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我一次”

第二天, 夜晚,城市的另一边。

沪市三院。

下午七点半。

夏日的天还没有全黑,墙上挂钟已经指到七点三十。

乔衡今天上小夜班, 八点钟下班, 距离他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他坐在值班室里,白大褂严丝合缝穿在身上。

值班室里现在没有其他人,只有他自己, 坐在办公桌前, 看着桌子上那封一丝不苟的辞职信。

这封信已经准备好很久。

从他答应了热恋二十天的负责人苏瑞,同意上他们节目,就注定了他决定跟梁亦辞破冰, 他跟梁亦辞之间的关系有和缓,那就说明他们的乐队还有机会能和缓。

所以他答应上节目的那天晚上, 回到家之后就准备好了辞职信。

该怎么说。

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学医。

他从小就在一个方正严苛的环境里长大,早就已经厌倦那种条条框框的生活方式。

他的家族从祖父的祖父起, 就开始行医。

祖父的那一代起, 开始学习西医。

然后就是代代相传,他所有的童年记忆,都是白色,和消毒水味。

所以他不想后半生,继续在条条框框里生活下去。

只可惜, 他是父母唯一的孩子, 弃医从任何一行,都不被允许。

这些年他做过的唯一一件挑战父母权威的事情, 就是大学的时候, 瞒着家里跟梁亦辞和林穆一起玩乐队。

不过他的父母消息足够灵通, 这事儿后来还是被他们知道, 代价是他们砸碎了他的键盘撕碎他的谱子,把他锁在家里整整两个月。

后来他拼命抗争,好不容易得了允许,提前跟医院签了十年的劳动合同,才终于可以继续。

只是没想到,才继续了没多久,梁亦辞走了,乐队也散了。

他那根绷着的弦就那么断了,后来也干脆认了命一门心思学医。

然后就到了现在。

他对现在的一切已经烦透了,厌恶透了。

如果不能重新做乐队,他觉得自己像一具行尸走肉。

这样回想。

乔衡给自己吃下定心丸。

他拿起那个信封装到白衣口袋里,起身之前,被门外的动静打破思绪。

值班室的门敞开,不过他刚刚全心都在想乐队的事,没有注意到门外的声音。

现在被拉回现实,注意到门外接二连三有护士跟穿病号服的病人和家属快步路过。

乔衡听见嘈杂之中,有人在讨论。

“那边打起来了,快快快去看看。”

“什么?打起来了?怎么回事啊?”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其他人说好像是医生跟家属打起来了,赶紧去看看。”

“行行,赶紧去。”

乔衡今天只是小夜班,他们科室人员众多。大夜的有两位,小夜班的有四位,按那几个家属的说法,是他的同事出了事。

他略一迟疑,正想出门,路过的一位年轻护士正好看进来。

四目相对,乔衡皱着眉,指指声音的方向,眼神是在问护士怎么回事。

年轻护士指指声音的方向,解释说:“乔医生你快过去看看吧,好像是病人家属跟陆医生起了争执,主任都过去了,我也得赶紧去控制场面。”

陆医生跟他们科主任都是值今天晚上的大夜班。

陆医生是乔衡在研究生同学,一起在心外共事有几年了,陆医生虽然下了班是个不太着调的花花公子,工作的时候倒是从来没跟病人起过什么冲突。

乔衡一听,颔首应下,交代面前的护士说:“我过去看看,你在这边,带大家回自己病房休息。”

说完,就向着声音的方向快步而去。

声音根源的方向大概在乔衡值班室过一条走廊,转过弯去的某间病房。

乔衡还没转过弯,越靠近,那边争执的声音越清晰。

“你一个医生整天泡夜店你有没有医德啊你?你这种医生能治好什么病啊?都不知道你是怎么进到这医院来的,托的是什么厉害的关系啊?还是说你们三甲医院的医生都是这种医德这种水平啊?”

这个声音不熟悉,应该是病人家属。

紧接着来的是陆医生的声音:“这位家属,我再次重申一遍。第一,我去夜店的时间是在下班之后,属于我个人的私生活,我在医院里是医生,下了班就只是普通人一个,我一没违法二没乱纪,去夜店没有任何问题。”

“第二,去夜店属于我自己个人爱好和行为,跟我作为医生时的医术、医德没有任何关系。”

“第三,我进到这家医院,是正式通过面试,没有任何不正当渠道和关系,上述所有都有记录可查证。”

“第四,就事论事,不要牵扯到我的其他同事。”

乔衡默默加快了脚步。

走到病房门前的时候周边已经围了很多人,大多数都是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和家属,有两个护士在试图让其他病人回病房,声音被湮没在人群里。

乔衡皱着眉拨开人群:“让一让”。

成功穿过人群走到那间病房门口的时候,他们科的刘主任刚好从另一个方向拨开人群进来。

刘主任看看病人家属,又看看陆医生,横眉冷对问:“怎么回事?”

陆医生被缠了一晚上,脾气也上来:“这位家属认为我以我的医术和医德不足以担任52床病人的主治医生,要求换人。”

刘主任扫一眼陆医生,心下明了,对病人家属说:“这位家属,陆医生呢是我们科最优秀的青年医生之一,有着优秀的课业成绩和丰富的临床经验,您完全可以信任陆医生能够给病人最妥善的治疗。”

这番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刘大主任能屈能伸,态度也足够好。

可惜这位家属并不吃这一套,听完刘主任这样说,还是坚持说:“您是这的主任是吧?我们是信任你们医院才来你们的医院的,这一点没错吧?我们也知道,现在需要给这些青年医生机会,但是人命关天,你们不能找这么一个不负责任,医德堪忧的人来当我妈的主治医生吧?”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见过哪个医生是下了班整天去泡夜店的,这种整天就知道泡吧的人,怎么可能有精力有心思治病救人啊?”

“你们别以为我们不懂,就随便找个不靠谱的医生来唬人。我告诉你,今天这个不靠谱的陆医生必须给我换了,要不然谁都别想好过。”

原本这个家属想给病人换个主治医生,这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主任一句话的事儿。

可是现在当着这么多病人和家属的面闹起来,所有人都听着看着,这家属就是抓着陆医生去夜店的事情不放,如果不妥善解决,不仅影响陆医生本人的名声,影响的更是整个科室,乃至整个三院的名声。

听到病人家属这样言辞不逊,刚刚看到主任来了原本想闭嘴的陆医生这时候又没忍住说:“这位家属,我再次重申一遍,下班以后去夜店还是去任何不违法的营业场所,都是我本人个人的人身自由,与您与医院,都没有任何关系。不管是您还是医院都没有任何权利限制我的人身自由,您能听懂吗?”

“不能够因为我是您母亲的主治医师,就要求我的私人时间也无权支配,您能够懂吗?”

陆医生也是到了气头上,说话的语气也不不太好。

刚刚的家属原本就对陆医生很不满,这样一听,更是来劲:“你这个医生你还这么跟我说话?我们来你们医院看病,我们是付了钱的,你凭什么这么跟我说说话?”

陆医生嘴快,当即说:“不好意思,不是服务行业。”

家属:“你看看,你看看,你们主任现在在这儿吧?你就敢这么跟我说话,我是没说错吧?你们这种下了班以后泡吧,不务正业的医生,能有什么医术医德啊?”

旁边围着一大群赶过来看热闹的其他病人跟家属,看到这个情形,也在后面议论纷纷。

“什么情况啊这是?”

“看样子是这个大哥不太满意他妈妈这个主治医生。”

“我说也是啊,这医生哪有往夜店里跑的,这得多不靠谱啊,要搁我我也不敢让他给治病啊。”

“就是说啊。”

“幸好幸好,我妈主治医生是这个最靠谱的乔医生,要不然啊,我也得去找他们主任闹。”

都在说医生不应该去夜店,觉得下班以后去夜店的医生不靠谱。

其中倒是也有少部分不同的声音。

“其实医生去个夜店也很正常吧……?人家也是下了班以后才去的,又不是翘班去的夜店。”

“对啊,医生也是普通人吧,刚刚这个医生说的也没毛病,下了班以后私人时间,想去哪儿都是自己的事,医院和病人也没权利管人家下了班干什么吧?”

“说得也是……不过要是轮到我身上,我还是想选点正经点的医生。”

“不是,这都什么年代了,怎么去个夜店就不正经了。”

后面的吃瓜群众在讨论。

看上去没营养的一段话,却好像无形中说出了这个世界对很多人的苛刻。

乔衡皱着眉,听进耳中。

蓦地就在想。

大众眼里,医生就该庄重、克制、冷静、理智……甚至有一点点古板。

他们很难接受一个医生在下了班以后去到夜店,他们觉得夜店不该存在于医生的世界,那大概,他们更觉得,乐队也不该存在于医生的世界。

身后的吃瓜群众热情更盛,你一言我一语,把原本安宁的病房走廊变得嘈杂混乱。

眼看着场面要不受控闹起来。

一直插不上话的刘主任急得示意护士带其他病人回病房,终于逮着没人说话的空档,又对52床的家属说:“医生下班以后的私人时间,确实不在医院的管辖范围内。我们能体谅您母亲生病,当然会希望医生用心、负责,关心则乱,这一点我们都能够理解,我在这里也能跟您保证,陆医生他在工作中从来都没有过怠慢。”

“我们能体谅您,能不能也请您体谅体谅我们,医生呢说到底是我们的职业,脱掉这身白大褂,咱们都是一样的,是不是?您这边还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去我办公室,我们详细聊一聊,怎么样?”

“刘主任,别给我来这一套。你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

陆医生开始不耐烦:“你想要什么交代啊?”

家属也丝毫不退让:“我就让你交代一下,你一个医生去夜店,是不是医德有亏?”

乔衡从旁听得有些心烦意燥,没忍住开口:“那您是怎么知道陆医生经常去夜店的?”

52床家属哑口无言。

乔衡扫过陆医生,从对方的眼里略带讽刺的笑意里弄懂,看来是陆医生跟52床家属在夜店撞见了。

他摸到口袋里的辞职信。

原本剩余的那半分迟疑也在这一刻被打消。

病人接受不了一个下班以后去夜店的医生,那又怎么能接受一个下班以后去做乐队的医生。

52床家属被乔衡这样一说破,更是恼怒起来,连脸色都被气得涨红。

在他发作之前,刘主任瞪了乔衡一眼:“乔衡,你别说话。”

刘主任说完,忙又冲52床家属说:“您看这样行不行,52床从今天起由我亲自负责,陆医生手头还有工作,我让他先回去,您再跟我聊聊您母亲的病情。”

“可不敢麻烦主任,” 52床家属来了这么一句,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不接受这个结果,还要继续闹下去的时候,他突然指着乔衡说,“就他,把我妈的主治医生换成他就行了。”

后面有年轻护士在窃窃私语。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算是搞明白了。”

“那能不明白么,乔医生的丰功伟绩在一楼大厅写着呢,谁来了咱们科不想让乔医生负责啊。”

“我想起来了,52床刚来的时候好像就问过,能不能让乔医生负责。”

“……”

乔衡没注意身后的私语,他的注意力都在52床家属要求他来当52床的主治医生。

他摸了下口袋里还没来得及拿给刘主任的辞职信,当即开口道:“我这边的病人还很多,恐怕顾不过来。”

“哎,既然家属这样要求,就你来负责52床吧,”刘主任不留情面地驳回。

乔衡拧眉:“主任。”

“你还知道我是主任,就这么定了。”

争执结束,护士们也把看热闹的其他人各自送回到自己的病房去。

没等乔衡说话,刘主任又对52床家属说:“我们这边陆医生跟乔医生会进行交接的,你没其他事的话,还是多照顾一下病人。”

家属满口应下。

刘主任转身要走,乔衡从身后叫住对方:“主任,这个病人我真的不能接。”

“嘘。”刘主任看了眼病房紧闭的房门,生怕刚刚那家属又冲出来继续闹,忙拉着乔衡往走廊的另外一头走,“你今天怎么回事你,平时同事有事让你接个病人不是常有的事儿吗,怎么今天这么麻烦。”

“主任,不是我不想接,”乔衡捏着口袋里的辞职信,纸角被捏得有些发皱,“有件事,我必须跟您说一下。”

刘主任回头,上下一打量他:“别跟我说你要请假啊,你知道我们科有多缺人,现在这么多人都忙得不行,你这个中流砥柱再请个几天假,我们其他人还要不要活了?”

“不是请假。”

刘主任拍拍胸口:“不是请假就好,什么事你说。”

乔衡把心一横:“主任,我要辞职。”

……

话音一落,刘主任直接沉默了足足两秒钟。

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脸不敢置信地问:“什么?乔衡你再说一遍,你要干什么?”

“辞职,”乔衡话已经说出口,现在也不再畏首畏尾,“我要辞职。”

“不是,好端端辞什么职啊,”刘主任凑过来,小声问乔衡,“是不是你爸妈想让你去你们家私立啊,不是我说,私立好是好,你又不缺钱不缺什么的,要真想学到东西积累临床经验,还得是在咱们公立医院更好啊。”

乔衡的父母早年离开公立医院,合力创办私立,比起做医生,他们其实更适合做商人,短短二十年的时间,他们在寸土寸金的沪市,大型私立医院就开了二十几家,更不用说其他医疗类投资。

乔衡开口提辞职,刘主任第一反应想到他要去自家医院帮忙也是情理之中。

乔衡来之前也猜到了自己跟刘主任提辞职,对方会这样想。他也设想过就这么顺水推舟,让刘主任以为他是要去父母的私立医院上班,这样能避一时是一时,至少短时间内不会有大麻烦。

可是真到了这一刻,他这一生很少展现出来的叛逆却突然就不允许他撒这个谎。

所以,他直言不讳:“不是的。刘老师,谢谢您这么多年对我的栽培,但是我好像要辜负了。”

“我不打算去我父母的私立医院工作。”

“我要转行。”

……

又是一记晴天霹雳。

刚刚乔衡说要辞职,刘主任姑且还能安慰自己,乔衡这样优秀的青年医生,就算去了私人医院也照样能够在医学事业上有所建树。

可是乔衡现在突然说要转行,刘主任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这么说话的功夫,他们已经走到了刘主任办公室门口。

刘主任略显老迈的脸看起来一片青黑,他瞪一眼乔衡:“你给我进来,我跟你好好谈谈。”

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

刘主任往办公桌前一坐,抬头看向站着的乔衡,像老师质问犯错的学生,一连串的问题。

“你是怎么想的啊?这医学硕士毕业,现在博士都快读完了,这点儿东西学了小半辈子了吧?怎么想的突然就要转行啊?”

“你给我说说,你这小半辈子都学医,转行你是要干什么去?当医药代表啊?”

“你情况跟别人还不一样,你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医生,世世代代事业都做得那么好,怎么到你这儿就干到一半儿突然要转行啊?”

“你给我好好说,这事是你的主意,还是你家里人的主意?你爸妈,你爷爷他们知不知道你要转行的事?”

“现在这些年轻人,真是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多少人想着当医生,都没这个机会呢。”

刘主任抱臂坐在办公椅上,仰头一错不错地看着乔衡,一副今天就要质问到底的架势。

事情到了这份上,乔衡倒是有一点无所谓的意思。他依旧像平常一样,不疾不徐,温和反问回去:“这么多问题,主任,您想我先回答哪一个?”

“……”

刘主任被他这软钉子噎到,没什么好气儿说:“你就先说说你要转行干什么,你能干什么?”

“组乐队。”

“?”

“我是个键盘手。”

“什么?”

“我不是不当医生,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又是三秒钟的沉默。

三秒钟过后。

刘主任猛拍了一把桌子。

看起来真的生气了:“胡闹你!”

“什么乐队,什么键盘手,乔衡你今年都几岁了?还要去不务正业,还要去玩这些小孩玩的东西,你觉得合适吗?”

“二十八岁,”乔衡浅皱下眉,“去年我二十七的时候,准备读博,您跟我说,二十七岁大好年华,做什么都不晚。”

“你还学会拿我的话堵我了?”刘主任气不打一处来,“读博跟组乐队,这是一回事吗?孰轻孰重,你这么大人分不清吗?”

“你知道你二十八岁,放着三甲医院的医生不当,跑去组什么乐队,你家里的长辈会怎么想你考虑过吗?”

“老师。”

刘主任是乔衡的研究生导师,不过他很久没有叫过这个称呼了。

现在突然叫这么一声,刘主任沉默住。

乔衡就用最温和也最郑重的语气说:“长辈的想法我考虑了也遵从了二十几年了,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当医生,马上就要三十岁了,我想为自己活一回。”

他把白大褂口袋里的辞职信双手放到刘主任办公桌上。

“不用再劝我了,我已经决定好了。不过,刘老师您放心,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不会懈怠最后的交接工作。”

刘主任说不出话。

乔衡看眼墙上正好指到八点钟的时钟,“那我就,先下班了。”

/

从刘主任办公室出来以后,乔衡回到值班室换掉外衣,就拿着车钥匙转身出门。

不是很想回家,也不是很想休息。

车漫无目的地开在晚高峰拥堵着的街上。

他现在最想做的事是打给梁亦辞,问问对方能不能痛快一点,一句话,只要梁亦辞一句话,他就能跟十九岁的时候一样,不顾一切跟着他搞乐队。

但是他没打,跟父母彻底摊牌之前,都不会打。

乔衡就这么开着车,随波逐流,不知道怎么的,就开到大学时候他们演出过好几次的一家酒吧。

酒吧牌子已经换了,老板也换人了,里面的装潢从以前的土奢风换成了现在的民族风。客人比以前多得多,从前的记忆却被抹平得看不见。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跑到这儿来了。

看来在从医院离职之前,他还得跟陆医生一样,当一回“没医德”的“问题医生”。

刚坐下点了杯威士忌,他妈妈的电话就打过来。

破天荒地,乔衡按了挂断键。

一声不响地挂断长辈的电话。

——这是在他的家庭里,绝对不被允许的,没有礼貌没有教养的事情。

威士忌被送到面前,乔衡拿起杯子一口喝完。

觉得不够,随口又要了一杯。

新的一杯还没上来,他妈妈的电话又打过来。

乔衡干脆把手机按了静音,放到吧台的一边。

他没注意到,酒绿灯红里,新进来一票衣着鲜亮的年轻男女。

被众星捧月着的那位今晚穿了一条黑色闪片一字肩小洋裙,长发被卷成丸子头,松松垮垮着。

旁边的其他人全围着黑裙女孩,在喧嚣之中连番的赞誉。

“夏夏,你今天真的太美了,先声明我不是女同,但我好像要爱上你了。”

“我也是啊啊啊爱死夏夏了,不过不是我说,今天这一身,可不光是斩女,更斩男,你今天往酒吧里一坐,就等着看酒吧里男人们公孔雀开屏吧!”

“就是,不过要我说,那些臭男人压根配不上我们夏夏好吧,就是夏夏玩弄男人,我都觉得是夏夏吃亏了。”

“……”

夏歆听着这些从小听到大,耳根子都快听出茧子的话,并没有多放在心上。她被周边小姐妹们护着往酒吧里走,人有些心不在焉。

听她们这么七嘴八舌夸了她半天,好半晌才漫不经心说一句:“什么男人不男人的,今天只是出来玩,不找男人。”

“而且,我有喜欢的男人了,其他那些凡夫俗子,我看都懒得看。”

这话说完,本以为会打住她们的彩虹屁,没想到这群人变本加厉,继续叽叽喳喳。

酒吧里那么躁动的音乐声都遮不住她们的呱噪。

“有喜欢的男人了?”

“不是吧夏姐,别告诉我你还在梁顶流那棵树上吊着呢。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梁顶流啊?”

“不过说起来,也就梁哥那样的男人,能让我夏夏姐念念不忘,还能把其他男人全衬成凡夫俗子。”

“说的倒也是啊。”

……

驴唇不对马嘴。

她一早放弃追梁亦辞了好吗?

况且她现在都已经搞明白了,她喜欢的,压根就不是那种类型。

梁亦辞那种鲜衣怒马的不适合她,温润如玉对她才是大杀器。

听着小姐妹们还在执着于讨论她单恋梁亦辞的事,夏歆饶是意兴缺缺,并不大想跟她们聊天,还是忍不住辩解了一句:“你们根本不懂好不好?我什么时候说梁亦辞了?我喜欢的男人,他才是真能把其他人都衬成凡夫俗子的好吗?”

小姐妹们一听这话,发现新大陆似的,各自交换一圈眼神,又开始叽叽喳喳。

“我的天,有情况啊?我们大小姐认识新男人了?”

“谁啊谁啊,我好奇死了。”

“是不是娱乐圈的?夏夏快说,谁啊,我搜个照片看看。”

“……”

她们也算是这里的常客,服务生领着她们去到二楼,她们最常坐的卡座。

夏歆跟着往里走的时候被小姐妹们围着问东问西,一眼也没多看周围。

她被她们缠着问得没了耐性:“他不是娱乐圈的,说了你们也搜不到。我只能说,他的气质绝无仅有,等我搞到手再给你们看好了。”

说话的功夫,已经到了二楼卡座。

不断有酒上来。

其他人一听这话更来了兴趣。

“还没搞到手啊?”

“不是吧,你这都没拿下他?那这哥挺挑啊,什么样姑娘才能拿下他啊。”

“说什么呢,这才刚刚开始吧,再难搞的男人,用不了几天,也得拜到在我夏姐裙下。”

“……”

刚刚有人说,什么样的姑娘才能拿下他。

夏歆很自然地想起薛思婉。

永远温柔如水,永远纤声细语,最温柔的外壳,里面包裹着坚强又坚定的心。

乔衡喜欢那样的姑娘。

可是夏歆突然想到,形容薛思婉的所有词汇,好像都能够用来形容乔衡。

他温和,他礼貌,他平和冷静的外壳里,同样也包裹着坚硬的心脏。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什么薛思婉永远不会爱乔衡。

因为他们是同类。

他们有着彼此拥有的所有的特质。

可是薛思婉所渴求的,恰好是自己身上从未有过的东西。

只有梁亦辞能给。

而夏歆。

刚好相反。

乔衡的温和,温和的背后的深邃,他的彬彬有礼,他的若即若离。

全部都对她,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以她的家世、外形、性格……从小到大,她清楚地知道,她所追逐的那些男人,他们难以拒绝她。

在男/欢/女/爱的这一片战场里,她知道,很多很多的男人会对她缴械投降。

而她对缴械投降的男人只会无趣地弃如敝履。

可是乔衡不一样。

他第一次让她觉得,这不是一场你追我赶的游戏,也第一次让她觉得,他认真起来,她招惹不起。

夏歆靠在二楼卡座的椅背上,垂眼看着楼下。

前天她又被乔衡明确地拒绝过,到现在为止,她有将近四十八小时,没再主动联络他。

当然,他也不可能主动来联络她。

所以她这两天心情都不太好。她妈妈知道这事才特意打电话给她叫了一群小姐妹出来玩。

开明得过了头。

旁边一群小姐妹们跟她聊了一会儿,感觉到她懒得搭理她们,也很知趣地自己聊起来,不来打扰她。

只是在准备玩桌游的时候转过来喊她:“夏夏,夏夏?我们要玩狼人杀,来不来一起啊?”

狼人杀。

该死。

夏歆突然就想起在谢闻远家的那次。

狼人杀之后。

他剥了一盘虾送不出去,她能记起那天他眉头微皱的弧度,也能记起他送不出去无处安放的手。

那天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想帮他解围,还是因为什么真的想吃他那盘虾仁的烂理由,总之,她问他能不能把那盘虾仁给她。

他收回手。

寥落地摇摇头。

只是礼貌地低声说:“不好意思。”

夏歆回绝了小姐妹们玩狼人杀的邀请,倚着座位继续出神地看楼下。

人晕乎乎地,快要睡着了似的。

却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他穿烟色休闲西装,身量很高,戴一副细边金丝眼镜,永远温和,永远慢条斯理。

他正握着手机,拨开拥挤的人群往门外走,与舞池里躁动的男女格格不入。

只是一眼,夏歆认出来,一定是乔衡。

她只是愣了半秒钟,半秒钟后,就“腾”地从卡座上站起身,急急穿出去,踩着八厘米高跟鞋往楼下跑。

没有注意身后卡座上,小姐妹们七嘴八舌。

“夏夏?”

“大小姐你干什么去啊?”

“夏大小姐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知道啊,真是追不到男人受刺激了?毕竟我夏姐在追男人这条路上可是无往不利的。”

“拉倒吧你。”

“要不我们跟出去看看?”

“我看还是别去了吧,回头坏了夏姐好事,小心人弄死你。”

“……”

……

夏歆从拥挤的人群挤着跑到酒吧一楼的时候,已经不见乔衡的踪影。

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挤到门边,开了门出去望一圈,终于在不远处的路灯边上,见到那个挺拔的身影。

他好像在讲电话,她没有急着过去,只是站在原地,默默地等着。

……

路灯下,乔衡握着手机,眼睛略显空洞地看向马路上飞驰而过的车流。

他最后还是接起了他妈妈的电话。

所以,黑夜里,嘈杂的路边,他听着他妈一贯温和的喋喋不休。

“阿衡,你终于肯接电话了。”

“你最近这是怎么了,学会不接妈妈的电话了吗?你忘记了从小到大,妈妈是怎么教你的,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不可以不接长辈的电话,这是非常不礼貌的事情。”

“不管有什么事情,我们都可以沟通,而不是选择逃避的方式。”

“你知道,逃避是懦夫的选择。”

跟小时候一样的一套说教。

乔衡听到时候有一瞬间的恍惚,忘记了今夕何夕。

他妈妈说到这里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停顿了一下,乔衡在这个空档,适时地开口。

“妈,抱歉。”

他也顿了一下,在想怎么开口。

只是下一句还没机会说出来,就又听他妈妈说:“这就对了,你还是足够清醒,知道什么是正道,什么是玩物丧志。”

“你能够想明白就好,放心,这会是我们两个之间的秘密,我不会告诉爸爸,刘主任也不会,我们都能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又一辆车,风驰电掣,疾驰而过。

乔衡衬衫的衣领被这阵风带起,翕动两下。

他清下嗓子,直接了当地说:“我抱歉的是,我没办法继续听您的话了。”

“辞职的事,我已经决定了,不用瞒着我爸,也不用当作什么也没发生,我是二十八岁,不是八岁,我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电话的另一头沉默了两秒钟。

两秒钟后,乔母开始了不容置喙的单独发言。

“阿衡,你长大了,二十八岁,马上就要三十岁。或许你觉得你足够成熟,足够稳重,足以有权利也有能力选择自己想要的人生,但是阿衡你有没有想过,二十八岁了,你不该再继续任性了。”

“在你做这个决定之前,我想你一定考虑过事情的后果,无非是像你刚刚读大学的时候那样,跟爸爸妈妈争论,偷偷逃出家门,做一些,你觉得在跟我们抗争的事情。”

“人的一生总会有叛逆期的,你十几岁的时候叛逆,爸爸妈妈都可以理解你,因为还是心性未定的小孩子。”

“可是阿衡,你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成熟的人,却怎么又做起这么幼稚的事了?”

“你知道你这个决定,如果被爸爸知道,他会怎么惩罚你吗?”

“……”

很长很长的一段说教。

不过比起当年他第一次因为乐队叛逆的时候,还是小巫见大巫了。

乔衡没有插嘴,安安静静地等对方说完,等到听筒里不再有持续不断的说教,他才又一次十足认真地开口。

“妈。”

“尊重我一次。”

“从小到大你们从来没有尊重过我,所以这一次。”

“能不能,尊重我一次。”

说完。

乔衡就挂断电话,忘掉父母教过的所有礼貌、礼仪,眼也不眨地关掉手机。

以求换取短暂的清明。

把手机随手装进衣服口袋里,乔衡掏出车钥匙,却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今天喝酒了,酒意微微上头,想痛快地把手里的车钥匙扔出去。

不过从小被灌输的,刻进骨子里的温文尔雅让他这一想法没能实现,他把车钥匙放回上衣兜里,漫无目的地往道北边走。

沪市仲夏夜,华灯初上。

乔衡颓靡地走在路上,像被流放的囚徒。

他背影一如往常高大、挺峻,步履温雅。

夏歆一眼望过去,却好像看到无限的寂寞。

她跟着他。

直到他走进一家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出来的时候手上拎着满满一大包的百威啤酒,比刚刚在酒吧她朋友点上桌的都要多。

那么多罐酒,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重,他却举重若轻,一手拎着,另一手还单手把钱夹装进口袋。

夏歆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他看到。

有风吹过,她裙摆轻扬,视线溺进他温柔的眼神里。

有那么一瞬间,夏歆在想,要怎么解释她在跟踪他这件事。

不过很快这种念头就被压下去,她夏歆做事,从来不跟人解释。

乔衡也只是看她一眼,连讶异也没有,转瞬就撤开目光,视若无睹得明明白白。

便利店几米远的前方,有家不知道叫什么的大概是博物馆,乔衡就拎着酒坐到博物馆大楼下边长长的台阶上。

繁华都市夜里车流翻涌,路过人行色匆匆,不时有人侧目看一眼他,他也恍若未见。

夏歆很多次都在想,到底什么样的生活浸养出来的人,会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事事从容,连坐在路边台阶上喝个啤酒,都看上去矜贵又温柔。

她就这么,鬼使神差坐到他左边。

风带来啤酒苦涩又微甜的气息,夏歆轻吸一口气,侧身越过他,从他那堆啤酒里拿了一罐放到对方眼前晃一晃:“蹭一杯酒,介意吗?”

短暂的沉默。

乔衡看一眼夏歆。

沉默过后,他重新移开眼,听不出情绪,只是说:“自便。”

然后就没有再说话,什么也不说,只是喝酒。

少说要有七八罐啤酒下去,夏歆忍无可忍,看着远处涌动的车流,终于开口:“因为薛思婉?”

乔衡开易拉罐的动作顿一顿,难得肯说话:“她确实,更应该跟阿辞在一起。”

“哦,”夏歆并不惊讶,脱口而出,“释怀了。那看来是为了你们乐队那事?”

“你知道乐队?”

“梁亦辞跟林穆街上演出那事往上有人说是他有人说不是,但是认识的人一看就知道绝对是他好吧。我托人了解过,那个乐队还有一个键盘手。”

又是沉默。

乔衡又一罐啤酒喝完,不说话,又伸手拿一罐,打开之前,却被夏歆抬手按下。

他抬眼来看她。

夏歆看回去,直截了当地说:“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我知道,喝酒解决不了问题,我还知道,什么也不做,年少的梦永远追不回来。”

那天晚上他们破天荒聊了很多。

回去的时候两个人都喝多了。他送她到家门前,指纹锁被打开,在昏暗无人的门前。

孤男寡女,剑走偏锋。

夏歆酒精上头,含混不清地问乔衡要不要进去坐坐,他沉默着没说话,她就得寸进尺,手搭上男人的肩,一寸一寸往颈口轻移。

他好像没有拒绝的意思。

夏歆迷幻着想倾身过去,手却被猛然反剪,一瞬间的天旋地转,她被抵在冷冰冰的墙上。

男人半垂着眼,醉意醺醺。

“我有没有提醒过你,”温柔而浅淡的声线最是无情,“不要靠近我。”

作者有话说:

结尾已补,11-20来更新

ps.这章是支线伏笔+推动主线

以及,不写一下乔衡的话,怕没有机会再写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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