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谈的场地安排在新韶城北部的一处行宫里, 中间的溧水横跨整座宫殿,将富丽堂皇的宫室分成了南北两边。如今正好安排两位皇帝住了进去。吴婕之前经常带着妹妹过来这边,泛舟水上, 采摘莲花。

一座白石拱桥横跨河面, 上面建着精巧的阁楼。

而谈判的地点, 就选择了这座阁楼里。

一大清早,南北两位君王抵达了河边。

蔺德胜护送着元璟,姜跃陪着陈皎, 进了阁楼内最高层的房间里。

行宫的侍从已经将整个阁楼打扫地一尘不染,诸般装点力求风雅别致,贵气大方。从使用的香料到奉上的茶水都是千挑万选。

蔺德胜是头一次近距离见到这位南陈的皇帝,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好俊美的人, 总觉得这张脸有点儿眼熟呢。

同样陪同的姜跃倒是一脸淡定。

双方分别带着人手查看过阁楼的各项安全细节, 然后带着侍卫退了下去。

元璟和陈皎两人进了房内。

剩下的是两位帝王的私人空间。蔺德胜和姜跃分别把守在门的左右两侧。

房舍的隔音极好, 两位皇帝陛下在里面说什么, 外面是听不见的, 除非提高了嗓门。

实际上,两人的对话开始不久,就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钻出房门。

有这么激动吗?蔺德胜有些愣神,他和姜跃都是内功高手, 又都站在门边上, 很容易听清, 里面的对话开始逐渐激烈。两人似乎吵了起来。

“我靠……”

是谁骂人了,肯定是南陈的皇帝吧, 蔺德胜一脸震惊,自家皇帝陛下行军打仗的时候偶尔也会爆粗口, 但不会这么直接。

房间里,元璟突然露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我妈不就是你妈吗,想弄死请随便。”

房间外面,蔺德胜觉得耳朵出现幻听了,好像自家皇帝说了什么了不得的话语啊。

他转头看向旁边的姜跃。这家伙一脸淡定,嗯,果然是自己听错了。

“你这个混蛋!”

房间里的冲突在升级,先是桌子直接飞上了高空,紧接着的是椅子和茶壶这些东西。

等到吴婕听闻的时候,那座可怜的阁楼据说快要被两人拆了。

曾经想过这两家伙在一起不会安宁,但也没想的第一天就会打成这样。

完全像是将两只猫塞进了一个笼子里,不挠的对方满脸花不肯善罢甘休。

蔺德胜还有姜跃一群人紧张又无奈,两位皇帝打架,他们根本没有插手的余地啊。

就在这样凌乱的过程中,合约竟然还是艰难地敲定了。而且比吴婕想象中的更快。

也许因为这两个家伙,就算再看对方不顺眼,也都是以大局为重的人,知晓国政大事,经不得一丝耽搁。

南陈收复了之前陷落在元璟手中的十二城土地,两国的疆域,又恢复了当年天康帝和章和帝在位时候的模样。而南陈原意借给北魏水师战舰,帮助运送兵马去北方关隘,尽快**平北方蛮族的势力。

两位帝王都是雷厉风行的做派,合约敲定,立刻有臣僚开始执行计划。

同时跟高子墨那边的和谈进展也算顺利,元璟做出了让步,高子墨也没有得寸进尺,再深的愤恨,终究要屈服于现实。根据元璟得到的线报,高子墨与北方部族联合的行为,在西北将军府内,也有不少人心生不满。西北将军府毕竟是与北蛮作战起家,双方仇深似海,纵然对高氏忠心,也不愿天长日久地跟蛮夷合作。

吴婕终于放下了心事,有三方合力,想必北边的战事会很快平息下去吧。

这一日清晨,她带着赤蕊和两三个侍从,驾着马车离开了德王府。准备去一趟白鹿寺。

想到这些年的坎坷经历,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去佛前参拜一场,求个签什么的。同时也顺便拜望一下广信大师。

昨日从德王口中,吴婕听说了广信大师在一个月前返回白鹿寺的消息。这个狡猾的老和尚,算算时间,应该是听闻了高檀宇一党覆灭的消息,他才动身返回的吧。

对这位照顾良多的长辈,吴婕还是非常敬重的。

沿着山道一路攀爬,山上的雪景秀逸可爱。吴婕一路慢行,到了快响午才抵达佛寺。

“难得的稀客啊。”看到吴婕的身影,广信大师抚着长胡子笑起来,“前几日我还想着,该不该下山去找你父王讨要我那一套古物棋盘。你这个传话的就自动送上门来了。”

老和尚还是那般慈眉善目的模样,闲闲坐在葡萄藤架子底下,几年的云游生活,他眉宇间多了一丝风霜,雪白的胡子和眉毛让整个人看起来飘然如仙。

“大师!”吴婕盈盈下拜,鼻端有些酸涩,笑道:“大师上次明明将那套棋送给了父王,怎么如今又要讨要了。”

“唉,本来以为自己这辈子不会再回来白鹿寺了,没想到佛祖见怜,还是让这把老骨头有一个回来的机会。”

吴婕心生触动:“大师这几年辛苦了。”

“哈哈,哪里有什么辛苦的,我徒子徒孙遍布江南,几个佛寺走下来,到处游山玩水,传扬佛法,也是一项功德了。何况外面的世界广阔,多走走,多看看,也是增加阅历。”

“终究是当初北魏使节团一事,连累的大师。”吴婕说道。

广信叹了一口气,“丫头,人在世间,总有种种不得已,顺势而为,才能得安乐。”

又见她眉宇间满是忧虑之色,笑道:“说起我传扬佛法的功德,终究比不得你,能劝导北魏的皇帝低头,愿意割地换取平息北方灾劫的机会,这才是大功德呢。”

吴婕苦笑:“大师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话语,那两位都是心志坚毅之人,哪里有我置喙的余地。”

这一场兵燹战乱,上辈子并没有发生,因此吴婕满心惶恐,只怕是自己重活一世,奋力挣扎,逆天改命,反而引来了这种灾劫。如今终于能平息,她心头才稍微安稳了些。

“如今天下安宁,指日可待,郡主为何还忧心忡忡?”

吴婕叹了一口气:“天下虽大,我心茫然,竟然不知何处是归处。”

广信长笑一声:“郡主何必迷茫,须知我佛早有言,心安之处,便是归处。”

吴婕依然忧愁,何处有心安?她曾经以为,回到了故乡,从此便是心安,可如今留在家中,面对的依然是叵测未知的将来。

也许就像母妃所说的,雏鸟长大了,终究要有展翅离开巢穴的一天。

她跟广信谈了片刻,突然看到老和尚眉梢一挑,望向门口。

吴婕顺着他的目光转头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一个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边,摘下斗篷,望着吴婕,盈盈笑道:“想不到大师这里来了稀客。”

广信熟稔地稽首道:“难得陛下今日有空登门拜访。”

吴婕满心惊诧,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认识了。

陈皎知晓她肚子里念叨什么,笑道:“之前在南陈境内就与大师结识了,父皇病危之际,还曾经邀请大师入宫会诊呢。”

听了陈皎的话语,吴婕才终于知晓,这两年广信大师为了躲避牵涉入北魏政权纷争之内,所以都在江南地带游历,治病救人。他德高望重,几处寺庙都请他开坛讲授,连带着医术的名声也传了出去。

去年天康帝病重之际,广招天下名医,他正巧在京城,也在征召的行列,去南陈皇宫走了一趟。而陈皎之前潜伏在碧霄宫的时候,吴婕跟他闲聊,就提起过广信大师,所以他对这老和尚也颇为礼遇,两人还成了棋友。

陈皎继续笑着:“早就听闻白鹿寺内风景清雅,难得有机会来到新韶城,自然不能错过。”

广信抚摸着长长的白胡子,望着两人笑道:“陛下可算来对了时候,如今正是赏雪景的好时机。可惜我老头子腿脚僵硬,就劳烦郡主替我老和尚当个东道,带着陛下好好逛逛吧。”

吴婕无语,总觉得这老和尚的笑容狡黠微妙。

只是她也没有拒绝,离别这么久,她也有很多事情想要问一问陈皎。

两人离开了广信大师的院子,一路向东走去。

回廊下,庭院中,树梢上,都积满了皑皑白雪,绒绒可爱。

“还以为你会很快离开新韶城,返回建邺呢。”

“那些政务都有臣子处理,朕这个皇帝没有那么忙的。反正也不用上阵打仗。”

这一趟南陈和平收回了部分地盘,接下来就是府衙交接,安排地方官吏等琐碎的活儿了。

处理政务才是正事儿吧,整天想着打仗是什么毛病。吴婕翻了个白眼,问道,“上次的战事,没有受伤吧。”

“逃得快,没有伤着,就是心里头憋闷的慌,没想到刚北上就吃了那么大的一个败仗,灰头土脸。”陈皎摇头苦笑。“是我太大意了。”

他倒是没有自大到认为埋下的东西万无一失,也做好了被北魏找到线索,将财宝挖掘一空的准备。但万万没想到,那小子竟然那么能沉得住气,明明早就发现了,如此大批的财宝兵器,却都没有动,反而挖好坑等着他上钩。

吴婕心有戚戚焉,元璟之前的布局之精妙长远,陈皎这一败,真的不算亏。

“幸而之前揍了他几顿,不然真亏大发了。”陈皎笑嘻嘻说着。

虽然这一局是那家伙赢了,只怕心头的憋闷不逊于自己吧,毕竟被俘虏欺负了好些日子。

吴婕无语,元璟这一次受到的精神冲击,确实比陈皎更严重。

“没想到你这样容易答应了和谈。”

吃了败仗,原本吴婕还担心以陈皎的性子,不将场子找回来誓不罢休。宁愿继续跟西北将军府合作,甚至跟北方的蛮夷合作。

“朕在你眼中,就是这么不顾大局吗?”陈皎黑了脸色。

“跟蛮人合作太掉价了,朕不屑为之,至于高子墨那边,西北将军府都松口要跟北魏和谈了,朕跟他有没有生死之仇,何必僵持着。”他平静地说着。

是啊,恨之入骨的是元璟那家伙,陈皎对元璟虽然不太好,但还真没动过杀意。

陈皎又笑道:“其实也是家里头的那帮老头子不消停。朕也需要一段时日来稳定朝政。至于找回场子,教训弟弟这种事儿,反正日子长久得很,朕不着急。”

小周后之前把持朝政那么多年,留下的党羽极多,陈皎初继位,尚不稳定,再加上刚北上就吃了败仗,朝中很多人心生不满,民心人望,都需要徐徐图之。

“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新韶呢。”她低声问道。

陈皎凝望着她,白雪反射着阳光,照在她如玉般的肌肤上,莹然生辉。

“突然不想走了怎么办?”

“什么?”吴婕抬起头,这家伙又开始胡说八道了。

“一个人回去,终究孤单,这条路,我希望能有人同行。”陈皎凝望着她,目光认真而热切。

吴婕心头有些发慌。

“你不必这么快回答我。反正新韶城里风景这么好,我也想多留几日看看。”陈皎含笑说着,遥望着白雪覆盖下如瑶池仙台般的庙宇殿堂。

“你知道吗,我从小居住的地方叫广寒宫,是父皇为了纪念他和母后当年在广寒城的日子所建造的新宫。”

“宫殿很美,奢华精巧,其实我并不喜欢。在宫殿的后方,有一处竹林,那里才是我最喜欢的地方。我在里面搭建了一处小屋,每一根竹子,都是我亲手搭建的。每当下雨的时候,我喜欢一个人呆在竹舍里,放空绪,什么也不想,那种滋味清寒入骨。”

吴婕静静地听着,她之前就听他说过这些话。却并未如现在这般,真切体会到他童年时候的孤单落寞。

纵然婢仆环绕,受尽宠爱,他的内心却是恐慌而孤独的。

他自幼就是个敏感的人,小周氏对他百般痛惜,一开始也许感恩戴德,却逐渐察觉不对劲儿。再加上年龄渐长,却始终穿着女孩子的服饰。

沉溺于心病的父皇,一心权位算计的养母,还有那段被扭曲了的童年和少年时光。他怎么能不孤单。

“我时常想念母后,若是她还在世,在我的身边,是不是日子将会完全不同。”

因为天康帝父子亲情,还有小周后的母子亲情相继崩裂,在他心目中,生母的形象就越发圣洁高大起来,所以他在学成之后,亲自冒险北上,为大周后报仇雪恨。

上辈子这家伙应该也曾经北上来着,只是晚了两年,结果洪太后已经病逝,他只来得及鼓动福王谋逆,报了一半的仇怨。而这一世,因为自己改变了东越的立场,南陈派出大批细作入京活动,他也顺道提前北上,倒是将仇人全部了结了。

“北上一场,我最庆幸的,不是手刃仇人,而是遇见了你。”

在碧霄宫中的那段日子,悠闲安乐,给了他为母亲复仇之外的崭新希望,他想带着她回广寒宫,去一起看看那片竹林,和那间小小的竹舍。

两个人从广信的住处出来,一路向后,后山是一片茂密的梅花林,这个季节,梅花开得正好,朵朵柔嫩的花瓣承接着白雪,满是清冽的香气。

“可惜看不见丹枫白露的美景,自从听你说起,我就一直想看看。不过等到明年的秋天,我们可以一起回来……”

两人正说着,突然停下了脚步。

吴婕远远望去,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元璟正站在一株梅花树底下,遥望着两人并肩走近的身影,眯起了眼睛。

先出声打招呼的是陈皎:“你倒是有闲情逸致过来赏花。”

比起他这个南陈皇帝来,合约签订之后,元璟明显有更多的军政大事需要忙碌。

“就算再忙,也不能大意,不然就会被不知哪里溜过来的老鼠将花整个儿搬走了。”元璟冷冷说道。

陈皎冷笑一声,正要开口,旁边吴婕抢着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也该下山了。”

她可不想看到两人吵起来,她自信没那个本事平息双方的争端,那座可怜的阁楼可得需要好几个月的时间修缮呢。更何况,自己在的话,两人说不定会打得更厉害呢。

决定了一走了之。可是回了前殿,却傻了眼。

原本中午还晴着的天气,一下子阴沉下来。

狂风大作,不多时,片片鹅毛般的雪花飘零而下。

等了片刻,雪不见停,反而越下越大。正值黄昏,天边幽暗,这个时候下山可不容易。

“三位贵客不如都在寺内歇息一晚,等到明日雪停了再走不迟。”白鹿寺的主持方丈恭敬地建议道。

别无选择,三人只能答应下来。

好在白鹿寺惯常招待达官贵人,内院备着典雅素净的客房。

三人带着侍从,各自选了客房歇息不提。

暴雪连绵,簌簌不停。

雪落的声音将整个天地都笼罩地越发静谧。

房舍之内越发清幽安详,只有火炉里的木炭偶尔噼啪作响。

习惯了睡觉之前看点儿书,可惜白鹿寺内没有那些话本子,吴婕便借了一本佛经,看着看着,不多时便昏昏欲睡了。

她做了一个梦。

一个无比玄奇又诡异的梦,她梦到了自己的死,上辈子小产血崩的痛苦,然后,她变成了一缕幽魂,飘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