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入屋中, 少女帐中的清香飘在鼻尖,闻砚目光顿了顿,没去看那红帐之内。

他在桌前坐下, 余绯给他斟了盏茶,放在一边, 双手交握, 有些紧张地看着他。

闻砚还不知道她脑子里在想什么, 问:“不想问我什么吗?”

“啊?”余绯不解。

“小离和绪寒。”他顿了顿,自若地神色里有一闪而过的痛苦,“还有我的事。”

余绯没有错过那一抹异样的情绪, 睁着眼睛不知道该说什么。

下一瞬, 男人放下手中的茶盏,走到她面前,在她面前蹲下,盯着她愣乎乎的双眸,眉眼间都是无奈和不真切的笑意, 仿佛方才那抹痛苦不曾存在过。

“余绯,你是不是以为, 我心悦阿荔。”

闻砚觉得自己说出这句话时的心情是不可思议和荒唐的。

他这一路上猜到余绯说得那些话的端倪后,问了自己上百遍,到底是什么时候让她误会的?

这一句问话被他说得极其肯定,像是在审判余绯的荒谬猜想。

男人灼灼的目光凝着她, 直直地望进她的心底,想要挖掘出她最真实的想法。

“我什么都可以和你说, 只要你问。”

余绯撑着桌子微微后仰, 局促和心底慌乱让她下意识地想说“不”, 可刚要开口, 大门却被推开。

绪寒带着小离一路风火赶来,院外守着的侍卫也拦不住,被绪寒打倒在地。

“说!让他说!”

如果说绪寒面对闻砚时的斗嘴和愤怒都是两人之间司空见惯的日常交流,那此刻绪寒怒火中烧的模样就是实打实地生了气。

闻砚和余绯的对话被打断,他直起身子,眼底的温柔和暖意散去,扫过绪寒和小离身后倒地的侍卫,眼里显出不悦,连话里也带了戾气。

“发什么疯?”

“我不管你那些事,不是让你到处来放肆的。”

空气一瞬间紧绷起来,绪寒咬着后槽牙,身上的气焰慢慢减下来,却仍旧可见怒意。

小离看着余绯不知该怎么办,余绯朝她摇摇头,示意她莫慌,随后走到门口,安抚了几句受了伤的侍卫,让他们先去看看伤势,待他们走后,抬手布了层结界。

回头,冷声道:“你冷静点,今日邪引已经暴动过,还想让它找着机会操控你么?”

听闻“邪引”二字,余绯敏锐地察觉到小离身子抖了两抖,刚想上前,绪寒却快她一步扶住了小离,低声询问她怎么了。

小离却没理他,逃也似的拂开了她的手,走到余绯身边,侧着身子不看绪寒。

绪寒手上空落落,心头泛起苦涩。

“为什么不说?”

他看着闻砚。

“没什么可说的。”闻砚重新坐下,端着余绯给他倒的茶把玩着,语气随意。

余绯看得出来,他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为什么你总是这样。”

绪寒愤怒和颓败交杂的声音,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出了他话里的悲伤。

“这个世界上还有你在意的东西吗?从前我跟着你,你事事任我,处处纵我,我以为是因为你把我当兄弟才如此,可事实呢?你只是根本不在乎我会变成怎么样一个人罢了,就算我罪恶滔天你也不会在乎,我就像你在路边随便投喂的一条狗,事实上你从来没在意过我的想法。”

余绯眉头紧皱,她不敢想象这些话是从绪寒嘴里说出来的。

这段日子这两个人虽然看起来关系恶劣,可余绯看得出来绪寒其实极其维护闻砚,闻砚今日为绪寒压制邪引时的状态,也能看出他对绪寒并不是不管不顾。

这些话连余绯一个外人听起来都心里冒着冷意,她都开始怀疑是不是邪引又影响了绪寒的情绪。

可闻砚背靠着藤椅,脸上勾着漫不经心的笑,看不出一丝寒心。

“那你现在又闯进来想要做些什么呢。”

余绯心底一抽,她知道闻砚不是绪寒说得那样的人,可闻砚竟然一句解释都没有。

“呵。”绪寒脱了力,“你瞧瞧,就算我说这些话,你也不会在意,甚至连一句反驳都没有。”

闻砚掀起眼皮,像是早就知道他是故意说那些话来激他的一般,叹了口气,“现在不说,是因为你已经知道了真相。”

“从前不说,是因为你已经对我动了杀心,以德报怨,你见我有过这种东西么?”

闻砚有些故意恶劣的语气刀刀割着绪寒的心,他倒退了两步,看着闻砚,嘴唇微动,没了嚣张气焰。

“我......我不知道你救了阿荔......”

闻砚救了阿荔?可梦冥明明说的是闻砚亲手杀的阿荔!

余绯被两人说得不明不白,但没有开口打扰他们,只是扶着小离静静地站着。

可闻砚没有理绪寒,而是看向了她,目光里的认真和真诚烫得余绯想逃,语气却是那样温柔。

“余绯,你想听吗?”

余绯看着他满脸认真,却没有忘记他眼中的挣扎,握紧了拳头,语气刻意放得轻快些,想要安慰他。

“你难过,我不想听。”

闻砚淡淡地笑了,小姑娘在意他情绪的模样叫他心底积压的那些不快烟消云散,他弯了弯唇,温柔得要把她化开。

“我不难过,只要你想听,我就不难过。”

*

万年前,新秋之日,六界万族齐聚神海观秋分祝祷之力。

当日夜宴,觥筹交错中,四季之主闻砚不知去向,春神绪寒代行地主之谊。

四季殿中,闻砚高坐圣座,落刑在他手上缠绕着,百无聊赖地看着下头跪着的两人。

“尘蛇,你如今怎么也越发不识大体了?”闻砚没说话,落刑斜睨着尘蛇和阿荔,满口不客气。

彼时的尘蛇还未现如今的苍老,他恭敬地跪着,五指紧扣着汉白玉地面,长拜不起,在落刑这个同出自蛇族的圣灵面前无一丝怒焰。

“大人、圣灵,危宿者,为月为燕,凶也。”

尘蛇低着头,不敢抬头,“阿荔生来厄运,为天下挡灾避难,而今阿荔性命垂危,臣下恳请大人,救救阿荔!就当是为了天下人,为了天下的安危,让阿荔能继续为六界阻拦厄难!”

天下至今,出现的两位圣灵皆出自蛇族,一位是生来能够厄难预知的落刑,另一位,便是生来能转移厄运的阿荔。

尘蛇声音激动,已入深秋的天气,老者头上却掉下豆大的汗。

可他身旁黑衣聘婷的女子却不为所动,眼神和和地望着不远处的地面,在尘蛇哭天喊地的话中显得尤为突兀。

同样不为所动的还有闻砚,他看着尘蛇,不悲不悯,“生死之道,唯有天命。”

天命如此,天意如此。

阿荔之死,在他们选择了这一条路开始就注定了。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六界的灾难,于他而言,没有那么重要。

生死有命。

尘蛇的汗滴滴答答滴落在地,不知道有没有夹杂着泪。

若不是落刑已入神族,蛇族绝不能再失去阿荔,他今日也不会腆着个老脸来求闻砚救阿荔一命。

别无他法,他抬起头。

“大人,阿荔五百岁,六界多处山崩地裂,是她转移了厄难,放了半身的血,才平息了灾难,止住了天地崩裂。”

“一千五百岁,鬼城秘境无故坍塌,原本有多少人该命丧于此,可阿荔通天地之力,支撑住了秘境,那一日之后,她卧床休养了百年。”

尘蛇的话让人不自觉的生寒,凄厉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

“四千八百岁,天族探入天河,招来水淹之灾,六界昏暗五日,连您都无法掌控日出,是阿荔——”

“你要不要脸?”落刑没忍住,暴脾气又上来了。

他比阿荔大不少,都是天地孕育的圣灵,就算他受过伤无法化形,可阿荔仍旧得唤他一声“兄长”,而作为兄长的落刑待在神族万年,虽然与她不亲近,却也见不得她被人这么糟践。

小蛇傲睨着尘蛇,蛇尾扫向阿荔,远远指着,愤怒道:“蛇族在她千岁后一跃成为二十族之首,是因为谁?是谁让她遭受这些?是谁以大义的借口舍弃你们口中婉若珍宝的圣灵换取全族荣誉?尘蛇,你还要不要你这张老脸了?”

阿荔生来的天赋与落刑不同,圣灵的身份无疑会遭人眼红,千千万万的人想要她的元丹。

落刑有闻砚护着,无人敢动,可彼时的蛇族还是万族中不起眼的一族,阿荔的安慰岌岌可危。

蛇族为了护着圣灵,期望她成人后能将蛇族在六界中抬到一个举足轻重的位置,硬是把阿荔护在蛇族五百年,层层守卫,连只苍蝇都飞进不去。

可说是保护,明眼人都知道,那就是变向的囚禁。

整整五百年,除蛇族之外没有人见过阿荔。

落刑悄悄去看过她。

小小的姑娘整日整日被逼着修炼,除了修炼就是望着四四方方地天发呆,落刑在她眼里看不到这个年纪该有的灵动和生气。

她被豢养的温顺如千尺深的潭水,落石无声。

他本不想惊扰阿荔,可同为圣灵,阿荔先发现了他。

小小的孩子第一次见到生人,平静死气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惊讶。

你想离开吗?

落刑这么问她。

可阿荔没走,也没说话,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除了蛇族还有其他地方可去。

她害怕,也不敢。

一直到她五百岁,天地异相,山雨欲来的灾难在六界突起。

山崩地裂。

神海的神祇不得不出山维护人间。

尘蛇知道,蛇族兴起的机会来了,而阿荔存在的意义,也来了。

作者有话说:

落刑:终于有我的戏份了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