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日渐炎热, 今年因为京城风云变幻太过剧烈,元璟没有移驾避暑行宫,后宫也没有。

好吧, 现在的后宫, 除了避居佛寺清修的高皇后, 只剩下吴婕一个人了。

身亡的李瑾妃被以皇贵妃的礼节隆重葬入皇陵,谥号贞懿,这样美好的字眼, 正赞颂了这位皇妃贞烈不屈的性格。

贞懿皇贵妃下葬之后,有礼部的朝臣上奏请重开选秀,虽然已经过了选秀的季节,但皇帝后宫空虚, 也可以先择选几位名门淑女, 入宫侍奉。

奏折被元璟驳回了。

礼部也没有太过催促, 毕竟皇帝膝下已经有了一位“皇长子”, 也不必太过着急。

“等着朕有了自己的孩子, 再让庆儿“病逝”, 送他回洪家。”元璟坐在长秋阁后殿的回廊上,一边逗着猫儿,一边说着。

庆儿是皇长子的名字。

“其实朕这几日看这孩子活泼可爱,将来过继给朕也很好。或者干脆留在宫中, 不还给洪家了。”

这家伙就不担心皇室血脉紊乱吗?吴婕瞥了他一眼。

“生恩不及养恩, 比起血脉这种僵化的东西来, 朕更加希望自己一手教养出的成材之人来继承这个位置。”元璟理所当然地说着。

转头看了吴婕一眼,笑道:“不过如果将来咱们有了孩子, 一定是更加聪明伶俐的,朕一定会偏心的。这样想来, 还是将庆儿还给洪家吧。”

什么叫咱们有了孩子。吴婕眉梢抽搐,自动屏蔽了这句话。

这些天来,元璟散了朝,一有空就过来吴婕这边。

逗着猫,说着闲话,有时候还会留在这里用晚膳,或者去书房处理一阵子朝政。

他确实从来没有强迫过她,甚至没有提起过这种话题。

吴婕一开始还有点儿紧张,很快松懈下来。一切与之前几个月,元璟藏身在她后殿的日子没有区别。除了不用穿那些麻烦的女装之外。

两人之间气氛融洽而闲适。从上辈子起,吴婕就知道,元璟是个极聪慧也极有才的人,但这辈子才知晓,这家伙的才华,不仅在于文武政务这些大道,也不仅是琴棋书画这些技艺,连各类杂学典籍,他都有所涉猎。两人有时候话题能谈得很远,从上古传说到南蛮祭祀,再到各种风俗奇闻。

来这里的时候,元璟时常带着礼物,有时候是一幅刚刚收到的名家画作,有时候一本新出炉的流行小说,或者京城门店中流行的小吃。

“可惜这些日子太忙,等清闲下来,我们再出去逛街,从地道溜出去。不用带那么多护卫。”元璟兴致勃勃说着。

吴婕有时候甚至会情不自禁地想,这样悠闲而安乐的生活,似乎也不差。

喂完了猫,拿起廊道边搁置的扇子,元璟用力对着吴婕扇了扇。

“这个季节京城里还是太热了,后天是中元节,正好要去皇陵祭拜,顺道去避暑行宫暂住几日吧。”

“皇上京城公务繁忙,不是不过去住了吗?”

“反正再怎么忙碌,也不可能真的忙完这些活儿。”元璟笑道,“那边朕命令人清扫干净,不会有什么毒虫毒蛇了。”

吴婕苦夏,尤其北魏京城的夏日燥热,让人心焦。今年又特别的热。

她日常干脆躲进了书房里,靠着冰山过日子。每天日落之后才出来活动。

结果前几天因为用冰过度,开始发热,御医看过,说她是湿寒入体,不宜再用冰了。

大夏天的感染风寒,可不是什么舒坦的经验,还不能再用冰,吴婕真要哭了。

元璟说要去避暑行宫,也是体贴她了。

今年的中元节格外隆重些,因为太后和贞懿皇贵妃都是刚病逝,皇帝命令礼部精心筹备了仪式。带着一众文武朝臣祭拜哀悼。

这样庄重的场合,高皇后依然没有露面。朝中上下都明白,高皇后如今能留下性命,避居佛寺,已经是皇帝的恩典无双了。

但在祭坛之上,皇帝却公然拉着刚刚晋封的吴贵妃的手,让她站在了皇后的位置上,让很多老臣瞠目结舌。

中元节之后第二日,很快有几个将礼仪规矩看得比命重的老臣上折子表示抗议。皇帝并未理会,一概留中不发。

前朝有什么争议,吴婕完全不知道。只希望这炎热的天气赶紧过去。

祭拜完皇陵。御驾带着人马来到了避暑行宫。

感受着行宫里的凉风习习,吴婕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果然还是这里比较舒坦,咳嗽好些了吗。”忙完了一天的朝政,元璟跟往常一样来吴婕这边。

“今年的避暑行宫改建了几处地方,寝殿东边的碧波池最凉爽不过,等你生病好了,可以去游玩。”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两句,突然万崇济急匆匆赶了过来,冲着元璟行礼:“皇上……”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吴婕猜测是有紧急的政务。

元璟很快起身离开了。吴婕乐得轻松,回了水阁里自顾歇息去了。

她居住的清风殿也是新建成的宫殿之一,引玉河水从上方高桥上流过,沿着阁楼顶端冲刷而下。整个殿内都清凉舒爽,极为舒坦。

这一日夜晚,吴婕正睡得香,突然被一阵嘈杂的声响惊醒了。

她坐起身来,迷糊着问道:“怎么了?”

值夜的宫女进来,回禀道:“是前面正殿那边,也不知发生何事,似乎多了一些侍卫。”

吴婕屏退了宫女,披衣来到窗前,遥遥望去,漆黑的夜幕之下,前殿那里灯光缭绕,人声嘈杂。

中间隔得很远,也分辩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儿。难不成是又来了刺客?元璟这是跟刺客结缘了吗?

看了一会儿,声息渐渐平静下去,吴婕打了个哈欠,眼瞅着没有自己什么事情,准备回头继续睡觉。

正要转身,突然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外的水面****,浮动着异样的光泽。

好奇地探头凝望,就看到一只巨大的黑影破水而出,宛如一条黑鱼,冲着这边跃过来。

吴婕忍不住惊声尖叫,那“黑鱼”已经到了窗前,低声呼道:“紫茴姑娘,是我!”

冲到嗓子眼的喊叫硬生生憋了回去,吴婕后退一步,这才看清楚冲到窗口的黑鱼是一个人。

他一身黑衣,通体泛着明亮的光泽,质地奇异,鱼皮一般,连头脸都遮蔽了大半。

这个宫中,会叫自己紫茴姑娘的,只有一个人了。

高子墨掀开脸上的面具,苦笑一声:“吓着你了,全靠着这一身特制的水靠,我才能一路潜伏到这里来。”

“你怎么会来这里?”吴婕侧身让他翻入屋内。

高子墨进了房内,转身关上窗户,他后退两步,撑住在桌子沿儿。

“你可有受伤?”吴婕连忙问道。

高子墨摇摇头,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只是在水底下闭气太久,有些撑不住。”

他脸色惨白,声音沙哑,比受了伤还不如。

吴婕赶紧倒了一杯热茶水递给他。

高子墨喝了两口,才渐渐缓过气来,低声道:“我想离开京城,返回西北。所以趁着今夜逃了出来。”

吴婕心神微颤,高大将军事败之后,元璟并没有赶尽杀绝,高子墨甚至被准许继承了豫国公的爵位,只是一直被软禁在豫国公府邸之内。

她也已经数月没有见过这个少年了,不知道他过得如何。

没等吴婕开口说什么,门外传来脚步声,是值夜的宫女去而复返,低声问道:“娘娘,请问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对面的高子墨顿时紧张起来。

吴婕垂下视线,装出迷糊的声音来:“嗯,什么……”

宫女听到吴婕像是睡得香了,便没有进入打扰,悄悄退下了。

高子墨侧耳聆听,确定外面已经没人了,这才松了一口气。

吴婕问道:“为什么要冒险?”

“冒险?”高子墨摇摇头,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我若是继续留在京城,还能活过几年?”

吴婕哑然,平心而论,她认为,元璟暂时不会伤害高子墨的性命。为了朝野稳定,他对高氏留下的臣子明显是以安抚为主。但时间一长,待他彻底收拢了这批人,高子墨的生存,全看他的心意了。

也许元璟会宽宏大量,让高子墨继续安稳地生活着,也许会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高子墨握紧了手中的杯子,他并不想将自己的生死,寄托于别人的一念之间。

自从还朝以来,皇帝以雷霆手段,恩威并济,很快收揽了原本高氏一脉众多臣子的心。

他是皇帝,是名正言顺的主君,而且元璟又不是什么昏君,相反,他是既有魅力的一个人,文治武功都极为出众,不有的人不折服。

“如果此时不走,将来就更难走了。”少年低声说着。

“我只是恨。”

吴婕低下头,想起半年多之前,高氏刚刚谋逆,高檀宇入朝执掌大权,在长秋阁外的树林中遇到了高子墨,少年满心的惶惑和愧疚,心情复杂。

在她看来,这种朝廷权谋争斗,本就是你死我活,说不出什么正义或者邪恶。

如果高大将军谋逆成功,元璟只有死路一条。

而高大将军应该之前就已经露出谋反之意来,所以元璟才这样缜密布局。

也许是她脸上的不以为然太明显,高子墨明白她的意思。

“我并不是恨他步步紧逼,谋算父亲。这本来就是成王败寇的事情。输了也就罢了,是父亲技不如人,还野心太过。”高子墨咬着唇,低声说着。

吴婕诧异,那他的恨意从何而来?

“其实父亲之前还在犹豫着,是否该走这条路。毕竟多年忠义的主君。是之前南陈那边的人送来一个消息,才让父亲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知道吗,紫茴姑娘,之前你我在东越初次相逢,那些试图暗杀我的刺客,其实并非南陈所派,而是大魏朝廷的人。”

吴婕脑中轰地一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高子墨眼中满是恨意:“想不到吧?就是紫茴姑娘你第一次救我的时候,遇到的那些恨不得将我赶尽杀绝的人,是淄王元哲安排的。”

“父亲多年征战,我的几位兄长都为他们元氏的天下身亡,他竟然想要杀我。想要让高家断子绝孙,这是什么道理?”

高子墨低声笑着,满是嘲讽:“大概是想到我死了,从此一了百了,菱北高氏再也没有了继承人。父亲也没有了后裔,他老人家偌大天下,打下来留给谁呢?”

吴婕嘴唇颤抖,虽然心绪乱成一团,她还是勉强调动思绪,提出疑问,“可是,就算将你害死了,高大将军还是天命之年,也许将来……”

高檀宇武功强悍,沙场猛将,如今不过五十出头,多纳几房侍妾,再生几个儿子也不在话下吧。凭什么元哲他们认为杀掉高子墨从此一劳永逸了呢?

高子墨低笑了一声,“在十年前的一场大战中,父亲追击敌兵的时候中了流矢,伤了腰肾,以后……不可能再有后嗣了。”

“此事极为隐秘,父亲这些年来也一直在寻找良医。当年的旧伤,不仅伤及后嗣,还让父亲的身体每况愈下。”

“之前出使东越,高宏源还专门去拜访了白鹿寺的广信大师,听闻他在医药之道上造诣通神。请广信大师开了几个滋补的药方。”

“大概就是这一次行动,被元哲探听了内情,推测出父亲的身体状况,对我动了杀意。不仅是为了让高氏一族绝后,而且父亲的身体所用的药剂,广信大师专门叮嘱过,不能受精神刺激。”

高子墨低声说着:“原本,我们还不知道,南陈那边查明了此时,玉衡夫人亲自上京,与父亲的人联络,透露了这个消息。父亲才终于决定起兵造反,他不仁我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