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前, 清晔岛。

夜半,绪寒寻回了一张新方子,还沉浸在浅浅的期待和喜悦中, 却见到闻砚竟然在清晔岛外等他。

男人的衣角罕见地染上了尘埃,双目带着悲惋, 连周围的空气都散着哀。

绪寒望了望他身后黑夜中的岛屿, 几乎在瞬间就想到了什么, 他扔下手上的东西,强忍着奔溃,小心翼翼地问:“阿荔呢?”

闻砚不忍, 他没动。

可绪寒已经明白了。

顾不上闻砚多说什么, 他跌跌撞撞地冲向阿荔的殿宇。

却空无一人。

阿荔什么都没留下,哪怕一丝气息。

她就像魂飞魄散在这世间,从不曾出现过。

绪寒无法接受,在清晔岛疯狂地找着阿荔的身影,到处都翻遍了, 却一无所获。

闻砚第一次见绪寒这样,怕他出事, 一直默默跟着他。

直到三日后邪主带邪引来犯。

在神海众神商讨着由谁出征时,闻砚一改往常从不主动不问天下事的性子,率先领兵而去。

一月后,邪主被镇压。

可回到神海的闻砚却依旧表情凝重。

同时在这一月里, 又一段留影珠内的影像被蛇族散布。

画面中的男人冷凝着目,睥睨着塌上挣扎的女子, 漠然地将手中的圣剑送入阿荔的胸膛。

没有一丝犹豫。

四季之主亲手斩杀圣灵的留言在闻砚镇压邪主的一月内被传遍六界。

所有人, 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们爱戴的四季之主, 杀了那位能够为他们转移灾难的圣灵。

众口铄金, 在流言蜚语中,闻砚亲手镇压的邪主也变得不那么重要,没了闻砚,还会有第二个神明出征,可没了圣灵,世上便再也没了能够替他们承受灾难的人。

闻砚在凯旋而归后,成为了众矢之的。

可他无暇顾及。

他回到清晔岛后,绪寒找上了他,亲口问他为什么杀了阿荔。

闻砚皱眉,想解释他没有杀阿荔,是阿荔的身体已无力回天。

可绪寒打断了他,两人大打出手。

绪寒的招数有一半是闻砚一点一点看着教起来的,闻砚对他的行招路数门清,绪寒抬手闻砚就封住了他的进攻。

可那一日,闻砚发现绪寒的招数与从前不同了。

“绪寒,你这些日子在做什么,见过什么人?”

如此邪性的招数,绪寒从前根本不屑修炼。

绪寒的剑尖指着闻砚,“你连人命的死活都可以弃置不顾,还会在意我这段日子在做什么吗?”

闻砚的脸色冷了下来,心念催动下,神力迅速攀至绪寒的剑,顷刻间,玄铁所造之剑碎裂在地,风过,湮灭无尘。

“我再说最后一次,我没有杀她。”

“那你怎么解释留影珠!?”绪寒手中空空,却仍旧对着失控地闻砚挥起拳头,“蛇族传出的留影记录了阿荔陨落当日的情景,证据确凿,就是你杀了他!”

“你明明答应我的,你为什么还是杀了她!”

闻砚忘记了后来时什么时候回到的四季殿,但他记得,他那时候才看到祝康传来的影像——这一月他都在极远之地封印邪主,留影珠的消息根本传不进去。

他千算万算,以为送阿荔转世是对绪寒和她最好的结局,可他没有算到,夺舍阿荔的邪引竟然与散落在别处的邪引里应外合,将当日他最后斩杀的片段传送至蛇族。

单单只截取了最后一段,黑雾消散后,圣剑落下的一幕,伪造出闻砚虐杀圣灵的假象。

而蛇族正为阿荔失去利用价值而心忧,他们不知该向六界交代阿荔无法再为天下转移灾难,也无法接受蛇族的地位或许从此就要开始一落千丈。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如果六界知道了蛇族因为阿荔失去利用价值就舍弃她,必将唾骂和不屑他们,蛇族苦心经营多年的声誉便会不复从前。

而邪引的传出的留影正中蛇族下怀。

如果是四季之主失手,又或是故意杀了圣灵,那么至少,蛇族不会成为天下人唾弃辱骂的对象。

阿荔已死,蛇族眼瞧着就要满不住死讯,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放出了留影珠,将自己从整件事情中摘了出来。

事情已经发酵了一段时间,现在六界之内都知道了这件事,闻砚成为六界人继邪主之后,另一个开始被讨伐的人。

但毕竟是四季之主,他们不敢太过分,从笔诛墨伐、人云亦云的愤慨发展到有人上请天道降下天罚、剥去他的神骨、让他退下四季之主的位置,愈演愈烈。

闻砚都不在意,也没有人能奈他何。

可他把自己关在四季殿里整整两日。

只因为邪主已被封印,但他与天道的交易却还没有完成。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

两日后,他收到了绪寒的战帖,他在蛇族领地等他。

他握着手中的战帖,脑中忽然闪过那一日绪寒充满邪性的招数。

那一刻,他似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

去蛇族之前,落刑的厄难预知降临。

漫天的黑雾,乌压压的蛇族军队,与绪寒对峙的他,还有不知去向的落刑。

天空中只有他能看到的、迟迟不散去的天道之力始终凝视着他。

闻砚还是去了。

大陆极西,蛇族之地。

滔天的巨浪翻涌至云端,男人的紫袍被狂风掀得凌乱,他凌于空中,看着执着新剑的绪寒,还有他身后的蛇族人。

蛇族中人,一个个好像真的把阿荔的死都转嫁到了闻砚身上,他们没有想过自己其实就是阿荔经死之前遭受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中的每一根稻草。

闻砚身为四季之主,能感觉到绪寒身上丝丝外露的邪引之气,圣剑出鞘。

他只问了一句话。

“你想杀我。”

“是。”

绪寒没有一丝犹豫。

闻砚一月多来未曾变换过的表情,在听到这笃定而充满杀意的一个字时,终于流露出了悲悯与失望。

“那便战罢。”

那时的闻砚对绪寒失望至极,他没有想到,绪寒竟然连一丝信任都没有,居然要联合邪引来杀了他。

他也终于知道,天道迟迟不肯离去的原因,就是因为神海的神明,竟然就要被邪引夺舍了。

那一战整整打了五日,昏天暗地,西部海域动**不宁。

绪寒招招致命,可闻砚神志清明,不愿诛杀他,一直在寻找控制住他的办法。

正因为他对绪寒的不忍,让绪寒体内操控他的邪引更加肆无忌惮。

第五日,落刑死于绪寒的剑下,闻砚重伤。

绪寒聚集全力,准备给闻砚最后一击时,闻砚放弃了,他发现压制绪寒暂且不清明的神志和改变他的性格一样难,于是他招手,唤下一只窥视着战场的天道,拖着满身的伤回到了神海。

绪寒要杀他,也不信任他,就算他解释,也无法改变绪寒动了杀心的结果。

他没办法了。

于是天道拦下了绪寒的最后一击,以蛮横之力席卷战场,平息战争,将绪寒送回了神海。

秋季刚到,本该是天高云淡,枫林尽染的季节,闻砚靠在四季禁地的树荫下,却觉得有些萧瑟荒凉。

他手中握着落刑的一截断尾,漂亮的纹路消失不见,只剩血迹斑斑,身上的留音玉毫无动静,他却觉得里面装满了六界中人让他退位让出四季之主之位的话语。

七万年,闻砚在这世间如割裂的灵魂,践诺他作为神海之首的职责,应天下人的承灾请愿,除此之外,无欲无求。

他无牵无挂,唯一有感情的,便是神海的这几个人,还有跟了他五万年的落刑。

可现在绪寒要杀他,落刑陨落,连受他庇护的六界都对他弃之敝履。

没意思。

他看了看好像不太愉悦的天道,自嘲地笑了笑,无视他的催促,不管不顾地做了决定。

闻砚面无表情,轻轻抚过落刑的断尾,指尖汇聚着最后的修为,注入断尾,将它送回了蛇族。

还有一部分修为裹挟着神力,在他踏入四季境地的那一刻,朝绪寒的居所而去。

天道想拦,却又没拦,任由那强势的神力和修为进入昏迷的绪寒的体内,压制住快要将他彻底夺舍的邪引。

闻砚性格散逸,可他所做的决定,谁都无法阻拦,就连天道也不行。

于是他脱去修为,一步踏入四季境地,化为梧桐花,自顾自地舍弃了四季之主和秋神的位置和权力,从此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整整一万年。

就像拭去衣上的一块脏污,他谁都不要了。

从那一刻开始,神海不见秋神踪影,盛秋在眨眼间退散,凝重的雾气氤氲,天降大雪。

天下一日入冬,从此秋季不在。

而绪寒体内的邪引被压制住后,渐渐清醒过来。

他并没有忘记自己对闻砚的恨和大战的那几日,可他也开始怀疑,开始后悔。

他想不明白,他就算恨极了闻砚,可怎么会对闻砚做这样的事。

紧接着,闻砚丢在四季殿的圣剑发出阵阵剑鸣,宛若悲泣,他一路找到四季禁地,却遇上了怒不可遏的祝康和梦冥。

两人在之前被他特意支去清理邪引战场,直到天道将消息带给了他们,他们才知道绪寒瞒着他们对闻砚做了什么。

两人感知不到闻砚的气息,已然做了最坏的打算,对绪寒下得手也是一招比一招更狠。

在他们眼里,阿荔被夺舍,本就早该被处刑,闻砚留她已是网开一面,可绪寒不仅不知足,还想杀了闻砚。

绪寒刚经历大战,本也虚弱,梦冥一剑赐向他,疼痛却迟迟没有来。

天道再次出现,降下旨意,绪寒继任四季之主之位。

祝康和梦冥不得不收手。

“绪寒,你该知道闻砚已经顶着违背天道的压力留阿荔一命,说句难听的,他就算从一开始没有答应你,直接杀了阿荔,你也没有资格怪他。”祝康声音宛若寒冰千丈。

“你知道如今天底下的人都在戳着闻砚的脊梁骨说他罔顾天下么!?”梦冥怒吼,“他们不知阿荔被夺舍,你却知道他为什么要杀她,你若是有良心,就晓谕六界,阿荔死去的真正原因!”

在绪寒被邪引操控,神志不清的那段日子里,根本无暇顾及天下人的看法,因为也不知道六界对于闻砚的讨伐,已经到了这么不可收拾的地步。

可谁都不知道,他根本不是因为闻砚杀了阿荔而恨,因为他知道,若是他没寻到治愈阿荔的方法,圣灵陨落是必然的。

可按照闻砚的修为,强留阿荔一时半刻等到他回来根本不是难事。

他还没有放弃,闻砚凭什么对阿荔动手?

是闻砚没有遵守他们的约定!

因为他还没有放弃救阿荔,可闻砚违背了承诺,擅自动手。

因为他没有见到阿荔最后一面。

因为他看到留影珠中在圣剑下月坠花折的阿荔。

因为他没有救下阿荔。

因为......

他的痛苦和恨无处发泄,理智失控,于是尽数将它们都转移到了亲手杀死阿荔之人身上。

绪寒像是被仇恨蒙蔽了双眼,不可控地对闻砚生出了杀意。

杀意一出,邪引入侵,覆水难收,最终酿成大祸。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点忙,明天改错别字!jn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