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湖畔——

尽管岑归已经表示过让男朋友随便吹点什么都行, 当务之急,是让路庭把口琴吹起来才算正经,但男朋友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戏精附体, 路庭一听要召唤“老朋友”, 又认为这是自己首次收到岑归的“主动点单”,当场一股奇异的仪式感就上来了。

要先摆个造型,跟游戏场里迈台步似的两步跨到湖边石头上,再回过身, 从石头上堪称风度翩翩地一欠身行礼——敞开的衣摆都在半空划了个还挺优雅的弧度,接着礼貌问:“请问这位先生, 你有指定想听的曲目吗?”

岑归:“……”

这位先生看起来, 就比较想要为男朋友多余的仪式感抬一下腿, 把忽然演起来了的对象送进湖里。

先生简单粗暴地说:“少废话。”

扮演音乐服务员的路庭说:“这怎么能是废话?宝贝,我这是在珍惜你难得需要我吹口琴的机会——你知道吗?才艺技能,其实就跟长久坚持的健身锻炼一样,它们早年看都是为了自己, 但一旦谈起恋爱, 有了想要在对方面前表现自己的对象, 就会忽然使人觉得,我精心苦练这么多年真是太值了, 它们或许都是为了在谁面前展示而准备的,就好像孔雀开屏时要露出最漂亮的那几根尾巴毛。”

这一回, 岑归就是真有了想要把男朋友踢进湖里的冲动。

他说了一句“少废话”, 结果男朋友为了佐证自己没说废话, 回给他一长串叭叭叭。

很想给服务员差评的“宝贝先生”面无表情, 重新问:“你吹不吹?”

某路姓服务员眨了眨眼睛:“你想听……”

宝贝先生打断道:“随便, 都行。”

岑归还说:“我不是很在意你要给我看哪根尾巴毛, 但你再不给我,我真的会生气。”

“…………”全世界最不愿惹岑归生气——起码他目前是这么自封的路庭即刻说,“我吹,马上就吹!”

小巧的布鲁斯口琴被抵到了唇边,这件便携的乐器看起来还长不过路庭掌心。

路庭右手的食指中指与拇指一块托举着它,只先试了两个小节的音准,接着,便吹了一支岑归叫不出名字的曲子。

那是支悠扬的民谣。

口琴声像载着看不见的水波,飘然**开在湖面上空。

它又牵带起了下方真实水面的共振,平静如镜的湖面很快泛起了波澜。

岑归轻轻颔首,示意看向自己的路庭继续。

路庭平时极少有能展现音乐艺术细胞的机会,他给人的第一印象,一直也是跟“口琴”这种小巧艺术不太兼容。

不过口琴即拿即走,随身可带,想吹点什么就吹,也不必太讲究演奏环境,不必做繁琐演奏准备流程,这么看下来,岑归个人觉得,它其实跟路庭的气质挺相符,很适合对方这种随心所欲,想做就做的性子。

而路庭的口琴本身也的确不错。

找回全部记忆后,岑归顺带着确认了自己过往人生里跟“音乐”是真没任何关联,他也谈不上有任何音乐细胞,更谈不上做音乐艺术鉴赏。

他唯一只能评价男朋友的演奏:挺好听。

路庭则笑眯眯表示:觉得好听就足够了。

湖中的波澜慢慢成为接连不断的涟漪,涟漪又扩为层层叠叠**开的水漩。

水漩再不断向下,不断的变深。

——直至湖泊中央出现了分明且深邃的下陷。

那凹陷的水涡看起来,几乎都已穿透了地层,它沉下去的深度已然比这一片静湖本应拥有的水深更深。

下沉的水宛如一条通往未知的通道,像是连接了另一个次元。

……又或者说,另一个系统分区。

以口琴为媒介的呼唤终于获取明确回应,巨大生灵乘水而来。

它自湖底缓缓浮起,像沉于水平面下的冰川正耸立而出,逐步呈现出了自己庞大身躯的真实全貌。

无数披漓水流顺其天然光滑的皮肤而下,又悄然溶于这具与湖水伴生的躯体。

祂湿润的,庞大的停驻在湖泊中央。

像一座山,一个与童话游戏场格格不入的不速之客。

又实为一位旧友,正睁开了山体上两道褶皱裂痕般的眼睛,用绝不会让人联想到驻场怪物的眼神注视着湖岸。

苍茫又幽远的声音说:“你醒了。”

路庭一耳朵听出这声音跟黑水中学里听过的高度一致。

湖岸上的岑归没有仰头,他平视前方,看湖生湖长的“老朋友”主动降低了高度,又慢慢调整露出水面的部分,直至和他视线平直交汇。

他说:“你也是。”

那是黑水中学里的驻场BOSS湖神,也是270号游戏场里的湖怪。

还是在岑归的梦境也有过短暂“串场”,让他自湖底往上看有光的存在。

路庭之前做过一个猜测,他在察觉到270号游戏场湖怪跟黑水中学的湖神非常相似时,就怀疑这个自诩掌控一切的系统也“摸鱼偷懒”。

它不断的创造出新游戏场,不断增加能够供玩家循环求生的区域,可同时,又懒得对每个游戏场都精雕细琢,不愿费神去精心设计。

驻场BOSS的能力与外形重复,看起来就像是一种数据打包兼一键复制。

岑归当初对路庭的疑问无从解答,只在心里隐约倾向了路庭的看法。

而现在,他可以笃定地同人道:“来,让我向你介绍一下这位‘劳模’。”

路庭浓密眉峰一抬。

“劳模”在湖水里调转目光,又缓缓看向了他。

这个词当然只能是指眼前湖怪。

海量素材堆积于系统的数据库,它们涵盖各种都市怪谈,灵异传说,以及一系列经典怪物形象。

将这些元素随机排列组合,就能自然衍生出无数游戏场。

但普通玩家所不能知晓的是,在系统数据内,对于游戏场的驻场BOSS其实也有排序。

游戏场并非创造出来就运行无忧,不然系统也不会需要寻觅执行官,为自己打造能分管数据的优秀工具了。

游戏场会被破坏,会停摆,而驻场BOSS身为一个游戏场的核心,祂的表现优异与否,便是除系统执行官之外,决定着游戏场能否长期运行的另一个要因。

NPC表现优异是好事么?完全依托于系统数据而生的次级数据,他们也配被称为“生灵”,会逐步萌发出自我思考么?

这个问题早先无从解答。

湖怪,又或者说湖神,诞生的时间已非常之久。

祂是自“初代游戏场”延续下来的经典BOSS之一。

因为表现太出色,祂坐镇自己的初始游戏场——黑水中学的效果也太好。

所以,作为“优质素材”的代表,祂便成为了被系统提取数据,四处打包复制的对象,分体投放至无数需要触手怪物的游戏场。

说不清是147次的哪一次里,岑归偶然就和这一批初代BOSS有了接触。

执行官Alpha在反复的苏醒与沉睡间挣扎。

诞生自系统,又独立运行已久,拥有着自己完整故事线的驻场BOSS竟与他奇妙相似。

我的生活是否周而复始,我的懵懂,报复,悔恨和觉醒,它们是不是一直走在一个划定好的圆圈上,我总在见证相同的不幸发生?

电子灵魂竟真学会了思考,它无声的,悄然的局部脱离了系统,会在短暂觉醒间隙内怀疑自我,继而更仔细观察地往来玩家。

也没有人知道岑归跟BOSS是怎么搭的线。

当岑归以执行官Alpha的身份行走游戏场,老牌BOSS们总会对首席执行官额外多出一份顺从。

那过去被认为是首席的威压所致,是系统高级执行官身份对NPC的天然压制。

可事到如今回想却不然。那似乎更接近一种关照。

初代BOSS们并不经常清醒,诞生自系统的他们跟系统关联更深。

但他们微妙的记得自己跟岑归的微弱联系,并潜意识里默认“执行官Alpha”跟岑归是同一人。

岑归把其余的“最后一块积木”放在了这些超乎常人想象的“朋友”身上。

湖神矗立重逢的春日之湖,祂看岸边脊背笔挺的青年,想起对方曾经说过的话。

被反复割裂又重组的青年曾说:“你们不必经常醒,那样危险太高,而我承诺,我一定会不断地再醒过来,当我能够最终完全清醒,就是我来叫你们的时候。”

现在,那个时候终于到了。

“我有个问题。”路庭已然获悉自家“宝贝先生”跟驻场BOSS间的联系,作为不管是黑水中学还是270游戏场,都曾跟湖神对上过的人,他心理一时有些奇异,飞快整理了下情绪。

岑归说:“什么问题?”

湖神也看向陪同着守诺旧友一起来的人,祂对路庭似乎也还存有印象。

路庭这会却很正经,他的话题提问并不跑偏,正色道:“童话游戏场的传送点不是已经被炸毁了,那这位老朋友,祂是怎么从初始游戏场到了这儿?“

岑归说自己的记忆就是一把钥匙,他的完整苏醒能带动其他建立了链接的BOSS清醒,而清醒后的对方能回应他这里发起的召唤。

路庭能够理解这个“关联感应”,却没想通传送这一步是如何实现。

解答了这份疑问的竟是湖神。

湖神缓慢开口,祂用苍茫又幽远的嗓音理所当然道:“因为,我们是游戏场BOSS。”

听BOSS亲口承认自己是BOSS,一刹那间,着实会给人一种宛若次元壁破碎的感觉。

驻场BOSS不同于玩家,也不是同样需要走传送装置的系统执行官。

只要有载体,有与他们的诞生环境相似的区域,他们便无处不能去。

“这回不能算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功劳。”岑归难得露出一丝嘲笑,“要感谢的话,就感谢系统吧。”

感谢系统的傲慢,连地图素材都时常嵌套。

自我觉醒的电子灵魂正穿行于万千数据流,他们看见那个在数据宇宙内格外闪亮的坐标,迅速在其间搜寻是否有自身载体,再争先恐后,直奔这个星火璀璨的游戏场而去——

电子灵魂也配拥有自我,是自由且崇高的吗?

或许吧。

*

作者有话要说:

持续完结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