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着外面激烈的喊杀声和城门撞击声。吴婕并没有预料中的惊惧, 这几天的经历已经让她能冷静地面对这一切。

甚至破城的那一刻,她也安然坐在了马上,跟着众人疾驰飞奔。

连安城坚持的时间, 跟邓澈之前估算的差不多, 在南陈兵马全力攻打下只坚持了三天而已。

黄昏时分, 两扇破旧的城门终于抵受不住连番的剧烈攻击,宣告寿终正寝。

斑驳血迹的硬木包铜城门在刺耳的轰鸣中倒落尘埃,溅起了无数尘土, 同一时刻,邓澈带着麾下的百余精锐,护着吴婕从兵马稀少的西门冲了出去。

因为主力都被吸引到了破开的东门那边,吴婕一行人比预料中的更加顺畅地冲破了包围圈。

习惯了城内杂牌子府兵战斗力的南陈兵马万万没想到会突然杀出来这样一队精锐, 猝不及防之下, 很快被刺穿了阵型。

吴婕策马疾驰, 低伏在马背上, 寒风从耳边掠过, 她从未有一次这样庆幸, 自己自幼学习骑马。

一行人狂奔了大半日,后方的追兵却死咬着不肯放弃。

冲出一处山隘,连续不断的狂奔,吴婕已经呼吸凌乱, 头脑发晕, 几次险些从马背上跌下来。

邓澈眼看着情况不妙, 这样下去,吴婕肯定支撑不住。

没想到这些南陈之人这么难缠, 是发现了他们是京城禁军,所以盯上了护卫的人物。

他果断吩咐道:“赵冲, 你带着人护卫娘娘先走,我带人断后。”

对上源源不断的追兵,几乎就是要拿命来换取逃亡的时间。吴婕转头望着带领一半士兵放缓马速,准备停下迎击的邓澈,筋疲力尽的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只能强撑着抽打马匹,以最大的速度向前狂奔。

就在彻底气空力尽的时候,前面密林中突然又冲出了一队兵马,装备精锐,士气彪悍。转眼间杀到面前。

是敌人,还是友军?

吴婕只觉眼前发黑,就算是敌人,她也无法调转方向逃离了。

想要支起身子看清楚对方,却因为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失去了平衡,直愣愣跌落下去。

一片惊呼声中,她条件反射地试图蜷缩起身体,减少地面的撞击。然而预料中的痛疼并没有来临。眼前一花,她落进了一个人的臂弯中。

吴婕急促地喘息,想要抬头看去,却觉得脖子僵硬。

接住她的人将她直接捞上来,然后抱进怀中。熟悉的声音传来:“是我,你没有伤着吧。”

是元璟的声音!

吴婕如在梦中,他怎么会在这里?不是分手之后就急着北上赶赴边关了吗?

“朕往北走了不久,就听见南陈兵马来袭鹭江口的消息,所以在豪城停下,没有北上,之后又收到了邓澈送来的线报,索性南下看看……”元璟简单交待着事情经过。

他将吴婕圈在怀中,他的坐骑神骏无比,就算两人共骑,也能保持速度。

说话的功夫里,他带着的士兵已经与邓澈他们汇合,与追击的南陈兵马交上了手。

吴婕终于放下心来。

这样的遭遇战当然不用皇帝亲自下场,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元璟策马立在后方。

南陈追击的兵马已经疲惫,对上这一支生力军,立时显露败象。

眼看着前方战局已定,元璟低头仔细查看吴婕的状况,听见她呼吸急促,体贴地抬手替她将帷帽摘了下来。

一边笑道,“平时也不见你戴这个东西,怎么这会儿反而……”

一句话没说完,他猛然愣住了。

吴婕来不及阻止,觉得脸上一凉,她只能用手捂住脸孔,气愤道:“你别看。”

元璟只觉得一阵恍惚,仿佛脑筋不够用了,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他的眼力精准,早已看清楚,完全是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孔,陌生是指相对于吴婕以前的花容月貌来说,而熟悉,是指对他心底深处的一丝细微触动来说。

两年之前的一个冬夜,他收到密报,离开了夜阑国的战场,南下金芜城。

在城外遭到福王一党的刺杀,离奇地遇到了一个女孩。

本来只是毫不相干的人,却被卷入了他身边杀机四伏的漩涡之内。这样恐怖的遭遇,对普通的富家小姐来说不啻天崩地裂,那女孩却能压下惊慌,冷静以对,甚至献计献策。

她有一张胖嘟嘟的脸,看着颇为喜庆,似乎是受了什么不公正的待遇,平静之下满是愤懑憋屈。

她说自己毕生所求,不过是一个安乐的避风港。

说话的时候,她宛如一只走投无路的小动物,凄风冷雨之中,遍寻不到一个可遮挡的房檐。

大约是这种态度触动了他,让他想起了曾经小时候的自己。

之后得知了这个馒头姑娘的身份,是即将选秀入宫的知府之女。鬼使神差地,他许诺了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之后的事情当然被证明,完全是一个乌龙。陆娉婷并非那个人。

而离奇的是,那位馒头姑娘,就从此消失了。纵然以沉思书的缜密和细致,苦苦追索半年,都找不到任何痕迹。

整个人就好像是从天而降,落在了那个雪夜,落在了他的面前,然后又骤然消失,不留一丝痕迹了。

之后的日子,虽然诸多军务繁杂,政变迭出,甚至他也遇到了真正心动的人,但是偶尔空隙,元璟还是会想起这一段离奇的遭遇。

怎么也没想到,那个心心念念的谜题,竟然在今天得到了解答。

“你,是你……”元璟语调有些凌乱,“你怎么会,为什么没有告诉我。”

“不是我。”吴婕气愤地低喊了一句。她一点儿也不想让元璟知晓这件事,保有了这么久的秘密,骤然被揭开,仿佛有种赤身站在人前的尴尬。

元璟愣了片刻,却又低笑了一声。“好吧,不是你。”他将手里的帷帽还给了怀中的鸵鸟。

他自信将来还有足够多的时间,可以让她慢慢对自己讲述那段过去的故事。

为什么会变成馒头姑娘,为什么会有那样悲伤愤懑的眼神。

只要她还肯留在他的身边。

要说这些日子有什么消息让他欣慰,也许就是邓澈送到的信笺。说明贵妃娘娘放弃了南下归乡,即将北上与皇上团聚这件事了。

纵然前路依然危机重重,他却仿佛骤然看到了一丝曙光降临,连彻夜不眠的疲惫都消退了去。所以在听见了南陈兵马出动的消息之后,果断放缓了北上的步伐,先南下接应她。

幸而来得及时,他情不自禁抱紧了怀中的人。直到吴婕不舒服的哼唧了一声。

他才稍微放开,笑道:“感觉如何,还能撑着赶路吗?”

从他笑意盈盈的眉眼中,吴婕就猜到了他的念头。

这家伙在瞎想什么,自己只是为了劝说高子墨而返回的,跟他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啊!

两人短暂交流的功夫,邓澈等人已经击退了追兵。

元璟立刻下令队伍继续北上。

又走了大半日,眼看着后面彻底没有了追兵的踪影,队伍放缓了速度。

元璟发现她身体软软的,渐渐不支。纵然不必亲自骑乘马匹,但这样急促地赶路,还是一种负担。

眼看着到了日暮时分,他策马停下脚步,下令暂时扎营歇息。很快营帐被支了起来。元璟抱着吴婕匆匆进了账内。

掀开她脸上的帷帽,纵然早有预料,元璟还是吓了一跳。吴婕面色赤红,眼神迷离,明显是高热的模样。

她原本就余毒未清,又经过一整天的奔波逃亡,身体彻底支撑不住了。

元璟匆匆将她放在软**,命令军医前来诊治,又让邓澈替她熬制解毒的汤药。帐篷里火炉刚刚点燃,他按住吴婕的后背,用内力助她祛寒。

感受到背后温热的感觉游走在四肢百骸,吴婕的疲惫很快大为缓解。

“皇上,不必了。”她低声道。众人尚未完全脱离危险,元璟这样消耗内力是极为不智的一件事。

“朕又不必亲自动手。”元璟笑着,确定吴婕彻底清醒过来,才收了手。

一番鸡飞狗跳的折腾,一转眼两个时辰过去了。

元璟从帐内出来,随军的西羽卫副统领贺长亮上前,低声禀报道:“皇上,该出发北上了。”

元璟心情沉重,他们原本的计划是赶到前方的豪城,那里城高池深,屯驻精兵,是南部的重镇。但从这里抵达豪城至少还要跑一整天的路。吴婕这模样,怎么可能继续赶路。

“请皇上先起驾返回豪城,臣等护卫着贵妃娘娘慢走一步。”贺长亮建议道。

元璟想了想,摇头道:“朕留在这里,你先带着部分兵马返回豪城通报消息,然后带马车和医官过来接应我们。”

“皇上!”贺长亮着急。

元璟知晓他的意思,安抚道:“不必担忧,南陈之人还有要事忙碌,不会为了追击一个妃嫔而分兵的。”

从正常的角度分析,南陈兵马没有这么悠闲,就算知晓了吴婕的贵妃身份,也没有追击的必要,除了能炫耀羞辱他这个皇帝之外,吴婕本人并无军略上的价值。

而且据他所知,南陈的那个人,也不是这种无聊的家伙。

贺长亮依然觉得不妥,元璟的身份太特殊,关系到整个天下大局。奈何他原本就嘴笨,根本劝不动固执的主君。也只能无奈地听从了命令。带着一队兵马紧急上路,希望能尽快赶回豪城,带着援兵过来接应。

贺长亮带着兵马离开之后,营地更加僻静,夜色已深,元璟进了营帐之内。

他将熬好的药汁端到床前。

吴婕的侍女因为不会骑马,都只能被留在了连安城内。所以只有他这个当皇帝的来服侍了。

休息了片刻,吴婕略恢复了些精神。被元璟扶着起身,喝了药剂。

苦涩的汤药滚动在舌尖儿上,吴婕忍不住**了一下鼻翼。

“外面条件简陋,连蜜饯都没有。倒是不及上次在长秋阁你准备地齐全了。”元璟搁下碗,扶着她躺下,温声低语。

他说的是上次蛮人破城,躲在长秋阁里的日子。吴婕撇撇嘴,在外头逃难,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他伸手抚摸着她的额头,已经两剂汤药下去了,热度还是没有消退。她不会武功,天生体弱,这样继续烧下去,对体力消耗极大。

元璟左思右想,眼看着吴婕躺在**,又渐渐昏睡了过去,终于痛下决心。

吴婕迷迷糊糊着,感觉到脖颈上一凉,她忍不住睁开了眼睛。

被她迷茫的小鹿般的眼神瞪着,元璟瞬间心脏漏跳了一拍。他俯下身,在她耳边低声道,“朕替你擦一下身体,这种热度,需要散散热才行。”

就像之前自己在长秋阁里为他做的一样。

吴婕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立时感觉尴尬,这一世她从未在人前**过身体。

她忍不住呼吸急促,抬手握住自己衣襟。

虽然那双手没有任何力道,却软软表示着她的拒绝。

元璟没有勉强的意思,柔声在她耳边哄着,“别紧张,朕只是帮你降一下热度。你继续这样发热,身体会承受不住。”

吴婕知晓他说的有道理,但是心里头还是有点儿别扭。

元璟继续笑道:“你若是不愿意被人看着,朕蒙上眼睛帮你擦可好?”他声音温柔,就像在哄孩子一般,耐心又细致。

吴婕心神微动,松开了手。

见她同意,元璟果然起身找了一方绢布来。将眼睛蒙上,坐到了床前。

一旦蒙上眼睛,瞬间这张脸就跟那个人重合了。

吴婕看着,都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来。好在她什么表情也没有人能看见了。

虽然蒙着眼睛,但习武之人天生知觉灵敏,元璟动作依然很利落,很快替吴婕解开了衣衫。

肌肤坦露在空气中,吴婕不适地颤抖了一下。帐内燃着火盆,其实温度非常和煦,所谓的不适只在心里头。

吴婕看着元璟波澜不兴的面孔,很快也冷静下来,暗骂自己矫情,其实上辈子两人欢好无数,什么没有看过呢。而且此时他还蒙着眼睛。

绢布沾了水,触到肌肤上。明明是温热的水,吴婕却感觉整个身体发抖,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落到了接触的地方。这种感觉,让她忍不住想起数年前在小佛堂里,被毒蛇咬伤之后的那一次。

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元璟笑了一声:“之前你替朕擦洗,如今换成朕来服侍你,也算是因果循环,有借有还了。”

他继续说着话语,转移吴婕的注意力,说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什么小白爪又跟哪只野猫打架了,灰头土脸地回来,小厨房新晒的鱼干儿太硬了,几只猫儿不喜欢……

听着他的声音,吴婕渐渐放松下来。

正迷糊着,紧接着元璟又问了一个问题,“怎么会变成这个模样的,邓澈说是中了箭伤,箭上有毒。”

他的音调平和,夹杂在一堆絮絮叨叨当中,丝毫不起眼,但吴婕还是明白元璟真正想问的意思。

寒风飒飒,室内却温暖如春。高热带来的疲惫感笼罩着她,还有接触在肌肤上的颤栗感。

这样坦诚相对的时刻,也许格外能让人打开心扉。

吴婕没有犹豫,将之前和亲上京路上的那段经历低声说了出来,无比玄奇。也不知道眼前之人会不会相信。事后自己回想起那段经历,都像是在听话本子。

“为什么不相信呢?”元璟低笑了一声。

“之前朕让沉思书查过这件事,很多地方难以解释,如今听到你说的,两相印证,朕都明白了。”

“只是遗憾,为什么不早告诉朕这件事儿。”这般坎坷的经历,若他早知晓,只有满心怜惜。

“有什么好说的,又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吴婕别过脸去,明知道此时的元璟看不见,却有种被他灼热视线盯着的异样感。配合着偶尔触在肌肤上的手指,身体燥热难安。

火炉沸腾,帐篷里温热如春。

吴婕感觉口干舌燥,她勉力安慰自己,如今的容貌丑陋,他不可能有绮念。但转而一想,当初误以为馒头姑娘是陆娉婷之后,这家伙竟然下旨征召入宫来着。真是饥不择食。

正巧元璟也想到了这件事,低笑一声:“世间的缘分,真是奇妙,当初我还想着将那位姑娘纳入后宫来着。”

吴婕一阵恶寒,之前在后宫发现此事,她就满心不舒坦。

别说元璟不重美色,上辈子的后宫佳丽,也都是环肥燕瘦的美人,并无姿色贫陋的。如今却对着一个馒头姑娘动了心思。

“总归是缘分。”元璟微笑着,“况且,容貌的美丑,并不代表人的性情。虽然美丽的容貌,看着更让人赏心悦目,但有趣又投契的性情,才是更吸引人的。”

吴婕不舒服地哼了一声,这么重视内在,怎么不见你后宫有长得丑的。

元璟知晓他的意思,继续说着,“若论美貌,朕生平所见之人,从未有容貌胜过母亲的。”

大周氏天资绝色,当世无双,却是他自幼以来的噩梦。

每天被打骂,从小被她掐,用簪子戳……后来没了力气,变成喝骂。小时候想想,便是林子后面的野猫,也许都比自己过得舒坦些。真希望能变成一只猫儿,跳过那条小河,飞奔到树林深处。不用再理会这些是是非非。

吴婕沉默了片刻,情不自禁问了一句:“很痛吗?”

“其实也不算太疼,她都没有多少力气,就是觉得心里头难受。”元璟平淡地说着。

如果露出委屈或者哀求的表情来,就会被打得更厉害,所以从小习惯了不露声色的淡然。

如今回想着过去的那段日子,经历了这些年,伤口早已结疤,他已经能很平淡地看待这一切了。

伸手试了试吴婕额头,热度终于消退了些。元璟替她将衣服盖上,然后扯下了眼睛上的绢布。

“先好好歇息。等明日烧退了,豪城那边的马车也应该送到了。”她现在的状况不宜骑马,只能乘坐马车缓行。

吴婕嗯了一声,又紧张问道:“在这里休整一夜,不会耽搁了皇上的行程吗?”

“北方的战线还有元哲他们顶着,不会那么快崩溃的。”

“臣妾是说后面的追兵。”

“南陈的兵马吗?这一趟他们过来可是为了大工程,不会白费力气追击咱们的。他们又不知道朕在这里。”元璟自信满满地笑道。

他说得似乎很有道理,但吴婕总觉得心里头有些忐忑。

但高热带来的疲惫灼烧着她的头脑,让她无法思考。很快迷糊着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