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女子眸光乍冷, 立即站起来,拉着男童快步离去。来不及思考,陆行云飞奔下去,然而, 当他走到楼下时, 那一抹倩影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眉头紧蹙,他朝她离开的方向追去, 依旧没有看到, 他不甘心, 又在四周找了几圈, 可人海茫茫,再也没看到那个女子。

他怔怔地矗在那里,来往的人时不时撞到他,他却没有动,像个被抽掉灵魂的木偶,神情呆滞而悲伤。

真的不是柳儿吗?

是啊, 他明明亲眼看到她葬身火海,他还期待些什么?只是声音和眼睛像罢了, 这世上相似的人多了去了, 更别说同名同姓的人了。

当真是可笑...

他扯了扯唇,眼里满是苦涩,在那里站了许久, 四周的人越来越少, 直到天色黑定,空无一人, 他依旧没有动。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天上下起濛濛细雨。

此刻正值秋季, 雨水淋在身上,透着寒凉,可他动都不动,默然地望着远处的灯火。

那么多人家,那么多盏灯,却再也没有一盏是为他留的了...

忽然,头上出现一片阴影,熟系的声音传到耳畔:“侯爷,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在这啊?”

恍了恍,陆行云机械地转过头,见书庭举着伞站在他身畔,脸上满是担忧与关切。

“我看到她了...”

“什么!”书庭大惊。

“但不是她...”

陆行云上下嘴唇一碰,神色凄苦彷徨,似在和他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书庭目中露出慨叹:“侯爷,四年了,你放下吧,别再自苦了...”

“放下?”

陆行云扯了扯唇,眸中满是揪痛:“她和烨儿一直在我身边,你知道吗?我睁着眼能看到,闭着眼还是能看到,她时时刻刻提醒我,是我负了她,害死她和烨儿,你让我如何放得下?”

“侯爷...”

陆行云不再言语,推开他,默然地在雨里走着,满脸水珠,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身形虚浮,似水中浮萍,飘摇无根。

书庭叹了叹,只好不近不远地跟着。

回府后,陆行云就病倒了,夜里不停打哆嗦,冒冷汗,老夫人立即将太医请来,开了药给他服下,这才逐渐好转。

翌日清晨,陆行云苏醒过来后,瞥了瞥在脚踏上打盹的人,哑声道:“书庭。”

书庭立刻惊醒,忙起身将他扶起来:“侯爷,你感觉怎么样了?可还有不适?”

陆行云没有回答,咳了咳,满脸疲惫,声音沙哑:“咳,给我查,她带着帷帽,着赤霞色衣服,带着个男童,唤作烨儿。”

“...是。”

怔了怔,书庭飞奔而去。

望着他远去的身影,陆行云深吸了口气,眸光复杂,似云间的薄雾。

纵然知道那不是她,可他还是抱着一丝侥幸。

书庭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瞅了瞅书桌旁的男子,踟蹰道:“侯爷,小的领着人在城里找了几圈,都没有找到相似女子或者唤作烨烨的男童。”

“不过侯爷放心,小的明天就加派人手,扩大范围,一定会找到侯爷说的人,纵然...”

他抿了抿唇,那句纵然“不是夫人”却说不出口。

眸光黯了黯,陆行云露出一丝自嘲,摆摆手,让他退下了。

本就是妄想,如何能成真?

他叹了叹,低眉拂着那本已经陈旧的《广物集》,静默许久,又拿起纸笔抄录上面的文字与批注。

之后半个月,书庭早出晚归,却始终没有消息。

末了,陆行云深深一叹,举目望向窗外远飞的鸿雁:“罢了,以后不用找了。”

若真是她,早就离开京城,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若不是她,找也无用。

“侯爷...”

见他默然不语,书庭也不知如何安慰,摇摇头,到外边守着了。让他意外的是,翌日下午,陆行云回来的时候,吩咐他准备行礼,说要去青州办一件案子。

书庭愣了愣,前几天确实有这么个事,只陛下已下令让刑部侍郎过几日去,如今又变成他家侯爷,莫非是他自己请旨的?

他心中一动,想起这次找姜知柳的事。

看来陆行云表面上作罢了,心底却并未放弃。

心下慨然,他麻利地将行囊收拾好,当天傍晚就和陆行云一道出城,往青州行去。

这个案子不急,但陆行云却星夜奔驰地赶路,用了半个月就赶到了青州。将行礼放在驿站后,他便骑马往西郊赶去。

姜知柳的坟茔就在那里。

自姜家把姜知柳的坟迁回青州,他每隔几个月总要抽空过来看看,纵然没空,也会告假。

一开始,姜家得知他来了,就派人来赶他,可他不依不挠,只要他们的人一撤,他就回来了。

到最后,姜家也知道拦不住他,索性就不管了。

虽姜家就此和他断了来往,可他依旧动用自己在朝中的势力,默默为他们解决麻烦,这些事姜家自然是不知道。

到了地方,陆行云拿出祭奠的果品香烛,一一摆放整齐,朝地上倒了盅清酒。

“柳儿,这是你最喜欢的竹叶青,我亲自酿的,你尝尝,好不好喝。”

他跪在地上,拂着墓碑上的名字,眉眼里含着笑,眼角却泛红了。

“天气凉了,不知道你在那边有没有衣服穿,我前些日子烧了些冥币,还给你和烨儿烧了过冬用的物品,你们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吗?”

“你放心,我在这里很好,衣食住行都有书庭照顾,你知道的,他这个最是细心周到,不过还是比不上你。另外,祖父、祖母也还算康健,你不必挂怀。”

他絮絮叨叨,东一茬西一茬地说着,眼泪蓄在眼里,无声滑落。

最后,他深吸了口气,眸中泛起深深的复杂:“柳儿,你知道吗?那日我看到一个女子,她的声音和眼睛都和你很想,还带了个孩子,也叫作烨儿。”

“我找了许久,可始终找不到她,其实既盼着找到她,又不想那么快找到,我害怕....”

他说着,眼眶越发猩红,喉咙哑不成声:“我害怕...终究是大梦一场...”

夕阳渐落,斜晖映在他脸上,水泽熠熠,似蒙了晨露的秋叶,萧瑟凄凉。

书庭无声一叹,走到旁边,软语道:“侯爷,天色已晚,该回去了。”

“...好。”

陆行云点点头,擦了擦脸上的泪,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柳儿,我先走了,回头再来看你。”

起身后,他回到马上,朝坟茔深深凝了凝,才扬鞭打马而去。

走到半路,行至一片乡野里,两边阡陌纵横,农田里稻谷丰硕,金灿灿的,清风乍起,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稻香。

这边地处江南,一年至少收两季稻谷,若是在京城,现下的时节,是看不到这般景象的。

他随意望去,见不远处的田埂上,一位灰衣儒生正陪着身旁的男童采生作画,旁边带着帷帽的女子,伸着胳膊,似乎在稻田里够着什么。

微风浮动,露出那女子半边侧脸,明丽如画,在夕阳中泛着明动的光彩。

电光火石间,陆行云心跳骤停,眸中泛起巨大的狂喜,打马奔驰过去。

是她,就是她!

听到马蹄声,女子抬头望过来,身形骤然一僵,抱起男童就往大路上跑,那男子不明所以,也跟着往外跑。

三人动作极快,上了马便疾驰而去,看方向,正是青州。

“柳儿!”

陆行云把鞭子抽的飞起,可对方却越跑越快,一副急于摆脱他的模样。越是这样,他的神情就越发激动。

这一刻,他将紫竹园见到的一切抛诸脑后,固执地相信,姜知柳没死,一定没死!否则,她没必要这么躲着自己!

追到片刻,忽然窜出一支迎亲队伍,眼看他们越走越远,陆行云顾不得许多,扔下一包银子,从队伍中冲过去,然而只这片刻功夫,他们已经跑远了,任他如何追赶,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消失在道路尽头。

陆行云恨恨地砸了砸大腿,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挥鞭追进青州城,直奔姜家。

见他来了,姜家的仆人自是不让进,他便径直闯了进去。

刚走到天井,姜九岚从内院走了出来。他眉头一皱,冷声道:“陆行云,你不在京城做你的官,来青州做什么?姜家可不欢迎你!”

陆行云却噗通跪在地上,满眼恳切:“大哥,求求你,让我见见柳儿,好不好?”

怔了怔,姜九岚怒斥:“你发什么疯,我妹妹早就死了,你找我是想见她的尸.体吗?”顿了顿,又讥笑道:“对,我忘了,她早就成了骨灰,连尸.体也没有了!”

双拳一紧,陆行云脸上露出愧色:“我知道你不肯原谅我,可是我已经见过柳儿两次了,我可以十分肯定,那就是她和烨儿。”

说着,他双手抵在额头,深深拜倒:“求求你,让我见见他们吧!”

望着卑躬屈膝的男子,姜九岚勾了勾唇,趾高气扬地道:“别说我妹妹已经死了,纵然她真的活着,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她!给我滚!”

身形一僵,陆行云依旧保持这个姿势,没有动,

“好!我倒要看看你要耗到什么时候!”

姜九岚冷然一笑,挥手让家丁把他架出去,扔到门口。

“砰!”

陆行云重重摔在地上,大门也豁然关上,望着冷硬的红漆木门,他双眸一锐,攥着拳头爬起来,跪在台阶下,身子挺得笔直。

书庭眸中一紧,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

姜家是青州首富,宅邸处在最繁华的闹市,长街上人群众多,见他跪在这里,纷纷过来围观。

有京城来的好事者认出了他的身份,惊道:“啊呀,这不是刑部尚书陆大人吗?怎么跪在这里啊?”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这陆大人之前娶了姜家唯一的女儿,可他为了旁的事情、旁的人,数次冷落姜家姑娘,还让她独自为父奔丧,就连生孩子的时候,也把她留在家里。”

“听说他们唯一的儿子染疫症的时候,这陆大人为了差事,也为了保全陆家,又把她娘儿俩孤零零留在家里,最后那孩子死了,姜家姑娘绝望之下一把火将自己烧死了!”

众人一惊,齐齐投来鄙夷的目光。

“哎,我听说陆大人刚正不阿,给百姓做了很多好事,是难得好官,没想道对自家娘子却这么无情!”

“那也没有办法,正所谓万事难两全,他顾了这个,就顾不了这个。”

“嘁,依我看,这陆大人也是沽名钓誉之辈,俗话说齐家才能治天下,谁晓得他是为了什么事,把姜家姑娘一再抛下。换而言之,纵然他真的为了公道,为了帮助别人,对姜家姑娘来说,却是无情到极致。这样的男人,做朋友便罢,要嫁的话,姑娘们可得擦亮眼,别被表象迷了眼!”

一番言论,引得大家纷纷称是,他们自然是敬佩陆行云的,可站在姜知柳的角度看,却着实不是个良人。

听着周围的议论,书庭眉头皱的老高,正想出言训斥,陆行云却打断了他。

“他们说的没错,我对柳儿无情无义,他们瞧不起我,也是应当的。”

“侯爷!”

陆行云不再言语,只默然地望着大门,眸中蕴满了悔恨与凄凉。

围观久了,众人觉得无趣,都陆续散了。天色渐黑,偌大的门前逐渐只剩他和书庭二人。

过了许久,夜幕沉沉,笼住了整个青州。

今夜无星无月,漆黑一片,书庭早早寻了两盏灯笼,放在旁边,顺带捎了两件斗篷,准备给陆行云披上,却被他打掉了。

无法,他只好自己披着,锤头丧气地走到墙角坐着。

夜越发的凉,寒风吹过,冷得书庭打了个寒颤,他睁开眼皮,看了眼陆行云,见他依旧挺着脊背,一动不动。

他如此固执,他也不好多说,又闭目睡去。

这一跪,就是整整三天,从天黑到天明,再从天明到天黑,每到晌午,太阳就暴晒的厉害,到晚上又冷得渗人,陆行云滴水未进,不依不挠地跪着。

到了第三天下午,他已经脸色惨白、嘴唇干裂,身子摇摇晃晃,几欲跌倒的样子。

书庭再也看不下去了,拿着水碗递到他嘴边,却被他一把打掉,摔的满地都是。他眉头一皱,起身走到台阶上,用力敲门。

“来人呐,快开门!”

片刻后,守门的小厮打开门缝看了眼,把姜九岚请了出来。姜九岚扫了扫地上跪着的男子,唇角一挑,抱着双臂冷笑:“现在倒这么执着,当初干什么去了?别人一言两语,你就抛下我妹妹走了,现在又惺惺作态,呵,我告诉你,晚了!”

陆行云眸中一揪,下颌绷紧若弦,眸中蕴着无尽的悔恨与痛楚,攥着拳头没有言语。

“跪着吧,我看你一介书生能跪到什么时候去!”

说罢,狠狠瞪了他一眼,关上大门走进内院。

花园里,一个容颜明丽的女子正坐在树下,陪着旁边的男童作画,时不时拂拂他的头,眼里满是温柔。

姜九岚走到近前,将地上的石子踢得老远,尔后抱着胳膊,觑着她:“妹妹,那家伙还在外面跪着,你打算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