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能厚此薄彼”

“我跟你的关系, 用我帮你回忆一下么。”

他说这话的时候车子正在右转弯,借着过弯的惯性,他侧目看她。

薛思婉别开眼, 未及开口说什么, 倏然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思绪。

腿上震动的触感,低头,她的手机在响。

车子持续高速行驶。

薛思婉开了手包的暗扣, 瞥到来电显示上的名字。

她顿一顿, 滑了挂断键。

刚刚狂响的手机原始铃声停止,世界重归安宁。

连带着之前的话题也中断,一辆车, 两个人,沉默地在路上。

尴尬的气氛在蔓延。

不过仅仅只是不到半分钟的功夫。

安宁跟尴尬都被打破, 薛思婉的手机铃声再度响起。

她只扫一眼,比上一个电话更果断地挂断掉。

第三次挂断穆美玲的电话, 薛思婉干脆按了静音键, 按完还觉得不够,食指按在顶部关机键上。

按下去之前,听见身边男人不咸不淡地问:“不方便接么。”

她摁下关机键的手指顿住,侧眼看过去,对方没在看她。

他单手搭在方向盘上, 视线越过挡风玻璃在关注路况, 上半句话音落下没等她回应,又兀自补充半句:“靠边停我下车等你接完?”

明显感觉到车速在递减。

他似乎不是随口说, 像是真有这个打算。

薛思婉迟疑的须臾, 不巧又有电话进来。

即使没有铃音, 来电的亮屏显示在深暗的夜里格外明显。

车子已经开始在往右侧偏航。

薛思婉没来得及看手机, 抢先看向驾驶座上的男人,开口道:“不用,没有什么不方便。”

对方瞥过一眼。

像是为了证明她自己的“没有什么不方便”,薛思婉这回没看屏幕,直接按了接听键。

穆美玲讨厌她不接电话玩消失。

她知道电话接通后,会有怎样的腥风血雨。

即使他对她糟糕的家庭早就多少有一些了解,薛思婉还是下意识把手机换到右手中。

右耳边,是远离驾驶座的方向。

听筒被贴近右边耳廓的同一时刻,里面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思婉。”温润如玉的男声,“我是阿衡。”

我是阿衡。

阿衡是谁她当然比谁都清楚。

只是,这个电话……

她下意识拿开手机在眼前,重新看过来电显示。

果然明明白白写着“乔衡”。

“思婉?”

听筒里又传来一声温和的问询。

薛思婉忙把手机放回耳边,开口时略显匆忙:“阿衡,怎么了?”

话音落,敏锐地觉得车子里的气氛开始变化。

不过这种微妙的气氛很快被手机里乔衡的声音冲破。

“我今天见到你妈妈跟弟弟了,在我们医院。沪市最近的天气,水陆交通都有受限,他们看样子可能在暴雨之前就已经来了。”

薛思婉昨晚收到穆美玲的最后通牒,约定见面的地点就在乔衡工作的医院。

所以这时候听见对方说在他们医院看到穆美玲跟薛思典她一点也不惊讶。

只不过,如乔衡所说,近几天以来沪市持续的暴雨天气一直到今天才稍有好转,之前的几天航班全部停飞,水陆交通受到的影响也很大。

他们节目组那么大的阵势,都因此被迫叫停。

穆美玲是出门买个菜都恨不得翻看黄历的人,不会带着薛思典在这么不安全的日子出远门。

所以他们很大可能早在暴雨之前就到了沪市。

薛思婉沉默须臾。

想起之前薛思典跟她说起他结婚后要到沪市买房子定居的事。

现在一想,果然她又是他们商量好之后最后一个被通知到的人。

还好这样的事情多不胜数,重复上演过很多次。

她现在已经见惯不怪。

电话里还是空洞洞的沉默,乔衡话说完,在等她讲话。

她想了想,低缓地回应:“看来是的,上午我接到电话,他们要我明天见面。”

“明天见面?”电话那头的乔衡沉默了一秒钟,“在我们医院对吗?”

她弟弟已经办了住院手续,她妈妈看上去寸步不离,见面的地点,只能是她弟弟的病房。

薛思婉顿了下,还是应声:“是的。不过这件事情……”

“思婉,”话说一半被乔衡的声音截断,“这件事情,我可以帮你处理。并且我保证,我会处理好。”

从这件事情开始牵扯到乔衡起。

他约她见面,叮嘱她,给她出谋划策,到现在特地打电话过来,他想帮她忙的想法几乎写在每句话的字里行间。

她明白他的意思,却不能允许自己这样无条件地享受对方的好。

所以她斟酌须臾,还是开口说:“谢谢你,阿衡,真的谢谢你。”

最后一个“谢”字的音落地同时,车子很不巧地短暂刹了下车。

她身子惯性前倾,前胸被安全带勒得生疼。

薛思婉很轻地抽一口气儿,忽略掉痛感,旋即继续将刚刚的话讲完。

“很谢谢你,但是你相信我,我也可以处理好的。”

“每一天遇到的事情那么多,如果我每一件都逃避都闪躲,都想着转嫁麻烦,把事情交给其他人去做,那,要是有一天我跟其他人都走散了,该怎样生活呢。”

她在跟乔衡讲话的时候,收敛起今天浑身的刺。语气,连带舒缓的语速,恢复了往日的温柔和缓。

恢复成往日那个脾气很好,不大生动,温和可欺的薛思婉。

好像她从来都是这样,除了二十几年来让她崩溃抓狂的薛家人,面对其他人的时候,总是能做到理智、客观、置身事外。

梁亦辞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让她变得不像她。

短暂的沉默。

电话那头很快重新有了声响。

乔衡在电话里很轻地笑一声,而后忍不住说:“思婉,你真的比我想象中还要坚强。”

薛思婉苦涩地笑一笑:“谢谢。”

“何必这样客气。”挂断电话之前,乔衡如是说。

“那,再见。”

“再见。”

……

电话挂断以后。

车厢狭小的空间,沉默无限蔓延。

薛思婉感受着超跑穿梭在来往车流,窗外的晚风极速流淌。

敏感地觉得,身边的人好像误会了什么。

或许他觉得,给她打了连续几通电话。

而她因为他在的关系,所以迟迟不肯接的电话是乔衡打过来的。

她一向性子温和,惹了别人不愉快素来愿意解释,可是今天,却总觉得解释的话讲不出口。

那天他说原来她不单有阿辞,还有阿衡。

他好像介意乔衡。

可是。

别人不知道。

她跟乔衡的事情,怎么开始怎么结束,他从头到尾都有参与,他会不清楚吗。

后来的一路上薛思婉跟梁亦辞谁都没有讲话。

车子停到她家楼下的时候她低声道过谢,见对方没有要多说什么的意思,又垂首开门、下车。

楼门口的声控灯失修,剧烈闪着薄白的光。

连日下雨,住户们几不出门,小区里静寂无声,倒显得这坏掉的声控顶灯有种说不出的渗人。

薛思婉兀自深吸口气。

在心里告诫自己一盏坏掉的灯而已,照常进去无误,没什么好矫情的。

在门口这么踟蹰的几秒钟里。

她没注意听到车门被开又关上的声音。

年轻男人长腿迈开,三两步到身边。

薛思婉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拉着手腕塞进了刚好停在一楼的电梯。

她家楼层不高。

尴尬走神儿的功夫就已经下了电梯。

直愣愣站到她的公寓门前时,薛思婉才终于干巴巴地开口:“谢谢你送我回来。”

面前男人单手插兜,懒怠地睨她:“然后呢?”

薛思婉秀眉微蹙:“……什么。”

孤男寡女,半夜三更。

在她空无一人的家门前,他问她谢谢然后呢,意义似乎不言而喻。

短暂的对峙后。

他们说不清到底是默契还是不默契地又一次异口同声。

“没有然后了。”

“你现在的电话。”

薛思婉没想到他的然后是要她的电话。

她是非科班出身,进入演艺圈之后应公司要求换掉了电话号码,换掉了微/信,只给几个关系很好的朋友留了联络方式。

其中当然不包含他。

毕竟她那个时候。

联络不上他已经,很久了。

“干什么。”她问他。

他扫了眼周围:“不干什么。”

“那就没有必要。”

他们交谈的声音不大,楼道里的灯黯淡地灭掉。

无边黑暗中。

梁亦辞给出了一个不容拒绝的理由。

“不能只有乔衡可以给你打电话。”

“薛思婉,你不能厚此薄彼。”

然后他存了她的电话进电梯。

金属门合上的一瞬,她好像听见他说:“万一处理不了,打我电话。”

/

第二天薛思婉没打梁亦辞的电话。

她被乔衡摆了一道,事情甚至没轮得到她处理,她到医院的时候薛思典已经办了出院手续。

连人都没见着,她就被乔衡告知事情摆平,她不用再为此烦扰。

怎么摆平的她问不出,乔衡还干脆说有手术,委婉地让护士领她出去。

不单如此,对方连车都叫好,只等着送她打道回府。

上车没一会儿就又开始下雨。

薛思婉发微/信乔衡不回,又突然死活联系不上薛家几个人。

她折腾半天身心俱疲,干脆趴在窗边看车外。

这一路上。

雨不知何时见小,后车窗上积雨褪尽,朦胧的世界渐近清晰。

薛思婉一路走马观花略过沿途风景,车子路过国金广场,不期然被广场上盛景勾去目光。

越过灰暗的玻璃,视线所及,成百上千只雨伞集聚一起。

大家都以为这场持续暴雨停了,没想到今天这一场来得突兀。大约都是临时商场里买来的伞,所以几乎都是同样款式,颜色是饱和度很高的红与蓝。

一眼遥望过去,仿若误入无边花海。

适逢红灯,车子不疾不徐地停下。

薛思婉正欲收回目光,听见前座的司机师傅感叹开口:

“我年轻的时候小姑娘们就喜欢弹吉他唱歌的,这么多年过去,现在小姑娘还喜欢弹吉他唱歌的。”

弹吉他,唱歌?

薛思婉循着司机目光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看见伞海的尽头,高两层的阶台上,借着购物广场的楼檐蔽雨,似乎有人正在演唱。

音响的声音不大,台下姑娘们的尖叫声却隔着半条马路几乎传过到紧闭车窗的车里来。

薛思婉从现在的角度看,层层叠叠的伞面几乎将台上人的身影遮盖尽净。

她只遥遥从伞面空隙,窥见男人皓白的手腕,和放肆如火的红色吉他。

指甲不自觉深陷进线衫袖口的缝隙,她皙白的掌心也落下指甲浅浅的印痕。

红色电吉他……

有一个人,也弹红色吉他。

薛思婉坐直身子,探身往舞台的方向,试图看清远处台上人的面容。

夜风吹开薄薄的伞面,她看见台上高大清瘦的年轻男人穿黑色外衣,风雨将他的衣襟吹得鼓鼓,男人低着头,同色鸭舌帽黑超将面容遮得严丝合缝。

车子在这时重新发动。

糊成一团的伞色急遽后撤,被惯性扬起的头发起又落,打在侧颊生疼生疼。

台上男歌手的脸没有机会看清。

薛思婉想开口喊司机师傅停车的时候,车已经开过十字路口,往另一条车流如龙的街。

她回头看了眼还在不断后退的上一条街,开口的时候语速也提快了些:

“师傅您……”

没有料想刚刚开了头就被对方打断。

“马上就到了姑娘,别急,前边再过两个路口就进闵行区。”

似乎是以为她是着急催促,师傅讲话的时候又给车提了速,眼见着就要走到这条路拐角的尽头。

薛思婉赶在转弯之前开口。

“师傅,麻烦停车。”

下车的时候雨还没停,她来不及打开伞,快步跑到几步以外,商业街门脸门口的台阶上,远眺上一条街那个风雨无阻的演唱现场。

刚刚的司机师傅说得是。可能女孩子难免会喜欢弹吉他唱歌的男生。

那些女孩下雨天打着伞淋着雨也要坚持在现场。

她也这样过的。

大学的时候,当了十几年乖乖女的薛思婉冒着被扣学分冒着人群拥攘冒着浑身上下被蚊子叮上满身包,冒着那时候能够想象到的千难万险,也要逃了晚自习去操场。

就为了听那个人唱一首歌。

哪怕是唱给别人的歌。

身体似乎不受控。

她穿过马路去到对面,被挤着进到花海样的伞群里。

一不小心,就是距离台上很近的位置。

然后她窥见台上男歌手带伤的虎口,缠着绷带的右手。

旁边的女孩子激动地跟同伴说带伤真的超man的,爷们就要战斗啊,帅疯了。

薛思婉看着四散的雨水溅上男人虎口、绷带,觉得大概,很疼。

进圈子这几年她别的没习惯,倒是习惯了出门严严实实地裹着。

今天戴了渔夫帽,墨镜口罩。跟大学的时候一样,安静地混在人群里听几首歌。

乔衡追过来打破了这种平静。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她身边,很轻声说:“大学时候你也喜欢这样,安静地躲在人群里,看我们演出。”

薛思婉讶异地抬眼:“你怎么在这儿?你的手术……”

“唬你的。”乔衡摊摊手,“不过你一走就后悔了,开车跟了一路。生气了吗?”

“没有。”薛思婉摇摇头。

这么一摇头注意到乔衡还顶着雨,薛思婉将自己的伞举过去。

没注意旁边人,猛地被不小心撞到,几乎是即刻失去平衡。

“思婉——”

摔倒前被乔衡牢牢揽住腰稳了回来。

这一系列的动静不小。

周遭不少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他们这边来,薛思婉带着歉意合手鞠躬。台上的曲子正是中断的间隙。

她还没从乔衡怀里出去,蓦地抬眼。

隔着她的跟他的两层墨色镜片,觉得台上的男人好像淡漠嗤然,在似嘲似讽地看她。

作者有话说:

不长嘴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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