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受制于人, 陈皎依然冷静,勉力活动身体, 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依靠在廊下,遥望着月光和佳人。

清朗和润缓缓开始讲述那段过去的故事。

“我确实是南陈之人, 在那边, 出身也算显赫。我爹是一个大家族的继承人,我娘也出身高贵,还是个美人,她与我爹青梅竹马, 感情极好。我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可惜刚出生不久, 娘亲就去世了。”

“你上次不是说你娘被你爹发卖了吗”

“咳咳, 上次我胡说的,你就忘了吧。”陈皎干笑了一声。

吴婕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陈皎继续道“我娘的离开, 最痛苦的人并非襁褓中的我, 而是我那个痴情的爹。他悲痛欲绝, 茶饭不思, 连身体都渐渐垮了下去,左右都劝他续弦。而且刚出生的孩子也需要人照料。我爹一开始不愿意, 后来架不住众人的劝说, 还是同意了。”

“他续娶的人便是我娘亲的妹妹, 我的小姨。”

“说起我的这位继母, 一开始对我极好,衣食住行处处亲力亲为,甚至连服侍我爹都没有照顾我那般精心,直到两年后,她生了自己的儿子。”

幽幽月色之下,陈皎的音调轻缓清亮,带着让人舒服的韵律。

吴婕原本只是随意听听,却不自觉就沉浸到了故事之中。

时下,丧妻之后迎娶发妻的妹妹为续弦,在世家贵族中是常事,不仅便于照料前头留下的孩子,还能继续两家的通家之好。但陈皎这个故事之中,继母这么快生下了自己的孩子,仿佛是到了转折点儿上,毕竟任何女人,对自己的亲骨肉,总是会多关心一些。

然而,出乎预料之外。

“生了亲儿子之后,她待我就更好了,将亲生的孩子交到了乳母的手中,依然对我无比的关心。从衣食住行,到玩乐游戏。从小到大,我有任何要求,她都要竭力满足,从来不会拒绝。”

“记得四岁那年,我吵嚷着想要天上的月亮,我的继母便命令银匠打造一个三尺长的银月,再配上数十斗夜明珠和萤石,洒落湖中,营造出夜空繁星的景致,然后跟我一起划船入水,玩捞月亮的游戏。五岁那年,我在后花园的桃花林中追兔子玩,那只兔子不知跑去了那里,我着急生气,非要将兔子找出来,她立刻命人将一整片树林砍倒,将那只惹我生气的兔子找了出来,还有”

吴婕听着,瞠目结舌,忍不住脱口道“这样的娇宠,只怕太过了吧。”

陈皎的脸上露出一丝讽刺的笑意。

“一味儿的娇宠,确实只会养出一个自私自利不学无术的怪胎来。可是那时候,人人都称颂她贤明大度,我的父亲也非常满意。”

“到我六岁那年,又发生了一件事。”

“我之前说了,父亲和母亲的感情很深,母亲去世之后,父亲一直郁郁寡欢,借酒浇愁,尤其在母亲的忌日那些天。”

“在我六岁那一年,母亲的忌日,父亲那段日子格外悲伤,左右无论如何劝说都难以让他开怀。”

“我聪明的继母想了个异想天开主意,她将我打扮成女孩儿,送到了父亲的面前。”

“我说过,父亲和母亲从小青梅竹马,而我生得跟母亲很像。”

吴婕难以置信,“这竟然也可以”

陈皎平淡地笑着“毕竟在所有人眼中,让那个人开心,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父亲看到了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母亲,他终于从悲伤失落中走出来。”

“他极为喜欢我穿女装的模样,之后时常要求我穿给他看,再后来,他甚至一直要求我穿着那些华美精致的裙子。他甚至会亲自给我挑选衣服配饰,一切都效仿母亲小时候的模样。”

吴婕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同情来,“你就这样接受了”转念又想到,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眼前之人不过是个六岁的孩童,根本不可能违逆大人的意思。

陈皎耸耸肩,“我当然不愿意,那些女孩的长裙,又麻烦又累赘,穿上怎么骑马玩耍。我闹腾过,抗议过,终究拗不过他们。”

“而继母大大地夸赞了我,还给我讲起了彩衣娱亲的典故。从小到大,我最亲密的人就是她,渐渐地,便相信这些都是对的,只要让父亲开心,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然后,我穿女装的时间越来越多,也渐渐习惯了这种装束和日子。”

“然后,他越来越多的召我陪伴在身边,美其名曰培养着父子感情,为了让我更像当年的母亲,生怕我年龄渐长,个子拔高,他甚至限制我的饮食,还让女官严格地指点我的举止”

有病吧

吴婕真的想大喊一声。

这件事情之中,让她感觉更加不适的,并非陈皎的继母,反而是那个将儿子一步步推落深渊的父亲。

陈皎低下头,吃吃笑了起来,“很多人还称赞着他的痴情呢,对我的母亲。”

“真他妈的狗屁一文不值的痴情”

他脸上的表情充满戾气,甚至开始讲粗话。

“你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吗”他抬头盯着吴婕,笑着问道。

吴婕突然不想听下去了,陈皎此时的神情竟然有种让她不忍目睹的悲凉。

“我十三岁那年,一天晚上,他喝多了,突然拉住我的手,把我压倒在了榻上”

一瞬间,吴婕毛骨悚然。

四周一片寂静,只余夜晚的风,吹过后院枝繁叶茂的树林,发出飒飒响动。

冷月如霜,照彻万物,吴婕却感觉眼前一片黑暗。

或者是因为这一刻,笼罩在眼前之人身上的黑暗,浓重地出奇,像是化不开的阴云。

吴婕想要说什么来缓解这压抑的气氛,然而张开口却只是徒劳,任何话语,在这个时候,都是苍白无力的。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吴婕感受到窒息一样的压迫中。

对面,他抬起头,脸上浮现的反而是笑容。

“这幅表情干什么不会认为我吃亏了吧”他笑嘻嘻道。

“当然没有,我一脚踹飞了他。”

“那个死老头子,在外头的名声还是什么文武双全,英明神武,哈,都是狗屁,这些年早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我不过踹了几脚,竟然把他踹地吐血了。”

“呃”这个发展,真的是大大出乎吴婕的预料之外。

儿子打父亲,似乎有些悖逆伦常。

但想到陈皎的爹,吴婕却感觉到一种爽快,怎么没将这老东西踹死呢

只是陈皎在说着,也在笑着,那笑容却看起来比哭更难看。

比起自己这个局外人单纯的义愤填膺来说,那是他的父亲,他曾经仰望的存在,一瞬间高高在上的形象就崩塌彻底

陈皎闭上了眼睛,顿了顿,继续道“我从小就喜欢修习武功,在十岁那年,他生怕我练武太过,损伤身段,让我停了武道修炼。还说我这样的身份,原本也不需要什么武功。幸好,私底下我并没有放弃。”

“然后,这个酒囊饭袋的家伙被我打得吐血昏迷,家里闹成一团。人人骂我忤逆不孝,继母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我被关了起来。”陈皎垂下视线,长长的睫毛掩去了复杂的神情。

一瞬间他的世界整个儿变天了,所有人仿佛都变了模样。

停顿了片刻,他才继续说道“幸而那个时候我师父从南边回来,听闻了此事,忍无可忍,冲入我们家中。”

“他把刚刚醒来的父亲指着鼻子大骂了一顿,然后将我接了出来,带去了军中。”

“以后的日子可算解脱了,到了师父身边,我总算能换回男装,过上正常的日子。”

“你的师父”

“是啊,他是统兵将领,算是我那个混账爹的好兄弟,一路跟着他打拼。当年我母亲去世之前,还曾经将我托付给他呢。我小时候的武道启蒙,就是跟着他的。可惜我扮女装的那几年,他去了南方征战夷人,好几年不在京城。”

“进了军中,那几年被、操、练地可狠了。好在都熬过来了,整日里穿着女装的习惯也被纠正了过来。”陈皎脸上出现怀念的神情,带着点儿心有余悸。

那几年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艰苦的一段,也是收获最大、成长最快的一段。

吴婕跟着松了一口气,然后又诧异“既然已经过去了,为什么还要”

“个人爱好吧。”陈皎笑了两声,“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包括在军中的时候,压力太大,就喜欢穿上女装静静一个人呆着。”

“师父为此还揍过我两次,但发现改不了我这个习惯,而且我也只是偶尔穿,索性放弃了。只是不准我去别人面前晃**。被人认出来影响不好。”

“哈哈,其实他担忧纯属多心,不是我自吹,我穿上女装毫无破绽,还把军中好几个年轻的楞头鹅骗得团团转。”

吴婕无语,这家伙女装扮相天资绝色,确实有骗人的本钱。但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不过潜伏到北地就没那么多顾忌了,穿女装还能掩饰身份。”

陈皎终于将故事讲完了,转头看向吴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

“怎么样,我的故事精彩吗”

故事很短暂,却是一个人曲折的前半生。

吴婕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比起这个人来,自己之前十几年的人生,简直顺风顺水到了极点。

呸,自己干嘛要跟他比

也许是月光太过朦胧,夜风太过清凉,让她的心也不自觉柔软了起来。

这人讲述自己过去的时候,眼中流露的悲怆,让她不自觉同情了起来。明明是一条危险的毒蛇,还是个习惯穿女装的死变态

想起他女装这件事儿,吴婕又升起一股火气来。

同情归同情,账目归账目。之前他假扮女子,害得自己毫无防备,与他各种亲昵的事情,不能这么算了的

“还在生气啊,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出气。”陈皎嬉笑一声。

好主意吴婕盯着他,快步走上前。

陈皎脸色变了“喂,你还真打啊别这么不讲情面,好歹我也救了你的命啊”

“你这丫头,别踹啊”

吴婕狠狠踹了这家伙几脚,才终于觉得一口恶气出尽了。

“你日后不能靠近我三尺,不,七尺之内,不准进我的寝殿,也不准随便动我的衣服首饰”

“知道了,臣一定谨记在心。”

对吴婕的严厉警告,陈皎笑着一一应下。

他站起身来,短暂的讲话功夫里,运转功体,已经化消了体内的药力。

“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吴婕督促自己硬起心肠,冷哼道“无论你之前如何,本宫所求,只有一事,不要连累我东越。其余生死随你。”

陈皎笑了,低声道“谨遵娘娘的旨意。”

夜色渐深,陈皎告辞离去。

吴婕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院子外面,眯起了眼睛,很快,她眼睛又睁大了,这家伙怎么去而复返了

陈皎站在吴婕面前,一脸诚恳“还有一件事情忘了询问娘娘,那个你是怎么看破的”

知道他是南陈之人不意外,福王仓促起事,他们在福王府的手脚并没有那么干净,肯定会被大魏官府发现端倪。但他假扮女装,自信天衣无缝,竟然会露馅儿

不提这茬儿还好,提起了吴婕又黑了脸色。

你还好意思问,“哼,自己想吧。”吴婕气冲冲说道,转身拂袖而去。

留下陈皎一个人无奈地摸了摸鼻子“好吧。”

吴婕快步走在回廊上。发现这家伙是男子,其实还是赤蕊的功劳,前天晚上,她得知了玉衡夫人是南陈之人后,立刻询问赤蕊这些日子陈皎有没有可疑的举动。

出乎预料之外,这家伙跟人联系极少,然而日常生活起居,却有些蹊跷。

“桂魄姑娘竟然从来没用过月事带,真是奇怪。难道是习武之人身体好,不过记得紫茴也定时用的啊。”赤蕊百思不得其解地说着。

吴婕联想到之前小佛堂里跟他搂抱一起的时候,某人一马平川的胸部,顿时有了一个可怕的猜测

而今天,这个可怕的猜测成真了。

终于回到了房内,坐在桌旁,吴婕彻底冷静了下来,空无一人的漆黑房间里,她突然感觉到一阵沉闷。

玉衡夫人其实,前世她曾经听过这个名字。

是在临死之前大约十几天,元璟刚刚御驾亲征,率军南下。

她循例清晨去凤仪宫中请安,跟着诸妃一起离开,之后发现自己的荷包落在了殿内,她便返回寻找,无意间听见大殿内传来高皇后和秋嬷嬷的声音。

她们当时在说什么来着吴婕努力回忆着

似乎是高皇后问了一句“此事可当真”

秋嬷嬷说道“玉衡夫人亲自送来的消息,人证物质俱全。”

之后她被殿外的宫女发现,匆匆告辞离开了,也没有当一回事儿,现在回想起来。

玉衡夫人和高皇后

他们究竟有什么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