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 陈皎从外头进来的时候,就看到吴婕坐在后殿外的廊下, 面前摆着小药筐。

她穿了一身烟罗红的长裙,乌黑的头发用一根珊瑚簪挽着,正伸手往药筐里摆弄着什么, 宽大的衣袖用翡翠扣挽着, 露出白玉般光洁的手臂。

她眉头微微蹙起,却并非焦虑和恐惧,反而透着一股子不服气的顽皮,极为可爱。

夕阳金灿灿的余晖洒落在她的身上, 照得整个人卓然生光。

眼前的画面是如此美好, 陈皎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 静静地看着, 唯恐自己发出任何声响,惊动了美景。

可惜只看了片刻,吴婕就发现了他这个不速之客, 立刻招呼道“傻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帮帮忙啊。”

陈皎清醒过来, 快步走到廊下, 笑问“在找什么草药莫不是又想给谁下点儿毒”

吴婕瞪了他一眼, “给你,毒死你这个多嘴多舌的。”

陈皎笑道“娘娘这么迫不及待过河拆桥。”

他凑上前去, 立刻看到, 药筐里并非药草, 而是很多花瓣。

“都是前些天赤蕊带着人在御花园中采集的。”

每年夏末的时候, 德王府中卢王妃都喜欢带着两个女儿,亲自动手酿花露。她们用的方子是德王从古籍孤本上寻来的,调配的花露在东越圈子里是出了名的上品。既可以佩戴使用,增加体香,也可以调配成美酒饮品,等闲豪门想要求一瓶都难。

方子吴婕是带着的,这些日子闲来无事,便想着亲自动手酿造几瓶出来。

陈皎之前就听赤蕊她们提起过,这些日子见她们忙进忙出采了不少的花瓣,又准备了一堆的瓶瓶罐罐。

“我准备酿银莲花的香露,总觉得缺了点儿味道,你过来帮我看看。”

陈皎这才注意到,吴婕身边搁着一个白净的小酒壶,并几个酒杯,清淡的香气逸散出来。

吴婕提起酒壶倒了两杯出来,递给了陈皎一杯。

陈皎凑到鼻端深吸一口气,香气清淡之极,似有若无。微微抿了一口,醇香之中微带涩意。

仔细品了品味道,他笑道“好清淡的酒水,滋味极好,就是太淡了。”

“所以我正愁着该以什么增添香气,若是桂花牡丹之流,太过喧宾夺主,若是山茶海棠之流,又没多大用处。”

“你这是缘木求鱼,莲花几乎无香,若用别的花,必被遮掩光彩,反而不如直接选取别的花。”

两人一边说着话,很快将一壶酒喝光了。

说话的间隙,吴婕看着他,有些出神。

他一身青衣,也不知刚才去了哪里,泼墨般的乌发披散着,整个人宛如灵山之上走下的山神,带着雌雄莫辨的美。

他的目光纯粹而冷冽,宛如清泉流过,倒映着天上星辰,只要一看进去,就仿佛要融化到那一双眼睛里去了。

夕阳终于彻底沉没天际,陈皎举着杯子,遥望着天际冉冉升起的孤月,嘴角扬起一抹笑意。

陈皎转头看去,吴婕也在笑着。

“你在笑什么”吴婕先开口问道。

“我笑,是因为看到了这天地之美好。数年之前,我摆脱了过去囚笼般的生活,那时候内心迷茫恐慌,不知何处才是归处,没想到短短数年,就有崭新的生活,人生啊,果然是不破不立。”陈皎似是而非地回答着,满是感慨。

片刻,又反问道,“你在笑什么”

“我在笑堂堂南陈的玉衡夫人,竟然是如此单纯不设防之人吗”

陈皎的笑容一窒“你”

“想不到吧,我真是糊涂,竟然没想到,你是南陈之人。”吴婕跳起来,后退两步,恨恨地盯着他。“你骗了我这么久。”

“是你一开始就没有询问。”陈皎却断然否决她的指控,“不然我一定从实招来。”

“撒谎你这个骗子。”吴婕警惕地盯着他。

陈皎皱眉,想要站起身来,却觉得腿脚一软,竟然倒了回去。

坐在廊下,他目光收紧,盯着吴婕“娘娘在刚才的酒水里动了手脚”

“只是加了一点儿沸草汁,听闻此物有缩功之效,被练武之人视为禁忌。看夫人这光景,传言不虚啊。”

陈皎苦笑,自己真是一着不慎满盘皆输,这小狐狸之前诸般可爱的姿态,让人完全不设防,哪里想到刚刚替她尽心竭力忙前忙后,一转眼就用毒酒将自己放倒。

“娘娘不觉此举有忘恩负义之嫌”

“对玉衡夫人这种南陈高人,我一个小小深宫妃子,可不敢承担什么恩义。”

陈皎摇摇头“其实娘娘何必如此手段,我与你合作,是真心实意,两相得利。”

吴婕微微偏头,“不否认吗对玉衡夫人这个身份,这么爽快地承认了”

陈皎苦笑,“娘娘都如此肯定了,我否认可有效果。”

吴婕一阵咬牙。她不得不承认,心底深处,她是期待着这个人否认此事的。这么多日子的相处下来,在这个孤单的深宫中,眼前之人已经变成了她值得依赖的一点儿温暖。如今却面临着这样的背叛。

对陈皎的来历,她之前一直以为是福王的余党,哪怕他杀掉了福王本人,她也顶多猜测他是朝中某方势力的棋子。上辈子的记忆影响,福王谋反之事最后尘埃落定,并未听说其中有南陈的手笔,反而影影绰绰听闻福王与高氏有所勾结。甚至查抄出双方来往的密信。但在元璟的压制之下,很快销声匿迹了。所以吴婕暗中怀疑陈皎跟高氏有所联系来着。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怀疑过陈皎是南陈之人。

想到太子哥哥的死,吴婕如今对南陈之人没有丝毫好感。尤其这家伙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欺骗了自己。

“你这个骗子”

“我是有所隐瞒,但终究是出于无奈。”对吴婕的控诉,陈皎低声说着,神态郑重,“我自从跟随娘娘以来,自问从未有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情,何必如此愤慨”

“你还敢说,没有对不起我的事情你本人的存在就是天大的麻烦”吴婕音调不自觉拔高,咬牙切齿,“我要问一句,任何妃嫔身边的宫女是男人,这是什么罪名”

陈皎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

“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了”

“竟然连这个也承认了”吴婕忍无可忍跳了起来,恶狠狠瞪着对面的陈皎。

他真的是男的回想起两人相处的点点滴滴,这家伙几次潜入自己寝殿之内,她都毫无防备,还有上次在小佛堂里两人一整夜的纠缠搂抱。

吴婕恨不得立刻将这个家伙毁尸灭迹了。

陈皎想了想,小心翼翼问道“要是我否认,娘娘要验明正身吗”

“你”吴婕眼睛里要喷出火来。脑中迅速构思起毁尸灭迹的一百种方法。

眼看着她爆发在即,陈皎赶紧服软“别这么生气啊,我都承认了。”又两手一摊,“不知娘娘准备如何处置我这个罪人。”

“你这个变态”吴婕低吼了一声,从酒壶底下猛地抽出一柄匕首来,冲着陈皎的脖颈直接刺了下去。

陈皎猛地闭上眼睛,不闪也不避。

吴婕刀刃戳到某人喉咙前,却不由自主停了下来。

就算武功受到沸草的影响,以他的灵敏,还是能闪避开的。如今却完全一副闭目等死的模样,反而让她下不去手了。

“怎么不躲了”

问出这句话,吴婕就觉得自己很跌份儿,就像是自己常看的话本子里面想要杀人,却下不去手,只能靠着废话连篇来遮掩心境的女修一般。

陈皎的回答也很有话本风范,让吴婕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偷看过自己私藏的书籍。

“若是能让你消气,就算赔上这条性命又如何终归不过是一条贱命罢了。”

吴婕脸颊抽搐,她索性收回了匕首。

她是下不去手,眼前这个人,不论内情,入宫以来确实帮助她良多,而伤害她的举动完全没有,至少现在没发现。她不是我忘恩负义之辈,不可能真将人杀掉。

最终,她咬牙问道“你应该有离开的途径吧”

“我可不想这么早离开。”某人却给脸不要脸,断然拒绝了这个网开一面的机会。甚至还得寸进尺,

他盯着吴婕,“若是要离开,我就带着你一起走。”

吴婕瞬间睁大了眼睛,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什么什么叫一起走,这个死变态,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意思吧。

陈皎笑得坦然,“这个宫廷本来就不适合你。跟我一起走,我可以带你回东越,你每天想要吃多少荔枝,想要去哪里玩,我都陪着你。”

一边说着,他甚至抬起手,往吴婕按在长廊上的手背压过来。

可惜,这样剖心之语,却完全没有感动对面的人,吴婕只觉得毛骨悚然,任谁被一个你之前以为是同性的人告白,都是这般惊恐失措。

而失措的后果,就是吴婕抬手对着他伸过来的狗爪子就狠狠戳了下去。

她手里拿着刀呢

一声脆响,匕首直愣愣将那只不老实的手打掉,并钉死在了回廊地板上。

吴婕反应过来,心头一颤。其实她没想过弄伤陈皎的,但架不住某人非得手贱。

意外之下,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陈皎也被这反应给弄愣了,平生第一次告白,下场竟然如此惨烈。

原来她对自己真的无一丝好感,这种打击陈皎还是第一次感觉,但转念一想,她之前都以为自己是女子,自然不可能有旖旎之念,安慰着自己,又释然了。

“那个,让你别乱动手动脚了”持续的沉默不是办法,吴婕觉得应该说点儿什么来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我去后面拿药给你包扎一下,你伤好了就赶紧离开。滚回你们南陈去。”

她说着,松了手,然而随着她的松手,匕首突然掉了下来。

吴婕被这个离奇的变故吓了一跳,定神望去,匕首的刀刃光洁如新,完全没有血迹,而旁边某人的手也完好无损,根本连点儿皮都没破。

对了,刚才被自己匕首戳中的时候,陈皎的表情也是震惊大于痛楚。

这是什么情况。

她伸手一把抓住匕首,仔细一看,立时发现玄机,这匕首竟然是一把机关刀,刃口有弹簧,一戳就进去了。

这不是她准备的匕首刚才太紧张,都没来及细看,如今拿在手中,吴婕立刻认出刀柄上的花纹不一样。

“咳咳,之前你倒酒的时候,我发现回廊下面有把刀,觉得太危险了,就换了一把。”陈皎陪笑着说道。

他尽量将态度放得和缓,在吴婕看来却全是讽刺,她冷冷盯着他“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刚才只是陪我演戏玩耍,你这个变态”

陈皎有些委屈,“是喝下酒之后才发现的。”

之前吴婕请他品莲花露,他并未起疑,爽快地喝了下去。之后吴婕继续倒酒,就开始感觉不对劲儿了。脑海中情不自禁想起那些被下了药的螃蟹。

所以他趁着吴婕转身倒酒的功夫,火速检查了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就发现了藏在回廊底下的匕首,急中生智替换了下来。

“原来你一直在看我的笑话。”

“怎么会呢,娘娘以身诱敌,机敏巧变,我再怎样狡猾,不还是落到了娘娘局中吗。”陈皎笑道。

说是承认失败,但脸上的表情却根本不是这样。

刚才那个闭目待死的模样,这家伙是笃定了自己不可能杀他

吴婕咬着唇。真想回房间去找出真刀子来一下捅进去,从此一了百了了。

看着她气鼓鼓的表情,陈皎都有点儿后悔自己刚才替换匕首了,唉,还不如让她戳一刀消消气算了。

“你我之间并无化解不开的仇怨,何必如此剑拔弩张今晚月色这样好,不如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和怎么样”

陈皎用自己最大的诚意温声说着。

吴婕气愤地将匕首扔在一边“你谎话连篇,还敢说并未负我。”

“之前欺骗,是情非得已,如今已经被娘娘窥**份,从此之后不再隐瞒如何。”

“真的吗”吴婕微微偏头。这个人举手投足之间,都带着一种风雅的韵味,再怎样狼狈的姿态,都无损这种气质。再加上容貌绝艳,难怪假扮女子毫无破绽。

鬼使神差,她随口问道“那不如说一说为什么穿女装。”

陈皎一怔,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个话题,略微沉吟,笑道“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坐下来我给你慢慢讲。”

吴婕略一犹豫,还是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