己的原则。

然而狄雪青不告而别,私下把这冰蚕取了过来,又恰逢花朝阁上门寻仇,杀了五毒教教主……

如此一来,狄雪青在五毒教眼中必然已和杀人凶手归为一党,这时候再把冰蚕还回去,非但讨不到好,反而要和五毒教大战一场。

但要说责怪狄雪青,这么矫情的事江鹤同也做不来。

毕竟越女剑传人多是如此,性格直来直去,实力高强的同时,做事也十分冲动。

狄雪青是这样,她的师父孟子仪年轻时也是如此。

想当年越女居于山林之中,日日与白猿相斗,最终悟出此剑法,因此越女剑传人的身上,总有一种与猛兽类似的习性,倒与寻常的侠客不大相同。

更何况狄雪青所作所为,虽是奉孟子仪遗命,但归根结底也是为了救江鹤同的性命,他就算再不知好歹,也不应该怪罪人家千辛万苦寻了宝贝给他吊命。

想到这,江鹤同不由脸色古怪。

他最近似乎很少感到经脉刺痛了,咳血的次数也比从前少了很多,就连卢澧都找不到原因。

江鹤同盯着那只白玉一样的冰蚕,心想着,或许将死之人总有一段回光返照的日子,是老天爷慈悲,让他们这些人少受些苦。

但是他转念又想,当初卢澧为他诊治之时,说他还有三五年寿命。

眼下不过几个月时间,说是回光返照,又未免太早了些。

这时狄雪青的语气突然变得危险,“你们说,这东西做成药丸,是不是成效更好?”

林鹿春瞪大了眼睛,“可是这母蚕吃剧毒长大,万一……”

这大肉虫子做成药丸,简直是黑暗料理界的又一丰碑!

“也是。”狄雪青烦躁地把下巴往手上一杵,“可就这么随身带着,我怎看得出你师父是否好转?”

“母蚕不能杀。”江鹤同摇了摇头,“否则五毒教定会追杀于你,不死不休。”

“他们追杀我做什么?燕于归又不是我杀的。”狄雪青反问一句,随即说道:“不过只要我不说,别人应当也不知燕于归死于罗荧之手。”

“五毒教可以选出新的教主,却找不到第二只母蚕。一旦新教主走马上任,恐怕第一个要做的,就是追回此物。”江鹤同指了指眼前的玉盒。

对于一个新教主来说,巩固自己的地位,远比为上一任教主复仇来得重要。

五毒教教主没有冰蚕,就等同于皇帝没有玉玺,如何能够心安呢?

“这有何难?大不了让他们来找我就是。”狄雪青语气强硬的说道:“东西是我抢的,要杀也是杀我。”

这时林鹿春转了转眼珠,说道:“狄前辈,依我看,你近期不如避避风头,昔日孟前辈周游列国,你何不也去看看?”

林鹿春一提孟子仪,狄雪青的态度便有所软化。

江鹤同和林鹿春对视一眼,赞同道:“此法不错,五毒教寻你不到,此事或可大事化小。我知道几个商队,可请他们与你同行。”

发现两人都殷切地看着自己,狄雪青才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等她走了,林鹿春才说道:“师父,玄机楼会把消息卖给五毒教吗?”

“玄机楼做生意一向来者不拒。”江鹤同把玉盒收起来,叹了口气,“原想着能安生几天,不成想又要带着你四处奔波。”

言下之意,五毒教恐怕很快就会知道玉蚕的下落。

他们不会全力追杀已经交出冰蚕的狄雪青,但却会对持有冰蚕之人狠下杀手。

毕竟从明面上看,最可能派人刺杀燕于归的,便是冰蚕的既得利益者。

江鹤同之所以配合林鹿春把狄雪青支走,不过是想自行解决这个麻烦。

冰蚕早晚要物归原主,只是现在时机并不合适。

……

与此同时,峨眉派正带着一众女弟子,追杀饕餮帮余孽。

“大胆妖人,□□竟敢掳掠良家妇女,今日落在我峨嵋派手里,非要把你这贪色堂打成戒色堂不可!”峨嵋派女弟子个个柳眉倒竖,提剑紧追前方饕餮帮帮众。

这些被追杀的人里,还有不少林鹿春的“老熟人”。

譬如在客栈遇见的“神屁大侠”,以及茶楼里遇上的那个高丽剑客金风锐。

这两人并着饕餮帮众人,被峨嵋派一路从长安左近的一片荒山追到了汴州,如今也是叫苦连天。

可惜身后峨嵋派的女弟子下手却不会容情,一群人虽筋疲力竭,为了活命也只得丧家之犬似的向前奔逃。

若说饕餮帮这种绿林道的帮派,胆敢主动挑衅峨嵋派,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峨嵋派一向嫉恶如仇,门中女弟子个个性格好强,寻常的二流帮派哪里敢惹她们?

不过,这饕餮帮或许是坏事做得多了,遭了天谴,才让他们撞在峨嵋派手里。

至于这事因何而起,还要从峨嵋派离开卢澧居所之时说起……

前些日子,峨嵋派刚与其余几派分开,押着野利一路南行,打算转道长安,往峨嵋山而去。

“华山派往日一听玉玺的消息,一双眼睛盯得比谁都紧,如今却舍得让我们押着野利都回门派,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峨嵋派新一代弟子中的小师妹程玉桥骑在马上,和同门师姐低声说着闲话。

“依我看,他们是去寻昆仑派去了。咱们行的端做的正,又不会隐瞒野利都的消息,可昆仑派若是找到玉玺,哪里就肯告诉华山派了?”

这时另一个弟子摇头叹气,说道:“这江无天虽死了,他手下几人却依旧作恶多端,丐帮折损了不少好手,我等再想围剿其余二人,恐怕还要等好些时日。”

几人说话之间,掌门静虚师太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众人立刻静了下来,又走片刻,便听见林中似有人声。

小师妹程玉桥翻身下马,悄无声息地走过去,扒开树丛一看,便见几个契丹人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身边还放着几个革囊。

这几人浑身肌肉虬结,一看便是练家子。

程玉桥凝神细看,竟看见几人身后码着十几颗人头,头上围着布巾,均是汉人百姓。

“好狗贼!”她大喝一声,拔剑便冲了出去。

这些契丹人原是刺探布防的奸细,一路扮作贩马的商队,在中原走了一遭。

结果回返途中,碰上一个汉人村庄,想到近几月未打草谷,心痒难耐,便起了歹心,将村中男丁杀了个干干净净。

这几人听见程玉桥声音,纷纷拔出马刀,见冲过来的是个汉人娘们儿,顿时大起轻视之心。

“契丹狗贼,吃我一剑!”

峨嵋剑法博大精深,程玉桥虽然年纪轻,但到底是峨嵋派的高徒,一冲进林中,便将一个契丹人扎了个对穿。

她看见脚边那十几颗人头,自然是怒发冲冠,刚杀死一人,便抽回长剑,直取另一人心口。

那契丹人见事不好,忙呼哨一声,林中顿时钻出几十个骑马的契丹人来。

静虚师太怕弟子吃亏,带着几个长老并且七八个徒弟,冲进了人堆。

一群人顿时战作一团。

这群契丹人虽是军中好手,却到底敌不过武林中人。

加上静虚师太和几位长老武功卓绝,手中宝剑不必出鞘,但凭掌力便毙了几人。

他们见了这等武功,哪有不怕之理?

余下十几个契丹人当机立断,翻身上马,策马奔逃。

契丹人是马背上的民族,骑术非同小可,速度比峨嵋派诸人快了一筹。

静虚师太见这些狗贼杀了许多汉人,自然不肯轻易放过,带着弟子们穷追不舍,在山中追了一个时辰,方才又追上这群贼人。

野利都被人丢在马上,一双眼睛却骨碌碌乱转,显然是心中生了诡计。

这时契丹人见峨嵋派又追了过来,立刻回身射箭,仗着骑术精湛,对峨嵋派追兵大加干扰。

“哎呦!”野利都看见一支羽箭向着自己而来,赶忙扭身一闪。

他手脚被捆着,这么一动,顿时掉下马去,奋力坐起身子,仰头看看周围,见无人注意,便趁乱从地上拔出一支羽箭,掰下箭尖,藏在手心。

待他这一切做成之后,一个峨嵋弟子除了一个契丹人,余光瞥见他摔在地上,于是纵马过来,将他重新拎上马背,才又向着契丹人追去。

野利都得了机会,偷偷摸摸用箭尖磨起了腕上绳索。

这厢静虚师太回头之际,正好看见野利都翻身骑在马背上,打算溜之大吉。

“狗贼休走!”静虚师太飞身而起,向着野利都飞掠过去。

野利都吓得魂飞天外,箭尖在马臀上一刺,那马顿时没命地疯跑起来。

偏巧这时几个男人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子,飞蹿而出,将野利都和静虚师太隔了开来。

静虚师太躲过这几人,又欲再追,身侧却突然又冲出几十个乡民,口中喊打喊杀,扛着锄头四处乱挥。

这些人都是不会武的平民百姓,静虚师太被这群人围着,私心里不愿误伤乡民,因而不愿动武。

加上这群人四处乱跑,锄头乱挥,静虚师太一时间左躲右闪,不免束手束脚。

况且林中树木掩映,难以飞高,视线并不开阔,几个呼吸之间,那野利都便消失在静虚师太的视线当中。

一时间,野利纵马都往东南方跑,契丹人往西北方跑,在两边拉扯阵型,让人左右为难。

峨嵋派被一群乡民阻住,又不能飞马踏人而过,只得就近先追契丹人。

等到契丹人尽数伏诛,野利都早跑了个没影。

那些乡民不知自己坏了事,仍在林中四处乱窜、喊打喊杀。

静虚师太虽心情不佳,但也不愿意和这些不会武的百姓一般见识,见这群人神色焦急,于是开口问道:“尔等要找何人?”

这时一个乡老出来说道:“我村中几个小娘子,被贼人掳了去。”

静虚师太这才想起方才飞过的那几人,登时大怒,“好啊!竟让几个**贼坏了我大事!”

她转身吩咐众弟子,说道:“我先追将上去,把那野利都捉拿回来,你们往另一边去,务必救下那几个姑娘,再把那几个**贼抓住!好生发落!”

峨嵋派几个弟子领了掌门之命,纵马追出,才有了今天这一幕。

单论武功,饕餮帮的这几人也只有金风锐能和峨嵋派的大弟子打个平手。

然而峨嵋派几个弟子守望相助,金风锐这几个手下却委实不中用,丢下那几个小娘子便抱头鼠窜。

只因采花贼轻身功夫都很不错,几人才得以从峨嵋派手中逃脱,一路跑了这么远。

“师姐,再往前就到城门了。”

“师父有命,要抓这几个贼人回去发落,我等决不可放他们跑了!”

峨嵋派几个女弟子一夹马腹,速度又快了几分。

这时程玉桥忽觉身侧有异,不等反应,便见一个饼脸书生飞至身侧,落在她所骑马背之上,一只手往她脸上伸去。

“好俊俏的小娘子,先陪爷台快活快活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