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婕站在船头, 遥望着滔滔江水。

遥想当初,就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她和陆娉婷乘坐大船, 一路北上, 抵达大魏的京城, 从此变成困局金丝笼中的雀鸟。如今又是在这样寒冷的季节,乘船南下,即将返回自己的故乡。

原本她以为自己能走得潇洒, 可没想到是如此纠结难耐。

这些日子从宫人口中探听来的消息,让她痛苦不堪。

函谷关被攻破以来,北方的蛮族纠结了二十余万大军,攻入中原, 不仅有狄族的虎狼之师, 还有更多的其他部族, 争前恐后想要吞噬这块膏腴之地。

北方连续十几座城池被蛮人攻陷, 其中数座城池惨遭血腥的洗城, 就算没有被屠城的, 也好不到哪里去。妇孺工匠尽皆被掳掠北上,充作奴隶。北方蛮族的战斗方式,向来便是如此残酷。

一群饿狼围着一头猛虎,撕咬下猛虎身上一块块的血肉, 猛虎已经疲于应付, 偏偏下方还有一头狮子, 一口咬住它的尾巴。

北方战线沦丧的同时,南陈那位新继位的皇帝挥军北上, 看架势是要一举将数年前沦丧与北魏的国土收回。甚至更进一步……

边关不断溃败的战线,还有那些被无辜屠戮的百姓,

吴婕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不可能没有触动。尤其发生的这一切,都是因为高子墨。是他命令西北将军府的余党,打开关隘,才让这些蛮夷有机可乘。

自己做错了吗?那天帮助少年离开。

吴婕陷入深深的彷徨和自责,与之相比,之前对东越国祚的忧虑,还有对投靠北魏这个仇敌的后悔都不堪一提了。

她恐惧着北方不断传来的噩耗。更恐惧着如果元璟抵抗不住这些南下的蛮族,北方将变成何等残酷的地狱啊?史册之上,百年之前诸胡乱华的惨状,人竞相食的悲剧。甚至蛮夷继续南下,扫**整个中原……

一切都是因为高子墨,因为自己放了这个少年。

吴婕的手掰住船舷上的木板,这些天她几乎睡难安寝,日日忧虑不已,明媚的大眼睛周围是浓重的乌青。

从舱内出来,元璟看着她的背影,“江上风冷,还是回舱内吧。”

吴婕沉默不语,却没有顺从他的意思。

元璟无奈,站在她身边,两人并肩遥望着波光粼粼的江面。

元璟突然开口道:“这个季节,江水较为平缓,再冷下去,可能会结冰。到时候河道就会封闭,无法通行。不过等到了春天,冰雪消融,诸多支流涌入主河道,水势大涨。那个季节,两岸的桃花林盛放,很多花瓣落入江水,随波逐流,连江中的鱼儿都喜欢追逐花瓣,所以又被称为桃花汛,是金芜城有名的盛景。”

“前面就是金芜城了。朕再送你一段路,就要分别了。”

吴婕转头望着他,艰难地开口道:“皇上,听闻边关狼烟四起。”

元璟低笑了一声:“想不到还是被你知晓了。在担心朕吗,还是在担心东越的将来?”

“放心吧,有朕在,总还能支撑一段时日。”

“这场乱局本就跟你无关,返回东越之后安稳度日。”

吴婕身体一颤:“听闻蛮夷兵力强盛,野心勃勃。若真是天下大乱,何处可得乐土?”

“蛮人不善水战,有长江天堑在,江南之地应该能多支撑一阵子,而且新继位的那人,看这半年的主政,也有明君之象。希望能撑住吧。”

元璟抬手抚摸着她的头顶,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只是微有些苦涩。

“如果哪一天,听到了大魏京城沦陷的消息,就好好说服你的伯父,投效南陈。南陈新君继位,与之前主政的周氏一党并非同流,应该会接纳你们的。”

又遥望着滔滔江水,不无感慨地道:“朕自继位以来,努力想要当个好皇帝,没想到局势一日三变,反而折腾地国势江河日下,时也,命也,或者说,都是朕自取死路。哈,也许朕根本没有自以为的文治武功,一切都是朕自视过高。”

吴婕压抑不住,低声道,“对不起。”

元璟知晓她为什么道歉,摇头道:“你并没有错,一开始就是朕设局杀他,对不起他。他如此选择,也是情理之中。”

“在东越针对高子墨的刺客之举,虽然元哲是擅自行动,并未禀报过朕,但若是换了朕身在他的位置,设身处地,也是一样的选择。”

吴婕抬起头,盯着他。

“皇上对高子墨一向多有宽容。”吴婕能看得出来,元璟对这个少年是真有几分欣赏,而非因为迫于高氏兵权的虚与委蛇。

元璟坦率地说着:“能够以一人之死,换取将来莫大危机的解除,自然是一门划算的生意。”

吴婕恍惚,他说的是实话,在上辈子,高子墨一死,彻底解除了菱北高氏谋反的阴影,并刺激高檀宇短时间内伤势复发。高家经营西北百年的成果,完整无缺地落到了朝廷的手中,成了元璟争霸天下的基石。

上辈子就是凭着从福王府得来的重金,还有从高氏获取的精兵强将,他才能那么快地南征北战,功勋卓著。

吴婕咬牙,又觉得有些愤懑,“在你们这些人心中,人命,道义,都不足挂齿,都是可以衡量的生意罢了。”

高子墨打开关隘,引入外敌的行为她虽然不赞同,但事情的起源还是元氏一族自己急功近利,釜底抽薪的举动。

日常接触,她很清楚,高子墨对元璟这个姐夫,也是有尊敬的,却落到如今这个拼死相杀的局面。想起那一晚,高子墨在她面前的慷慨之言,充满被辜负的痛苦。

“高氏为了大魏天下,多少年来,出生入死……”

元璟自嘲地笑了笑:“这世上的很多事情,不是公理正义可以简单衡量的。”

“高氏的功劳自然显赫,但朝廷也酬劳了这份辛苦。”

“而且,这些牺牲,仅仅是高氏一族的牺牲吗?高氏三个儿子丧命在战场上是不差,北方又有多少人家不止死了三个儿子,甚至父子战死,家门灭绝,依然籍籍无名。”

“少年时候,我闹腾着要上战场,父皇被扰地没办法,只好同意了。我第一次入军营历练,就是去了西北。”

“那时候我一心憧憬着上阵杀敌,想象着提千军万马,征战沙场,破敌陷阵的辉煌荣耀。可惜,尊贵的皇子自然不可能被允许这样冒险。我被安排了一个统筹后勤粮草的活儿。”

“在那些老将的眼中,只要我这个皇子乖乖在轴重营待着,好吃好喝,不给他们添麻烦就好了。”

“我自然满心懊恼,却拗不过那群老将,只能应下,觉得白白浪费了一身好武功和满腔热血。”

遥望着低垂的天幕,元璟平缓的语调讲述着过去的经历,

十三岁的年轻人可没有那么乖巧,他下定决心,就是在轴重营,也要干出一番事业来。

然后他亲自跟着部队,去征收粮草。

就是那一次,才让他真正看清楚了大魏边疆的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

元璟之前在京城,也时常带着侍从前往街市楼堂中,自信见识过体验过平民百姓的生活,但是那一天,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浅薄。

破旧的摇摇欲坠的棚屋,干枯瘦弱地宛如行尸走肉般的村民,连老鼠都不屑一顾的积满灰尘的米缸。

他甚至无法理解,这些人是怎么还能活到现在的。

有一户人家,看模样也是读书人出身,那位年迈的夫人纵然病弱贫寒,还是谈吐体面。

她苦苦哀求着,说她的丈夫和大儿子都上了战场,丈夫已经战死,儿子还不知道被派在何处。幼子又正病弱着,求他们不要带走仅存的一点儿粮食,否则他们将会饿死。

征发粮草的小吏也于心不忍,但军法当前,没有缓和的余地,若交不出军粮,只能将她带走了,官卖之后,充作军资。

吴婕低声道:“对这样的军属人家,难道没有特殊照顾?”

“按照律法,一子从军,家中可以免除五年的赋税,这位夫人家已经免除了十年,可惜边疆苦寒,纵然没有赋税压身,百姓生活也诸多艰难。”

“眼看着赋税官不肯容情,那位夫人百般无奈,终于说,将我带走吧,纵然年迈,还能入军中为你们浆洗衣物,若是粮食没了,幼子只能在家中等死。眼看着这对母子凄惨,我于心不忍,可是,军法规矩不容亵渎。”

“最后,我自己取了银钱出来,算是替代了这位夫人的赋税。”

“将这个母亲归还她的孩子,我没有丝毫欣喜,只觉得心情沉重。”

“能救这个人,能救那个人,可纵然倾尽全力,我能救得几个人?战争一起,多少百姓骨肉分离,家破人亡。”

吴婕没有说话,她明白,这种征发军粮,不是边疆的百姓饿肚子,就是西北兵马饿肚子。让那些士兵饿着肚子拼杀,送命,战败,将来大家都要死。两害相权取其轻,所以,只能让百姓饿肚子了。

元璟的声音低缓而沉重,讲述的故事非常简单直白,却让吴婕不知道该怎么说。

东越国家虽小,却因为地理位置便利,百姓生活比较富裕。但就是这样,依然有些贫寒人家,一旦遇上天灾人祸,情况更加惨烈,甚至流离失所。

而北魏的边境就更惨了,早年北地的蛮族时常南下侵扰,北魏边关战事频繁,百姓苦不堪言。

元璟扶着横栏,沉暗的暮色中看不清楚神情。

“这些年想想,我很庆幸那一次去了前线,去了轴重营,才亲眼看到这么多。”

“高檀宇为人雄才伟略,他执掌西北三十年,势力根深蒂固,父皇当年在世的时候,对这些重臣都多有优容,对西北屡次加恩,甚至将数个郡的赋税划拨其使用。想必高檀宇也是忌惮着这点儿恩义,不好立时谋逆。”

“但这些年来,他私底下的动作不断。你知道吗,西域三十六国之中,有数个国家,其实已经被高氏兵马覆灭,换上了他们的傀儡。只是朝廷茫然不知。甚至连夜阑国,都在其控制之下。”

吴婕震惊,夜阑国可不同于普通的西域国家,这个国度的建立就是马贼,而建国之后也没有放弃这个发财的机会,明面上交好各国,私底下依然在干着抢掠杀人的勾当。若是与高氏有勾结……

“夜阑国这些年来劫掠的大批银钱,至少有一半上贡进了西北将军府。”元璟唇角带着嘲讽。

“父皇晚年有感于朝廷银钱艰难,听取了吏部郎中王功孝的谏言,与西北广开商贸来往,果然大幅度缓解了户部的窘迫,西域财源滚滚,便被高檀宇盯上了。”

“朕对夜阑国下手,虽然未明着跟高氏撕破脸皮,却已经让他们忌惮不已。”

吴婕没有说什么,高子墨的话语中,高氏确实功高蒙冤,满心悲愤。

但从元璟的角度,又是另一个故事。

故事里有更多的无奈,更多的百姓悲歌。一个个虽比不得高氏的壮烈,却更显苍凉。

那天晚上,吴婕辗转失眠了。

第二日清晨,大船抵达金芜城,到了双方分别的时刻。元璟从侍女手中接过披风,抖开披在吴婕肩头。

吴婕整个人笼罩了他的阴影之下,仰起头,看着元璟熟悉的容颜。

他依然是静若深水的模样,只是滢滢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多了一份眷恋不舍。

吴婕怔怔凝视着他,想到这个人即将从金芜换船北上,赶赴边关,迎战南下的大军。心里头一阵收紧。

替她扣上披风的银扣,元璟突然低下头。

吴婕觉得额头一热,是他的唇触在那里。

“一路顺风吧,公主殿下。”温暖的感觉一闪即逝,他含笑叮嘱道。

“皇上……”吴婕低呼一声。

元璟笑道:“若有那一天,听到了兵败身死的消息。闲暇之时,记得给朕上一炷香。听说新韶城白鹿寺的香火非常灵验。说不定我身在地府也能收到你的声音。”

吴婕身形微颤,这种话也是随便说的吗?

吴婕颤抖的视线中,元璟果断地转身离开了。

从金芜城向东南扬帆起航,不久,吴婕的船到了鹭江口。

大船停泊下来,吴婕透过船上的窗户,遥望着苍茫一片的江水。

两年前,就是在这里,紫茴一杯毒酒,将她弄晕,然后扔到了江水之内。如今故地重游,看着水浪翻涌,吴婕满心纠结。

码头还是那个码头,驿站还是那一处驿站。

甚至连房间里的陈设都没有太大改变。吴婕坐在床边,想着不知道元璟北上的路途是否顺畅。还没有入睡,突然门外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凌乱而急促。

吴婕立刻起身,听见外头传来一个熟悉的清朗声音:“贵妃娘娘,城内有变,请尽快动身!”

护送吴婕南下的是两艘大船,除了仆役船员,元璟还安排了一百名精锐的士兵随行。此时站在门外的就是统帅这些士兵的校尉邓澈。

“发生何事?”吴婕忍不住问道。

“前头城内发生战乱。请娘娘火速移驾船上,咱们离开此地。”邓澈言简意赅地说道,

“战乱?”吴婕睁大了眼睛,“是蛮人打过来了?”

邓澈摇摇头,“不是蛮人,应该是南陈的兵马。”

南陈?对了,这边里南陈比较近……不对啊!此地勉强算是北魏腹地,南陈已经打到这里,那岂不是南方战线全面崩溃……

吴婕以最快速度穿上衣装,侍女推开房门。

门外的邓澈满脸焦急,见到吴婕出来才松了一口气。

他和两名侍卫护持着吴婕快步出了驿站,一边解释着吴婕的疑惑。

“是南陈的水军,走海路北上,悄无声息接近了此地。如今兵临城下,城内大乱。请娘娘尽快移驾。”

吴婕立刻问道:“可是南陈水师占据了江面,我们如何走脱?”

“水师是从夹江入海口来的。咱们乘船南下,从瑞江口走,与他们并非一路。”

吴婕简单想了想附近的水道地图,她向南,而南陈的兵马从东向西,只要自己抓紧时间离开,双方确实不会撞见。

驿站距离码头并不远,吴婕一行很快抵达了目的地。

从马车上下来,一阵寒风吹来,吴婕打了个哆嗦。

寒冬已至,深夜的风经过水面,凄冷刺骨。

她放眼望去,不禁大吃一惊,白天还冷寂荒芜的码头,此时竟然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漆黑的夜色下,靠着零星的火把灯光,吴婕依稀分辨出,都是些寻常衣着的百姓,扶老携幼,背着大大的包裹,簇拥在码头边上。

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满是恐慌,冰冷的风吹过拥挤的人群,很多衣衫单薄的人瑟瑟发抖。

“都是城内听闻了消息的百姓,想要逃离。城池一旦被围困,就逃不掉了。”邓澈解释道,目光隐有悲凉。

吴婕忍不住道,“能逃去哪里?”

“过了江,江北的连安城城墙更高,守军也多,比留在这里安全。”

吴婕沉默了,兵乱一起,人命贱如草芥。一旦破城,就算不会被屠城,也多半会被抽调壮丁去服劳役,九死一生,更别说万一打成持久战,粮草断绝,城内百姓更惨。

站在船头遥遥看去,就在这片刻功夫里,岸边的人越聚越多。

然而,码头上的船只明显是远远不够的,为了争抢有限的船只,水边乱成一团。甚至有被从船上挤下去的。

吴婕粗略估算了一下岸边百姓的数量,再看看数量有限的船舶。这样计算下来,至少要三四天才能将岸边的百姓运送过河。岸边很多都是老弱妇孺,这样酷寒的天气里留在野外数日,只怕会生生冻死。

有些绝望的百姓,眼看着吴婕这边两艘鲜亮的大船,开始往这边靠拢,试图上船。

邓澈提醒道:“娘娘,为保证路途顺畅,还是尽快离开吧。”

吴婕眼看着那些百姓扶老携幼,越来越近,掌心握紧又松开,终于咬牙道:“先不走了,传令让大船去帮忙运送百姓。”

邓澈一怔:“可是娘娘,此时不走,只怕南下就会遇见敌军。”

平心而论,身为大魏军官,他也是想要帮助这些无辜百姓的,但是军令在身,保护吴婕是更重要的任务。

岸边的百姓越聚越多,就算他们两艘大船投入,也不是短时间能运完的。

“待将这些百姓送走,我们不南下了。”吴婕咬着唇,低声道,“到时候取道向西,沿着来时的路北上,返回京城。”

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她想要见一见高子墨。这场灾劫有她一份责任,她不能就这样甩手不管。

甚至不考虑这北方的满地百姓,现实一点儿,真的逃回了东越,说动伯父投靠南陈。可一旦北魏守不住,北方蛮夷兵马肆虐,将来必会南下侵扰。那将是延绵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灾劫。

只要有一线希望,她也要尽力挽回这个最惨烈的结果。

就算身死在异国他乡,也比这样抱着满腔愧疚苟延残喘要强。

对吴婕的决定,邓澈大感意外,“可是娘娘,之前皇上吩咐,无论遇到什么,都要以您的安全为重,力求平安将人送回新韶城。”

“皇上的旨意,是因为我的心愿,如今我改了念头,自然无需南下。”吴婕果断地道,“若有违逆之处,将来我会解释。”

她言语果断,掷地有声。半天却不见邓澈回应。

以为这个年轻人还在犹豫,吴婕抬起头,却见邓澈眼眸中隐有光亮。

“不必娘娘解释,娘娘弱质女子,尚且有如此决心,属下等都是兵甲之士,身受皇恩,更是分内之事,理应效力。”意识到吴婕的决心,邓澈神情有些激动。身为大魏禁军的军官,这种危机时刻,当然更希望帮助眼前受难的子民百姓。

吴婕放弃南下故乡这个平安的选择,而是救助百姓,让他立刻对眼前的贵妃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尊重。

他恭敬地行了个礼,立刻转身吩咐手下的士兵分头忙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