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手打了辆车,报了余家的地址后,谢愠靠在车窗上,心不在焉地垂眉在手机的搜索栏里输入了“真实之门”几个字。

出现的搜索结果不出意外,全都是些牛头不对马嘴的内容,大部分还都是卖门的广告。

连着翻了几页,他的耐心也有些被消磨殆尽的趋势,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朝窗外望去,景色由陌生逐渐转为熟悉,是他曾经看过千次万次的院墙阁楼。

谢愠眼中流出一丝怀念。

那年他跟着父母来这里拜年,认识了余温水,后来父母工作渐忙,他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几乎成了余家的第二个小少爷。在这里,他从小学上到高中,对里面的一草一木都可谓如数家珍。

却不想,过了这么久,这里竟然还是分毫未变。

付完车钱,站在余家老宅前,谢愠看着红漆大门上那只铜狮子门环,深呼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几下。

很快,门内便传来了前来开门的脚步声。

谢愠心里忽然有些紧张,他仓促地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将背挺得更直。

门被打开,门后站着的,是一位风韵犹存的中年女人,或许是保养得当,或许是鲜忧少虑,岁月并没能在这个女人的脸上留下多少斑驳的痕迹。此时乍一看,竟和当年别无二致。

正是余温水的母亲,余彩霞。

谢愠喉头一哽,低声道:“余姨。”

余彩霞见到他,怔了一下,随即唇角弯起温婉的弧度:“小愠,你长大了。”她后退一步,微笑道:“进来吧。”

谢愠低头匆匆说了声“好”,便带着自己的行李走了进去。

余家的屋子很大,四面白墙黑瓦,圈着弯弯绕绕的深红色回廊。中间庭院里倒是十分有情调的做了个白沙湖,由浅到深,围了一转卵石。不过里面没养鱼,只有几株孤零零的水草在湖底摇曳。

回廊连通着北面主宅与四角的房屋,而四屋间则又由独立的走廊连通。

这分布格局奇怪又诡异,但余家奇怪的事显然不止这一件,当年把葬礼和尸体跨越几个省带到W市来办,在外人眼里就已经够奇怪的了。

那年办完葬礼以后,余姨便放弃了自己A市的公司和事业,在W市的这间老屋里安顿了下来。

走上回廊,余彩霞先打破了沉默:“你今天过来,是为了拿东西的吧。”

谢愠正对着庭院里的假山发呆,闻言回神,磕巴解释:“是、是,我刚刚在车站碰到了陆采,她说您有东西要给我。”

“陆采?”余彩霞有些意外,“她已经有好几年没来这里了。”

谢愠一懵:“可她说,去年的时候还来看过您。”

余彩霞唇边露出一丝苦笑:“小愠,你是不是记错人了。陆采她几年前被家族安排联姻,结婚以后就去了B市,这些年从没回来过。”

结婚以后……?谢愠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分明记得,刚刚陆采说,她明年年初才会举办婚礼,怎么到了余彩霞的口里,就变成好几年前的事情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有种现在就打电话给陆采的冲动,可没等他碰到手机,余彩霞便推开了眼前的房门,转头道:“进来吧。”

谢愠只好打消了想法,跟了上去。

这间是余家的书房,虽然不算是书香世家,但藏书量也颇为可观,书本独有的香气弥漫在房间内,伴随着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

谢愠抬头在四周打量了一番,想起路上没见过一个人,有些疑惑,问道:“余姨,这房子是您一个人住吗?”

余彩霞正俯身在书架里翻着什么,闻言淡笑道:“也没其他人能住啦。”

她很早的时候不顾家庭反对,和余温水的父亲离了婚,如今又痛失爱子,没有亲戚没有家人,事业也放弃了,一直就这么孤身一人住在这座大房子里。

谢愠顿时羞愧难言,余姨在自己小时候,像母亲一样照顾自己,可自己却因为不愿面对现实,这么久都没回来看过一次。

他嘴唇翕动,嗫嚅道:“余姨,对不起。”

余彩霞的笑容依旧温柔又和蔼,她看向谢愠,有些嗔怪:“哪里对不起了,你啊,从小就爱胡思乱想,你余姨过得开心着呢。”

她直起身,将手里一个书本大小的小盒子递给了谢愠:“说是我有东西要给你,其实,这是小小留给你的东西,只是一直由我保存着而已。”

小小,是余温水的小名。

冷漠帅气的青年,却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名,那时谢愠听到后,足足笑了好几天,还被余温水记了仇,没帮他补习,导致谢愠期末挂了好几科。

尽管嘲笑,但谢愠从没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任何人,只在和余温水独处的时候,亲昵又暧昧地呼唤这两个字,偷偷把这当做两人间独有的秘密。

而余温水死后,谢愠便将这段回忆彻底封存了,偶尔见其他小孩也有其他的小名,也只是一笑而过。

此刻看着余彩霞手里的盒子,那两个字像是一把利刃,轻而易举地捅破了堤坝,回忆如洪水般汹涌而来。

谢愠接过那只盒子,盒子出乎意料地轻,从重量上分辨不出里面的内容物究竟是什么。

他低头闷声道:“谢谢余姨。”

余彩霞看着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小愠。”

谢愠道:“嗯?”

余彩霞笑道:“小小已经离开很久了,你也该朝前看,重新找自己的幸福了。”

谢愠怔住,整个人像是被冰冻一样,半响做不出其他动作。他吃惊地看向余彩霞,想从女人的神情中看出些端倪,可他失败了。

他勉强挤出一个笑:“余姨,您在说什么,余温水和我的幸福有什么关系……”

余彩霞微笑地看着他,眼中只有温柔:“余姨不傻,看得出来。”说罢,看谢愠一副慌张慌乱,手足无措的模样,顿时失笑:“别慌,你余姨不是那种老古董,而且,都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谢愠的肩膀:“好了,回去吧,你不是还要去扫墓吗?”

谢愠有些语塞,他无法反驳余彩霞的任何一句话,心事重重地跟在余彩霞身后走出了大门,临关门前,他想起了什么,忙回过头:“余姨,我还会再来看您——”

余彩霞在门缝里对他笑了一下。

木门合上,谢愠在门口对着紧闭的房门愣了许久,半响,脱力般蹲下身,苦笑着喃喃:“……怎么可能过得去呢?过不去的啊。”

一个人冷静了一会,谢愠抹了把脸,开始打量手里的盒子。

从外表上看,这盒子非常朴实无华,黑色,没有任何花纹,连锁都没有,摸上去是木制的,可重量实在太轻,更像是纸质的。

他握住盖子,将盒子打开。

里面的内容物非常简单,简单到谢愠难以想象这竟然是余温水留给自己的“遗物”:一张纸条,一只耳钉,一包只剩下一半的牌子不明的香烟。

余温水抽烟吗?

谢愠拿起那包烟,在鼻子下方嗅了一下,却没闻到任何属于烟草的气味。

他古怪的歪了下头,转而查看其他两样东西。

耳钉是紫水晶的,在阳光下折射出的光神秘而迷人,纸条很脆,泛着淡淡的黄,一看便知经年已久。谢愠打开纸条,发现上面的内容不是什么留言,而是一串由英文字母和数字组成的网站地址。

除了耳钉,香烟和网址都让他感到摸不着头脑,无法揣测余温水的意思,谢愠便暂时不去多想,将盒子重新合上,塞进包里。站起身,他拿出手机喊了个出租车,转而拨出了刚保存不久的陆采的联系方式。

对于余彩霞和陆采的两种截然不同的说法,谢愠有一肚子的疑惑急需解答。

可拨出以后,电话那头响起的却是一道礼貌的女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号码是空号……”

谢愠将手机屏幕凑到眼前,重新确认了一遍拨出的号码,联系人的确显示的是陆采,他们在车站分开的时候,谢愠还拨出过一次,那时,陆采的手机也的确响了……

现在却变成了空号?怎么可能?

他心中没由来的一番意乱,诡异的不安像蛛网一般,缠绕上了他的心房。

余彩霞说,陆采几年前就结了婚,离开了W市,再也没回来过。

陆采却说,她明年年初才结婚,去年还看了余姨,还帮余彩霞带了话。

这两人言论完全不同,其中关键的信息倒是一样的:陆采的确是迫于家族嫁给了男人,余彩霞也的确有东西要交给他。

谢愠脑海内冒出一个荒谬的猜测,他抿了抿唇,转头重新敲响了余家大门:“余姨,您在吗?我想问一下,您大概是什么时候见到陆采最后一面的?是不是……在她结婚的前一年?”

门内久久没有回应,只有风声在空**地回响。谢愠皱起眉,正想再敲,身后传来车子按喇叭的声音。

他回头,一辆出租车停在路上,副驾驶的车窗打下来,司机从里面露出脸:“小伙子,是不是你喊的车?”

谢愠道:“对,是我。师傅,你能等一会儿吗?我有事找里面的人。”

司机“害”了声,大咧咧道:“小伙子,你是外地的吧,这房子已经荒废很久了,里面咋可能有人住?”

谢愠呆住:“荒废很久了?”

司机道:“是啊,说起来,这家人也是咱们市的一个大户人家,但天公不作美,前几年,他家的独生子出意外没了,没多久,女主人就受不了打击,大病一场,也跟着去了。我记得……他家是姓余来着是不是?”

天空蔚蓝,阳光明媚,可谢愠只觉得冷。

他喃喃:“死了?……死了?”

司机看他脸色难看得很,心里也挺犯嘀咕的,他喊了一声,问:“哎,你到底走不走啊?”

谢愠回神,抿住唇,捏住背包带子的手攥紧,指节都发了白:“……走。”

他上了车,报出了墓地的名字,然后把脸埋进手掌里,深呼几口气,道:“司机师父,你知不知道刚刚那家的女主人,大概是什么时候病逝的?”

司机从后视镜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想了想:“你让我说具体的,我还真说不出来,也就前几年的事儿吧。对了,你知不知道陆家的大小姐?就是一中校长的那个宝贝女儿。”

是陆采。

谢愠抿紧唇,道:“知道。”

司机道:“当时陆大小姐出嫁,对方又是B市的豪门,按理说这是上嫁啊,可陆大小姐就是不愿意,还在W市闹了个好大的新闻。大概就是她出嫁的第二年年初,余家那位女主人被送进了医院,当晚就走了。……你真不知道?我记得这两件事全都上了报,连着一个月都在反复报道啊,我一个不关心这些的人,都看得记住了。”

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抖出一根衔在嘴里,一边点火一边啧啧感慨道:“你说这些豪门,也真是不太平,还是咱们小老百姓好,过平常的日子,享受平常的幸福。”

谢愠脱力般靠在后座座椅上,良久,他才勉强扯起唇角,笑了一下:“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