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戏场机制失效不是小事,任务详情里给的字眼虽说是“尽快”,但从系统甚至等不及岑归离开59号游戏场就弹出提醒,能看出来,这事态对系统来说算“紧急”。

红色警示灯在风镜内侧闪成了片,仿佛要闪瞎执行官的眼。

岑归别无选择,都来不及移交还被他拎在手上的人,就地带着人一起开启传送。

那人又做什么了?岑归是真从未见过比路庭还能闹腾的人。

任谁好好一份工作早以为完成了,却两度跳出失败提醒,不得不又重新回头去收拾被莫名打翻的摊子,心情恐怕都不会太好。

因此,抵达270号游戏场时的执行官先生神色冷峻,乍一看,比他在59号游戏场逮捕凶手时还气场更强,更吓人。

270号游戏场里今晚热闹得很,已经有不少玩家知道了机制失效的事,往日一入夜就关得死紧的庇护所大门三三两两敞开了缝,露出里面不住探头探脑的人。

当然,仅有少部分人大胆迈出了庇护所的门。

其中极个别人士,胆大包天地直接蹲在了怪物罢工的黑湖边。

——路庭就是那个极个别。

岑归载入的位置很好,好就好在一出光圈便能看见搞事玩家那“率性卓群”的背影。

他们之间还隔着约莫七八米的距离,即便执行官的腿再长也踹不过去。

岑归:“……”

路庭背对岑归,还没看见被系统催命般催来的执行官,倒是别人先看见了。

岑归看见他附近还有个小跟班,站在离黑湖湖畔稍远一些的位置。

小跟班——舒藏攥紧了背包带,被浑身散发着不好惹气场的陌生人吓得一个趔趄,连声叫人:“哥!哥!”

路庭头也不回地说:“不要大喊大叫,多没礼貌。”

这人连蹲着的姿势都没变一下,声音透着漫不经心。

岑归才在他身后走了一步。

还带着59号游戏场杀戮痕迹的靴底踩上寒夜里冻硬的枯枝,干瘪枝条应和着萧条夜色发出“咔咔”声响。

路庭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他单侧手肘支在膝盖上,懒洋洋地招呼道:“晚上好啊,执行官。”

舒藏一句“你快看有个突然出现的人”就卡在了喉咙里。

路庭:“我听得出来你的脚步声。”

岑归没接腔。

对这宛如背后长眼的操作,他却也不意外,执行官没分一点多余眼神给无关的人,单刀直入地问:“你又做了什么?”

路庭拖着腔调回答:“冤枉,这次我什么都没做。”

他把“冤枉”两个字念得特别招人欠。

岑归上一次觉得有人能把解释也说得这么烦,还是在处置中心,听见同一个人做作地说——“我很害怕的”。

他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踩着枯枝继续上前。

而这一幕把旁观的舒藏吓得战战兢兢,特别怕这位从气质到声音都冷冰冰,据说是“执行官”的俊美先生下一个动作就是飞起一脚,把接话时都不正眼看人的路庭踹进湖里。

——很奇怪,就算被深色风镜遮盖眉眼,上半张脸理应最吸睛的地方完全看不见,可旁人第一眼看见岑归,仍然觉得他长相应该是相当出色的。

还好路庭很快回过了头。

喜好搞事的玩家对又见到执行官也不意外,两人间仿佛已经有了一种他人难以领会的默契。

路庭原本是要说句什么,他转头过来时嘴角都还弯着,噙着一点意义不明的笑。

可能是想调侃,也可能是要顺着岑归刚刚的话继续气气人。

岑归透过风镜居高临下望向还蹲着的人的脸。

可路庭的视线才落在他身上,玩家快速打量他,嘴边笑意忽然一收。

路庭:“你受伤了?”

冷不丁的,路庭问了个看起来和他原本想说南辕北辙的问题。

“……”

岑归身上还带着来自59号的血气,血腥味在270的寒天冻地里本不分明,寒冷会抑制气味因子的传递。

他的黑色制服在衣摆、裤脚、靴沿这些不引人注意的边角凝着暗色,几乎和衣服本身融为一体,再加上他衬着夜色走来,这些痕迹本该被轻易忽略过去。

岑归说:“……没有。”

他甚至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理会一个与工作无关的问题。

听到这么说,玩家立即找着了正确答案:“是别人的?”

岑归已经答过一次无关问题,自然不会再答第二次,他走到路庭身边,越过声称自己什么也没做的玩家,冷着脸看向黑湖水面。

水面平静无波。

270号游戏场的重要NPC之一,每晚必要上岸挑选庇护所的湖怪,今晚看上去是真的罢工了,没有丝毫要出水上岸的意思。

人的肉眼没法望穿深幽湖水,但高级执行官的风镜装有扫描装置。岑归从风镜内侧看见了代表湖怪位置的光点,确定湖怪正缩在水下老巢,生命数值平稳,巢穴环境正常……也没发现某位玩家再度骚扰重要NPC的痕迹。

“我真的什么也没干。”路庭适时地说,“今晚都过了凌晨一点半,庇护所外却毫无动静,我也是十五分钟前才出了庇护所的门,出于谨慎,来湖边看看情况。”

岑归收回落在湖中的视线,看了路庭一眼。

不知道怎么,旁边舒藏总觉得这位先生这一眼的意思是——你也配讲谨慎?

“你们要想办法将湖怪请出来么?”路庭又说。

“你们”,指的是几道站在黑湖另一侧的身影。

这些人穿统一的深灰色工作服,防护面罩盖满全脸——这是驻场执行人。

游戏机制出现异常,最先收到通知的当然是驻场执行人。

他们第一批抵达黑湖旁边查看情况,确定情况超出处理权限,才向系统提交报告,系统又即刻把工作转派给高级执行官。

仅有少部分玩家敢迈出庇护所的门,极个别人士如路庭敢来黑湖边,也有看见了这群执行人的原因在。

像路庭这样敢试探规则的到底少数,一般玩家都遵守着生存条件老老实实做人,舒藏能跟着路庭一起来,全靠小朋友的一点少年意气及义气。

路庭刚到湖边时还和登陆在湖岸另一侧的驻场执行人遥遥打了个照面,那几人中,有一位曾朝这侧湖岸迈出几步,看样子,是要过来给玩家发警告提醒的样子。不过很快,路庭看见对方又停了下来,对方似乎收到了某种玩家听不见的提示,接着退回到同伴队列中。

现在回想,路庭猜,驻场执行人当时会退回,说不定就是因为得知有位级别更高的执行官先生要赶来了。

系统的执行人间似乎等级分明,严格按着层级排序做事,路庭不动声色记下这一点。

——而那位级别更高的执行官先生正凝神回看黑湖,还没回答他的提问。

纯靠扫描对岑归来说还不够,高级执行官要做的活总是比驻场执行人更杂,难度也更高一些。

他需要再亲自下水一趟,确准湖怪完全丧失了上岸可能。

路庭:“你要做什么?”

没有哪位玩家比路庭更关注执行官的动向,岑归才刚一动,这人的目光如影随形。

岑归没有对玩家解释自己行为的必要,他只朝驻场执行人的队伍投去一瞥。

那头,驻场执行人立即行动起来,深灰色工装的下属里分出两人走向这边,目不斜视地经过路庭,接管了高层带来的“包袱”,剩余的人则散开在湖畔四周,互相隔着均等的距离。

路庭缓缓直起身。

路庭:“你……”

就见高级执行官不发一语,抬腿迈进了深黑湖水里。

再下一秒,他身影消失不见了。

270号游戏场的夜晚极冷,湖水更加刺骨,岑归下沉到湖底,执行官的身份特权使然,低温侵蚀不了他,他不会觉得冷,也不会窒息。

但依然有水流路过他身边,无意拂动他的头发,他的衣摆和黑发一起在湖底静流中缓慢起伏。

湖底很安静。

岑归顺着风镜上的定位抵达湖怪巢穴,在湖怪巢穴的外侧,湖底细沙里深深浅浅埋着一排装饰,它们透过幽深湖水远远看去,仅有一圈轮廓凸显,仿佛因长错了栖息地而死去的珊瑚。

离得再近一点才能看清,那是一排骸骨。

骸骨埋入泥沙,身上藻荇根系缠绕,他们的双手奋力举向上方,像到死都在挣扎着想要回到水面上。

但只有顺着他们遗骨向上生长的藻荇,它们借由人类的躯体攀爬,把叶片送上去了。

岑归脚步轻微停顿一瞬,然后他略略绕了个弯,避开踩上掩埋骸骨的泥沙,从另一个方位进到了巢穴入口前。

湖怪正在憩息。

不张牙舞爪的BOSS看上去仍是个庞然大物,祂所有触手都盘踞在身体四周,闭着眼,好像一座缄默小山。

岑归的到来叨扰了祂安眠,“小山”上很快裂出两条缝隙,里面是墨汁一样浓稠的黑色。

这团“墨汁”轻轻滚了滚,逐渐变成两个直勾勾盯向人的圆。

湖怪睁开了眼睛。

祂终于注意到,自己今晚都没去岸上,却在老巢里也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短暂的寂静,湖怪盯着岑归,祂是这个游戏场的重要一部分,也时不时会见到那些深灰工装的执行人,可就像众多玩家还没见过高级执行官一样,湖怪似乎也认不出执行官。

一点雪光在黑暗中猝然一闪,像岸上的飞雪下进了湖底——但那实际上是湖怪利齿遍布的口器。

湖怪张开了嘴,四周触手飞舞,水里是比岸上更适合祂发挥的领地,两条触手同时卷起水流,朝不速之客包抄过来!

水下世界发生的一切似乎都是无声的。

撞击、涌流、水波震颤。

岑归的长鞭像一轮劈在水中的闪电,湖怪的触手停在他身前两步开外,被严丝合缝地绞紧。

“别发疯。”黑发黑衣的执行官开口,他高于游戏场的规则,冷淡嗓音能在水下传递。

蓝色光弧于长鞭末梢闪烁,在深黑水下绽开一片雪亮的蓝。

“37号。”岑归点名湖怪的boss编号,他向被能量光弧压制到动弹不得的怪物询问,“你没有在今晚按时登陆湖岸,并在收到驻场执行人提醒后依旧无所行动,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你执意拒绝履行自身职责?”

湖怪圆而黑的眼睛里映出了蓝光,祂一侧光滑外皮都近乎变成幽蓝色。

就算第一时间没认出岑归身份,但凭着这份无法反抗的能量压制,对湖怪而言,眼前男人的身份也已昭然若揭。

祂能听懂人言,更清楚在这里,只有哪一类人会对祂这么说话。

在岑归的注视里,湖怪慢慢闭上了嘴,狰狞口器被重新裹进光滑外皮之下,那些狂舞如海葵绽放的触手也软了下去,缩回湖怪身底。

……但祂仍一动不动。

湖怪只是从狰狞怪物又变回了一座沉默小山,祂眼睛先是维持着圆形,与岑归对视,接着,那圆缓缓变扁,成为两条缝隙。

湖怪最后眼睛要睁不睁地看了系统执行官一眼,缝隙也在外皮上无声消失。

祂重新闭上了眼睛。

这应该是执意拒绝履行职责的意思。

“……”

【270号游戏场,游戏机制确认失效,至少本轮游戏内无法再满足“湖怪将于夜间登陆”条件,建议对游戏机制进行调整。】

实时反馈从岑归的指尖通过风镜传向系统。

高级执行官虽然有“修复机制”的权力,却没有处置游戏场BOSS的权力,这就他们的处理权限而言,算是一种矛盾。

做完报告的岑归转身离开了湖底,他该问和能做的都已经完成了,继续留在水下也是浪费时间。

当他再次回到岸上,首先就对上了路庭投来的目光。

“你去和湖怪聊天了?”路庭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那个蹲在岸边看湖的姿势,他把撑着脑袋的手移开,招财似的冲岑归招了招手。

岑归扫了一眼这人,忽然意识到,好像从他们俩见第一面起至今,他就没几回看见这人是好好地站着的。

“你们聊了什么?”路庭又说,“湖怪有没有向你证明我的清白,告诉我们的执行官,我今晚真的是无辜的?”

路庭话音带笑,“我们的执行官”被他念得仿佛别有深意,又可能是他天生讲话就容易这个腔调,落在听的人耳中迷之显得怪怪的。

还好,岑归并不算是一个敏感的人。

他倒是从这话里听出了另一层含义——

路庭之前蹲在湖边是在守着什么姑且不提,此时他回到湖岸,发现这人又蹲守湖面……好像是在蹲他。

舒藏大气都不敢出,小同学在执行官离场期间终于弄清楚了“执行官”是哪里的执行官,他已经挪窝到路庭附近,战战兢兢想从后面拽路庭衣服,让路庭少说两句,免得他才蹲完“小黑屋”不久的路哥二进宫。

边上,驻场执行人们还在尽职尽责地遵守上级指令,离两名玩家最近的“灰工装”脸俱藏在全包面罩后,看不出半点表情。

不过从面部朝向来看,他们也都在看岑归,等一个上级反应。

“很不凑巧。”岑归面对着疑似蹲守自己的玩家微低下头,他风镜里已经收到了系统高效传回的信息。

“270号游戏场,游戏机制确认失效。曾与湖怪密切接触的你被系统追究为第一责任人。”

“……”

路庭的表情有片刻的噎住。

岑归问:“你准备好接受二次处罚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

非常谢谢你们,一个陷入自我怀疑的人如果还能写下去,一定是因为还有人说:“我想看你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