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睡吧”

与此同时。

沪市, 略显老旧的小区。

七楼东侧边,合金窗半敞。

年轻男人斜倚在窗边的懒人沙发上,手上抱着把半新不旧的木色民谣吉他, 长指扣弦, 慢条斯理地调试起生着细锈的琴弦。

林穆从厨房重新进到会客厅,手上提着两瓶百事,看到梁亦辞没手空着, 干脆把其中一瓶往对方旁边的窗台上一撂。

自己先开了瓶猛灌两口, 缓了口气儿才开口:“我这没养生玩意儿,只有快乐水,你凑合喝两口。”

梁亦辞没抬眼, 把林穆刚安上的电子校音器拽下来丢一边儿,空耳调好二弦的音, 少顷慵懒开口:“你什么时候见我养过生了。”

林穆心说那是。

您梁大少爷可特么是洋酒不看度数乱喝,巅峰时期一天能抽三包烟, 工作起来没日没夜不当回事, 一口气熬一星期大夜只喝黑咖啡吊命,被薛思婉气得一淋淋半宿雨,完事又一拳砸玻璃上直接给自己干进医院的主。

您特么要是养生,这世上就没人不养生了。

林穆倒是没说出来,兀自摇了摇头, 指指梁亦辞手里抱着的旧吉他问:“这琴怎样, 还能使吗?一直在储物间搁着来着,上回我妈来还差点儿给扔了。”

梁亦辞把三弦也调好, 右手随手扫了下弦, 淡声评价:“还行, 就是有点锈了。”

“回头换套弦就好了, ”林穆拍一把琴身,“看这壳子还挺新的,大一过生日你送我的呢,一晃有……九年了吧?”

九年。

九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要说短,不到人一生的七分之一八分之一。要说长,是一整个青春期。

九年,足够一个人从默默无闻到功成名就。

九年也足够让很多亲密无间的朋友,走散掉。

当年在身边的人。

如今回想起,早已经寥寥无几。

气氛有一瞬短暂的沉默。

不过两个人各有心思,谁也没有在意。

沉默被打破的时候,林穆跟梁亦辞几乎是同一时刻开口。

“你找过衡哥了吗?”

“我把基地买回来了。”

话音落的时候,又相视,都跟对方说你先说。

林穆的坚持之下,继续说话的是梁亦辞。

不过,梁亦辞没继续自己关于基地的话题,转而去回答林穆的。

虽然他们都知道,他们在聊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他说现在工作挺好的。”

梁亦辞从兜里掏出包烟,叼了根点上,这话说了之后没再说旁的。

短暂安静的空间里,一呼一吸间,全是呛人的烟气。

林穆默了默,还是追问细节:“这么快,我以为你还没来得及找到他。”

灰白的烟气破散,梁亦辞又吸一口:“找到他不难。”

他说得没有错。

沪市这么大,可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想找到乔衡,不是什么难事。

又是短暂的沉默。

林穆从旁拖了把椅子也坐下,就着对方的二手烟叹口气:“可我们之前一直没找他。”

窗外半沉的天光透进来,蒸腾的室温,却和着冷调的光线。

矛盾又复杂。

“我的问题。”梁亦辞没辩驳,不咸不淡地撂一句。

林穆也跟他要了根烟点上,继续刚刚的话题:“什么时候找的,在他们医院?”

“前几天,在思婉家楼下。”梁亦辞讲这话时半张脸蒙在烟雾里,看不清楚神情。

“思婉家楼下……他们俩这,”林穆猛吸一口,“这么多年了,看来执着的大情种还不止你一个。”

“少贫。乔衡我搞不定,你去吧。”

“行,我试试。”

这话题结束,默了几秒。

林穆又提起刚刚对方说的另一个事:“你刚说,你把基地买回来了?”

被问到的人颔首:“嗯,刚过户。”

他掏了串钥匙出来,丢在林穆面前。

基地是他们上大学时候乐队的排练场地。

在宜林大学周边一个梧桐林里,废旧的小型工厂仓库改的。

最开始林穆说这地儿像奥特曼里边大古他们基地,其实没一丁点儿像,不过久而久之,也就这么叫了。

林穆拿起钥匙看了两眼,有点儿好奇:“这几年基地都用来干什么了?”

当初他辞哥可是大手一挥豪掷千金,给那仓库里里外外装了一遍,不单搞出了排练间、每个人的单人排练间、会客室……每个人还有单独的起居室,都是套间。

排面俨然跟现在那种电竞职业队俱乐部似的。

他到现在都记得基地里里外外的样子。

就地取材弄的是那个时候很时髦的工业风,本来是个超高吊顶的大厂房,辞哥找了装修师傅给里外都装了楼梯,改成两层。

一楼整个通着没安顶,二楼内楼梯绕了四个方向一整圈,一低头能看到整个一楼。

那个时候他们排练,很少只有他们三个人。

大多时候管他们后勤的东子都在,没事的时候还会有陈湾、薛思婉跟她那个咋咋呼呼的室友姜卉卉。

金属乐声躁动喧腾,他们在一楼吉他键盘架子鼓玩得热烈得要冒火星子。陈湾跟薛思婉她们就站在二楼的围栏边,有时在很认真地听,有时就着乐声安安静静做自己的事。

明明音乐声喧闹得不得了。

回忆起来满脑子只四个字儿,岁月静好。

他记得他们在基地弄过一大桌子菜煮火锅,也在基地围一圈泡过面。

记得基地的外墙被刷成灰白色,秋天外楼梯跟周围的地上落满了梧桐叶,踩上去脆生生。

冬天整个林子光秃秃,偶尔被雨天截在基地里,个个儿冻得跟孙子似的。

那时候很穷的,演出费没几个钱,他不愿意处处让辞哥衡哥他们花钱,每个月坚持从演出费拿出一部分付基地的费用,还要付学费、生活费、跟陈湾租房子的租金。

每个月下来所剩无几。

现在日子倒是好了,辞哥天之骄子,进娱乐圈没日没夜地工作还上了他爸欠的巨款,现在还有盈余。

林穆也跟着有了不少积蓄。

日子是越过越好,提起年少的时光还是千金不换。

……

梁亦辞一根烟抽完,在烟灰缸里碾灭,不急不缓地掀眼回答:“听说转了几手被一个直播公司买过去,几个月前他们公司倒闭了,就一直空着。”

林穆点头:“现在怎么样了,你去过没有?”

“跟中介去看过,挺花哨的。”梁亦辞眉头浅皱,“我想把它恢复原样。”

“行,你得录节目,这事交给我。”

梁亦辞笑了声儿,不无揶揄:“还挺积极。”

“这不您忙著录节目,就我一闲人么。”

窗外的天忽闪变幻,时晴时阴,这时刚好变作晴色。

照得整个房间亮亮堂堂。

“嗯,费用从我账上扣。”梁亦辞顺手把后几根弦的音也给调了,抱着那把旧吉他随手把玩两下,“还有一个事。”

“啥事?”

“这次录制结束回来,就要到思婉的生日。”

思婉的生日。

他这样一提起,林穆也想起来。

六月八号是薛思婉的生日。

林穆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

还是因为他记得八年前六月初他们远赴北京的演出中间出了点儿问题,被延期到六月七号,第二天就是薛思婉的生日。

那天演出刚结束他辞哥就上了最近的航班往回赶,天气问题飞机被迫降在南京,他就又连夜租车,开了一整夜的车回宜大,就为了给薛思婉过个生日。

思及此。

林穆心里明了,问:“那是得好好给人过一下,什么打算?”

“我想在基地。”

“行,我来准备,送什么礼物呢?”

“秘密。”

“连兄弟都不告诉?”

梁亦辞漫不经心摇了摇食指,大言不惭:“兄弟如衣服。”

“……操。”

/

午后接到过穆美玲的电话后,一整个下午,薛思婉都闷在家里,人恹恹的,没什么精神。

午睡也到一半,挂了电话后躺在**困意全无,再也续不上。

她干脆起身,扯开帘子,窝到沙发上看上次电影节闭幕晚宴上几个制片人发来的剧本。

粗略全扫一遍。

三部小成本都市网剧,一部大IP古偶,一部法律题材正剧,还有一部传记电影,讲芭蕾舞天后陆可的传奇人生。

晚宴结束那天在车上,她就跟岚姐提过,对这个本子最感兴趣,所以这次也只是浅浅翻过其他几部,就转眼看起这个来。

陆可的故事堪称薛思婉少女时代最梦寐以求的人生,有爱优渥的家庭,细水长流的感情,从小的兴趣爱好发展成职业,年纪轻轻就在自己的领域有一骑绝尘的成绩。

这些都是薛思婉想也不敢奢想的。

大约是带着这种窥视梦中生活的心思去看的,看着看着就入了戏。

一页接着一页翻过去,时间在不知不觉间流过,回过神来的时候薛思婉看了眼窗外,黑与白日与夜的交界时分,天地混沌。

她按灭手机屏幕荧亮的光,揉着酸痛的眼睛,恍恍出神。

片刻后,眼睛的疲劳被缓解,她终于重新打开被关闭一整个下午的手机网络。

重新连接网络的同时,不断有微信消息从手机上方弹出。

薛思婉没仔细看,一下子点进去,就是岚姐的消息。

【公司新签了艺人,分到我这边一个,下星期的录制没法陪你去了,我已经叮嘱好小檬了,她会照顾你的,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身体知道吗?】

【对了,昨天喝那么酒还好吗,没什么不舒服吧?哎我真是放心不下你,我去看看新人省不省心,实在不省心我跟谢总说说我还是只带你一个人比较好。】

【明天半夜的航班出发,你记得收拾好行李,节目上你可以穿私服,不能穿咱代言的竞品,有一部分品牌赞助的衣服我已经让小檬给服装师送过去了,你要带的东西千万都记得带啊。】

……

薛思婉把岚姐发来的微信逐字逐句地看完,突然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复。

如果有人问她到这个圈子里来,最大的幸运,那一定一定是遇到岚姐这么好的经纪人。

她又仔仔细细看过一遍,方才在对话框里慢慢打起字,每句话都给了回应。

【放心啦,我一定谨言慎行,绝不找麻烦。你带新人心态平和一点,别动气啊。】

【昨天的酒还好,你怎么样,下午才发消息,睡到下午了吗?】

【差点忘记收拾行李,马上就去收拾,看来我还真是没岚姐不行呢。】

最后一个字打完,按了发送。

薛思婉又扫一眼聊天内容,就起身跑到卧室,从衣帽间角落里拖出个行李箱来。

很仔细地想了想要带的东西。

很多必需品。手机、充电器、身份证、护照、钱包、纸巾、毛巾、内衣、墨镜、帽子、护肤品……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东西。

彩妆化妆师会带,但是带了有备无患。鞋子要带休闲鞋、运动鞋、高跟鞋各两双,方便搭衣服。

去一星期,袜子要带七双,每天不重样。

衣服要有运动装、居家装、小洋裙、日常装、防晒装……

虽然也是女明星,她的日常生活比这要简单很多,远远没有这么多的要求。不过上节目就不一样了,岚姐整天耳提面命告诉她艺人形象的重要性,即使是岚姐不在,她也要好好遵守。

整理这些东西是一个很大的工程。

把所有东西规规矩矩塞进行李箱之后,薛思婉累得瘫坐到卧室床边的地毯上。她长发略显凌乱地被拢了个髻在脑后,居家服的衣领微微敞,映在不远处的玻璃窗上。

有一种别样的性/感。

墙上的挂钟指到数字10。

精疲力竭之前,薛思婉用最后一点力气接通手机的最新来电。

来电显示是一串陌生号码,她没去深究,接起来的时候很轻地问一声:“喂?”

听筒里未有回应。

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重新去看上面的显示界面。

没有错,一串陌生数字。

薛思婉微微皱下眉,想再问一遍对方是谁。

开口之前,听见听筒里,有轻而浅的呼吸。

已经微启的唇被重新合上,她好像突然就知道打来电话的人是谁了。

对方在沉默,她也跟着沉默。

脑海里昨晚的记忆被唤醒,她不自觉就想起那个所有人闭眼时蜻蜓点水的吻,和酒过三巡雷鸣电闪时捂在她耳廓上那双干燥而温热的手。

面颊跟着染上燥热,她屏着气息,耳中全是他的一呼一吸。

呼吸声分明是从手机听筒传进耳中。

她不知道为什么耳后侧颈都觉得绵软发痒。

她这一口气屏着快要受不了。

房间里静谧无声,只有墙上一台挂钟不知疲倦地“咔吧、咔吧”,每走一下就要响上一声。

听筒里终于传过来男人的声音,很低,带一点点不宜觉察的哑,在问她:“在干什么。”

沉默被打破,薛思婉缓慢地呼过这口气。

须臾,也学着对方低声开口:“刚刚在收拾行李。”

电话另一头,梁亦辞倚上墙边,漫不经心地“嗯”一声。又沉默着不说话。

沉默让挂钟的声音又无限放大。

薛思婉咬咬下唇,没忍住开口:“怎么现在打电话来……”

这个问题,按理讲是在问现在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

电话里的男人却只浅声答:“白天打过来打扰你睡觉。”

……

好像。

她以前酒量是很差劲。

每次聚餐随便喝一点,第二天都要睡上一整天。

“喔。”薛思婉低低应一声,“我早就醒了。”

早就醒来了,酒量也比以前要好一点了。她还是她,他也还是他。现在的一切跟八年前,好像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早就醒了啊,”他不紧不慢重复她的话,咬字慵懒,浪**又散漫,“那我下次,早一点打过去。”

下次早一点打过去……

他这样讲,听上去像她在主动要求她早点给他打电话。

她现在答“好”也不对,“不好”也不对。

憋了半天,薛思婉才闷闷反问一声:“打过来,做什么……”

也分不清是在问今天的电话做什么,还是下次的电话做什么。

好半天,听筒里终于重新传来微哑的男声。

“这么多问题啊。”

梁亦辞哂笑一声儿,默了半秒才继续说,“不做什么。”

“想听你的声音”

“就打了。”

不做什么。

想听你的声音,就打了。

……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只有想与不想。

赤诚、直接、忠于感觉。

这就是梁亦辞。

跟少年时代半分无二的梁亦辞。

在名利场里浓熏浸染过,依旧拥有这些可贵特质的梁亦辞。

薛思婉没办法回答,也回答不出来。

她慢吞吞起身,轻拂去身上微不可见的尘灰,拉开被子躺到**,顺手关掉卧室的灯。

世界陷入统一的黑色。

又听见他说:“你看到了吗。”

“什么。”

“今晚的星星很多。”

窗帘半敞。

薛思婉顺着梁亦辞的声音,看到漫天细碎的星,人侧卧着缩成一团。

半晌,喃喃回应:“看到了。”

“那我就放下心了。”梁亦辞没头没脑地温声说这么一句。

薛思婉理所当然追问:“放心什么?”

“天气。”

“天气?”

“书上说星星多的晚上不会下雨。”

“喔。”

“……”

是在担心天气。

城市的另一头。

梁亦辞斜倚在阳台墙边,一边手插兜,另一边手握着手机放在耳边。

很轻地笑一声。

不下雨,就不会打雷。

他不用担心雷雨天薛思婉害怕得睡不着。

……

这个电话打得时有时无。

薛思婉看着窗外长天缀着的繁星,困意无知无觉地爬上来。

她闭上眼,再一次小声打破沉默:“那,你在做什么?”

“没做什么。”

“什么时候睡……”

“没准。”梁亦辞从星空收回眼,“困了?”

“有一点点。”

“那就睡吧。”

这句“那就睡吧”像是话题的结语。

话音落下之后,薛思婉却久久没见对方挂机。

她迟疑问:“电话……?”

沉默须臾。

梁亦辞说:“我不会吵你的。”

匀称而轻缓的呼吸传到耳边。

梁亦辞又抬眼看一看天边高悬的月亮,似呢似喃。

“宝贝,睡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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