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他去, 别污了我的眼睛就成,反正我过几日就要去扬州的,那边的生意还等着我处理。”

姜知柳用手支着下巴,指尖在石桌上随意敲了两下, 漫不经心。

“那我送你。”

“不用啦, 大哥,大嫂和眠眠还要你照料, 你就多陪陪她们吧, 别学有些人。”

眠眠是姜九岚的女儿, 才三岁, 正是需要父亲的时候。

姜九岚眸中露出怜惜,她这是自己淋过雨才想着给别人撑伞。他点点头:“那好,我请长风镖局护送你们。”

“嗯。”

望着越加沉稳的男子,姜知柳心里泛起暖意:“大哥,谢谢你,这几年多亏了你和大嫂, 否则我...”

“嗐,一家人说什么见外的话, 更何况你嫂子可喜欢烨烨了。”

正说着, 一人从不远处的回廊里走了过来,那人身着灰色长袍,作儒生打扮, 身若祁玉, 容颜俊朗,执了把羽扇, 举手投足透着斯文雅致。

“翟叔叔!”

看到男子, 男童眼光一亮, 撒丫子飞扑过去。翟无期连忙接住,将他抱起来,刮了刮他的鼻子。

“烨烨,昨个让你画的画,如何了?”

烨烨下巴一昂,洋洋得意:“画得差不多了,我娘说我画得可好了,比她小时候厉害呢。”

“是吗?那我得看看。”翟无期温润一笑,走到石桌旁,看了看烨烨的画作,水墨勾勒出一幅田园风光,画中女子正踮脚捡着什么,线条流畅,已初具形象。

“嗯,你这年纪能画成这样,确实有天赋。”

姜知柳扬唇,满眼喜悦,没有比别人夸奖自家孩子更令人骄傲的了。

寒暄了几句,翟无期道:“知柳,我在此已盘桓几日,得告辞了。”

“这么快...”姜知柳怔了怔。

烨烨小嘴一撅,揪着他的衣服:“翟叔叔,你再多留两天好不好,烨烨舍不得你。”

姜知柳莞尔,点了点他的脑袋:“傻孩子,翟叔叔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哪能总陪着你?”说着把他抱进怀里,郝然道:“翟大哥,让你见笑了,烨烨年纪小不懂事。”

“无妨,童言无忌。”

黯然从眼底一闪而逝,翟无期弯唇,笑容温煦似春日下的一泓清泉。

日渐东升,到了用早膳的时候,姜知柳几人便到偏厅一起用饭。饭后,姜知柳携烨烨送翟无期出城,因不想见陆行云,走的偏门。到了门外,他们一同上了马车,朝城外行去。

不远处,陆行云听到咕噜声,下意识朝那边看去,正好微风掀起车帘,露出车内的情形。

姜知柳抱着烨儿坐在那里,头上戴着帷帽,翟无期则坐在旁边,温言浅笑。

怎么会是他!

他瞳孔一缩,本能地爬起来,可跪的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刚站起来就摔倒了。

“侯爷!”书庭大惊,将他扶起来。

眼看马车渐行渐远,陆行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踉踉跄跄追了过去。幸而此刻人潮拥挤,马车行的迟缓,他才能追上。

“柳儿!”他大喊,神情焦急。

摇曳的车帘后,女子漠然地坐着,纱幕下的侧脸若隐若现。

眸中一揪,陆行云奋力跑过去,抓住车窗:“柳儿,我知道是你,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

烨烨蹙眉,不悦道:“娘,这是谁啊,怎么这般无礼?”

“无关之人,别理他。”

女子拂了拂他的脑袋,语声似冬日的寒风渗着寒凉。

之前虽见过烨烨两次,但陆行云都没看清他的模样,此刻望着他玉雪雕琢,与自己有四分相似的可爱脸庞,他更加确定,眼前之人就是他心心念念的女子,烨烨则是他们的儿子。

他胸口似有巨浪跌宕,狂喜之余夹杂着无尽的酸涩,他眼尾泛红,喉咙似倒刺插入,暗哑哽咽:“柳儿,我...”

话刚起头,身后“嗖”地一声,一条蒺藜鞭狠狠抽在他身上。

“陆行云,你到底要脸不要脸?”姜九岚攥着鞭子,眸中怒火熊熊,脸色铁青。

方才把姜知柳一行送出来,他就回去了,没走几步,小厮就告诉他,陆行云在拦马车,他怒从中来,拿起鞭子就出来了。

“嘶!”陆行云倒抽了口凉气,眉头紧皱,却抓着车窗不放手。

姜知柳有些不耐,让马夫加快车速,陆行云脚下一绊,摔倒在地,他咬紧牙梆,再度爬起来追上去。

正好旁边有一行商队经过,马车只好停下。

陆行云一喜,又去扒窗户。

“柳...”

刚开口,姜知柳就捂住烨烨的双眼,拔刀插过去,陆行云瞳孔骤缩,却不肯松手,这一刀就插在他手背上。

殷红的血流了出来,他眉头骤锁,表情痛苦,额上浸了一层冷汗。

未料到他会如此,姜知柳蹙起黛眉,冷声怒斥:“滚!”

“柳儿...”双拳一攥,陆行云眸中似刀绞着,满是痛楚。

见他还不动,姜知柳彻底没了耐性,又狠狠插了他一刀,刀刃直贯手背,插进木头里。

剧痛从手中传来,陆行云浑身一颤,喉咙发出痛苦的闷哼,脸白如蜡,青筋暴起,冷汗如瀑布落下。

“再不动,你的手可就保不住了!”

书庭吓得魂不附体,忙跑过来将他拽开:“侯爷,你怎么这么傻啊?”

陆行云浑身僵硬,手因剧痛而颤抖,却死咬牙梆不言语。

与此同时,商队已经走开,车咕噜一转,马车便朝城外快速驶去。

他双眸一紧,推开书庭,又跌跌撞撞追过去,刚跑了两步,姜九岚的鞭子就重重抽到他身上,将他打得一个趔趄。他却强忍着剧痛,再次追赶,姜九岚眉头一竖,怒气更甚,狠狠抽了他一鞭子。

姜九岚本就武艺高强,这一鞭子,又足足使了十成力。陆行云感觉像是铁链抽在自己背上,后脑也被抽中,浑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被打的地方骨碎肉绽,痛得钻心。

“啊!”

他惨叫一声,脑中剧痛,像是碎掉了似的,眼前陡黑,面朝地直直摔倒了。

看他这般惨痛,书庭眼眶微红,愤愤道:“姜公子,纵然我家侯爷有错,他都跪了这么久,你也不必如此残忍吧?”

“这就残忍了?比起他对我妹妹做的,不过九牛一毛!”

喉咙一噎,书庭攥着拳头没说话。

他说的确实在理。

姜九岚翻了个白眼,挽好鞭子,趾高气扬地去了。

望着地上满身伤痕脸色惨白的男子,书庭抹了抹泪,将他搀起来带到最近的医馆。

马车上,姜知柳松开手。甫能视物,烨烨便歪着脑袋疑惑道:“娘,刚才是怎么了?”

怔了怔,姜知柳正想找个由头,却见翟无期微笑道:“你娘在和你捉躲猫猫呢。”

“捉迷藏?”烨烨双眸一亮,遮着双眼,又快速松开,笑的机灵又可爱。

“喵!烨烨最喜欢躲猫猫啦!”

姜知柳莞尔,捏了捏他的小鼻子:“嗯,烨烨最乖了,回去娘就陪你玩儿。”

“好耶!”烨烨高兴的几乎跳起来。

望着母子其乐融融的样子,翟无期弯起唇畔,露出欣慰之色。瞥见他的目光,姜知柳恍了恍,心里泛起阵阵暖流。

四年前的深秋,她和烨烨被困在紫竹园。

当时秋雨蒙蒙,寒风萧瑟,烨烨躺在她怀里,脸色蜡白,半睁着眼睛,气若游丝,甚至都不会哭闹了,她心痛如绞,恨不得以身相替。

她跪在地上一遍遍祈求,烨烨的气息却越来越微弱。绝望之际,大门轰然大开,她转眸望去,雨幕中翟无期浑身湿透,冒着大雨向她疾奔而来,神色焦急,发丝散乱,眼眶里布满血丝。

彼时她已哭干了眼泪,可看着他,心里却涌起无尽的委屈与悲痛,泪水扑地滚下来。

翟无期眸中一揪,跑到跟前,搂住她的肩膀,安慰道:“不要怕,我来了。”

他的声音深沉温厚,尾音有点发颤,似一块巨石撞进她的心湖,她哭的更汹涌了。

“烨儿,我的烨儿...”

男子眼尾泛红,连忙朝身后的人道:“师兄,快!”

那人三十来岁,容貌清秀,身上挎了个药箱,像是郎中。他点点头,立即蹲下来给烨烨诊脉,但见他脸色大变,拿出银针连连扎了几针,又拿出药粉化了水,给烨烨喂进口中。

“无期,这孩子只剩一口气吊着了,我已给他服了续命的药,得立即给他整治,不能被人打扰。”

“好!”

翟无期颔了颔首,扶起姜知柳,让她把烨儿放在**,然后让随从在外面守着。

紫竹园本就没几个下人,烨儿又得了疫症,那些人避而不及,自然也不会过来。

之后,那大夫给烨烨浑身扎满了针,喂了几样药,整整折腾了一个时辰,他脸色稍微好了点,呼吸也有力了。

大夫擦去额上汗,松了口气:“命算是保住了,但这孩子身体极为虚弱,需得去我落英谷用药浴,才能治好。”

听了这话,姜知柳无意义绝处逢生,顿时喜极而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多谢大夫,多谢大夫!”

翟无期欣慰地笑了笑,将她扶起来:“你不必客气,我杨师兄仁心仁术,最喜欢治病救人,况且你是我的恩人,我们帮你也是应该的。”

姜知柳抹了抹泪,啜泣道:“不,烨儿是我的**,我恨不得替他去死,你们救了他,等于救了我,之前那些许恩惠,请先生不要再提了。”

“嗯...好吧。”

说罢,翟无期立即让她收拾,一同往落英骨赶去。刚走到门外,她却停住了。

既然离开,她就不想与陆家还有任何牵扯,微一沉吟,心里已有计较。便让绿枝留下,谎称她和烨儿还在屋里,不准任何人靠近。

赶了大半个时辰,终于到了落英谷,经过多方诊治,当晚烨烨的病情就稳定了,不再发热,杨大夫言之凿凿的断定,烨烨性命无虞,必定会好转。

听他这样说,姜知柳紧绷的弦骤然一松,心里又喜悦又酸涩,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见她如此,翟无期抬了抬手,最终只在她胳膊上拍了拍:“没事了,烨儿很快就会好的。”

“嗯!”她点点头,又哭又笑,半晌才止住泪,然后将翟无期请到屋外:“翟先生,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忙。”

“你说。”

“我想,死遁。”女子眸光一锐,神色坚定。

神色一凝,翟无期点点头,郑重道:“好,你交给我便是。”

当夜,翟无期就找来了两具尸体,一个成年女子,一个半大的男婴,都是才死不久的,身量和她与烨烨相当。

为免夜长梦多,当晚她就和翟无期赶回紫竹园,翌日清晨对外宣称,烨儿殁了,然后吩咐下人将灵堂搭起来。

这灵堂搭得简易,不到半日就好了。

之后,她驱散众人,将清油和酒倒在灵堂里,用火把点燃。火焰烁起,顷刻间将整个灵堂都烧着了 。

熊熊大火里,她挑了挑唇,心里有种报复的快意,就在她准备遁逃时,大门被人踢开,她看到陆行云从外面跑进来。

她怔了怔,没想到他会在此事出现,只那又如何?现在回来还有意义吗?

他勾了勾唇,心里像是潮水漫开,浓浓的酸楚从心房漫到眼眶,往事如风在眼前一一闪过,与眼前的男子重叠交映,那样熟悉,又那样陌生。

“陆行云,你是个好官、好臣子、好朋友、好孙儿,你样样都好,可你却唯独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

她深吸了口气,压下眼底的泪意,低头,抚摸着旁边的棺椁。

“地下太冷,烨儿会害怕的。”

说罢,她扔掉火把,在陆行云痛彻心扉的呐喊中,退到火焰深处,从火势微弱的隐蔽角落里逃走。

然后抹去颊上的泪,露出无比畅快的微笑,纵身越出紫竹园。望着广漠无垠的疆土,她胸腔里波涛汹涌,有种从未有过的畅快。

她,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