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婕坐在席间, 略动了几筷子菜肴。宫宴上的东西都是大鱼大肉,香料油脂用得太多, 向来不合她的胃口。

吃喝的间隙,她抬眼望去。

这是中元节刺客之后,第一次看到元璟。他略瘦了两分, 似乎是这一个月来在外奔波, 巡视禁军,也晒黑了些。

像是感受到她的目光,元璟的眼神突然移了过来。

吴婕立刻垂下视线,装出喝酒的模样来。待会儿还有一场好戏要看呢。

元璟却没有收回视线, 凝视着她, 只是一个月不见, 她清瘦地厉害。满殿的宫妃, 因为久日未见他,这一次出席,都是盛装华服, 连大腹便便的李瑾妃都不例外, 一身宝蓝色的宫装上用金线绣着孔雀纹, 缀满了各色宝石。唯有吴婕一身清淡的粉色宫装, 盈盈腰身仿佛连这样的衣衫都支撑不住了。

吴婕喝了一杯淡薄的果子酒,就借着更衣的名头, 起身离席而去。

下了摘星楼, 殿外凉风吹拂着脸颊, 让人精神一振。

一轮明月大如银盘, 清辉****,洒落人间。放眼望去,白石堆砌的廊道上,描金雕纹的柱子上,还有两侧葱茏的花木上,都镀了一层薄薄的银辉。

为了庆祝节日,宫中各处都点了灯笼,赤红圆润,下面悬着金色的流苏。

吴婕漫步其中,鼻端传来甜美的桂花香气。

走了没两步,前面出现一个人影。

吴婕定神一看,竟然是元璟。也不知道何时从宫宴上溜了出来,竟然还在自己前头。

当头撞上,吴婕只能躬身行礼。

元璟抬了抬手,沉声道“我回来之后才听闻你先前在避暑行宫出了事。”

吴婕客气地道“皇上军务繁忙,此等小事,想必皇后娘娘也不想惊扰了皇上。更何况,臣妾如今不是平安无事吗。”

元璟嗯了一声,又问道“听说是你身边一个侍女救了你。”

吴婕心头一紧,笑道“是个粗使婢女,力气大些,幸而有她拼死挥舞烛台,才将那毒蛇戳死了,我们逃过一劫。”

“此事”元璟斟酌着说辞,最终道,“太过巧合,朕今日听闻,已经交待了人再细查。”

吴婕有些意外,她低下头“娘娘之后已经严查了小佛堂中,是管事太过粗心,没有料到臣妾还在书房里誊抄佛经,就划动小船离开了。之后皇后娘娘已经将其杖毙,并重重责罚了看守小佛堂的一众宫人,也算是给了臣妾一个交待。”

人都被高皇后清理干净了,就算是以元璟的权势,想要清查恐怕也不容易。再者,就算查清楚了又如何,为了自己一个侍妾而贬斥皇后吗

只要高大将军一天在那个位置上,高皇后就稳如泰山。既然如此,还不如不要撕开那一层虚伪的表象。

再说,报复这种事儿,还是自己亲自动手比较痛快。今晚不久就要有一场好戏要上演。此事之后,想必高皇后也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来为难自己一个小妃嫔了。

元璟目光凝重,盯着吴婕。

吴婕移开视线,提醒道“皇上出来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元璟嗯了一声,却不见他动作。

吴婕正觉头疼,幸而万崇济急匆匆跑了过来,见到了元璟,连忙道“皇上,拜月礼祭要开始了,太后娘娘正找您呢。”

从宫中到民间,都有中秋节礼当日拜月祈福的习俗,吃完酒席,一家人到后院中设个案头,摆上供品,然后祭拜月神。

元璟看了吴婕一眼,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带着万崇济走了。

吴婕看着他的背影,内心松了一口气。

幸好没有叫自己跟着一起走。

她可不想再让哪个妃嫔看到自己和元璟月下相会,惹来一票麻烦。

有些怀念前世那段失宠的日子了,自己一个人住在长秋阁里,夏日赏月,冬日赏雪,春天摘花,秋天摘果,也有一份自得其乐的安宁。

元璟走在廊道中,很快隐没在重重花木之中。他脚步渐渐慢下来,突然笑了一声“朕以前都不知道,自己宛如蛇蝎一般让人退避三舍。”

万崇济吓了一跳,不知道皇帝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估摸着元璟差不多到了,吴婕才缓步出了花园,沿着小路到了内府设立的拜月地点。

供桌和蒲团都设在御花园东头的白石空地上。高皇后带着一众妃嫔宫人早已经到了。

吴婕悄无声息混了进去。不多时太后也在洪淑妃的扶持下走了过来。

然后众人依循礼节,相继跪拜祈福。

太后和帝后二人祭拜过之后,就轮到了诸位妃嫔。

吴婕从宫人手中接过点好的香线,上前跪在蒲团上,腰还没有弯下去,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呼叫。

礼祭的时候,气氛端庄肃穆,这一声叫嚷便分外明了。

吴婕不动声色,继续叩拜了三下,才在宫女扶持下起身。

转头望去,是站在后面的杜贵人,她正捂住肚子,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直冒。

杜贵人正等着排队祭拜,突然之间腹部绞痛,忍不住惊呼出声。喊完了之后,她也意识到自己惊扰了祭礼,奈何腹中实在痛楚难当,只能抱着肚子,低吟不已。

高皇后蹙起眉头,吩咐道“还不快将人扶到一边。”

杜贵人的侍女这才匆忙上前,扶着主子退避下去。

还没走两步,突然旁边林昭媛也惊叫了一声,捂着肚子弯下了腰。

这下子立刻有人察觉情况不对劲儿了,高皇后正要说一声召御医过来,突然身边洪太后一声尖叫。

洪太后的性情,可不会像林昭媛和杜贵人那般顾忌什么祭礼和脸面。她扶着肚子,连声惊叫。

随着洪太后中招,在场的妃嫔,竟然接二连三开始出现腹痛不止的毛病,包括吴婕在内。

不过相比起太后的情形,吴婕她们这边就没有多少人关注了。

不多时,还站着完好无损的,只剩下元璟和高皇后,连挺着大肚子的李瑾妃都脸色惨白。

一场中秋宴就这样欢欢喜喜地开始,惊慌失措地结束了。

吴婕回到了宫中,让赤蕊送上热茶,喝了两碗,很快就恢复过来。

太医匆匆过来诊治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听闻吴婕已经恢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吴婕趁机询问情况。

那个年轻的太医拿着赤蕊送上的赏钱,推拒不成,只好塞进了怀中。一边说着听来的消息“好几位身子强健的娘娘都熬过来了,就如同您一般。就是慈宁宫那边还有些不好。”

吴婕心有余悸地问道“听闻万总管将宴席上所有入口的东西都封了,等待太医院验毒呢。”

“这个沈大人已经带着人详细查验过了,所有食材都并无毒素,喂给了猫狗食用,也未见毒发的,想必只是天气凉寒,宴席上食材偶有不新鲜的。”

说到半截,太医停了下来挠挠头,宫宴上的食材,又是太后和皇帝、皇后都出席的节礼庆典,诸般食材无不是精挑细选,怎么可能有不新鲜这种事儿。御膳房的人还想不想活了。

这个理由,连太医自己说出口,都觉得不现实。

这样不现实的理由,当然更加说服不了洪太后了。

洪太后一口咬定,是有人在宴席上下了毒,而目标正是她本人。

也难怪洪太后如此想,因为同样中招的妃嫔,在休养了两三日之后,纷纷痊愈,连抱着肚子哀哀直叫的李瑾妃,都在服了两剂安胎药之后稳定了下来。只有洪太后一人,上吐下泻,腹痛不止,持续数日,竟然完全不见缓解。

这样的症状,确实像是中了毒,偏偏太医院来回诊治,就是找不到原因。

洪太后这些日子脾气极大,一口咬定有人要投毒暗害她老人家。

而凶手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元璟再一次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慈宁宫的寝殿里,他端着药碗,亲自侍立在床边。

可洪太后发起脾气来,谁的面子都不给。冷笑着瞥了皇帝一眼,问道“哀家何必用药,这样死了,也算称了那些人的心思。哀家也不必受这些恶毒手段磋磨了。岂不是皆大欢喜”

元璟无奈,劝道“母后症状,与诸位妃嫔并无两样,母后只要安心服药”

“什么安心服药她们中毒轻微,又年轻气盛,自然轻易可解,哀家如今毒入五脏,只怕太医看了也回天乏术皇上也不必说这些虚伪矫饰之言,只赶紧为哀家筹备葬仪来得要紧。”

这番话绝对是诛心之言了。

元璟只得单膝跪在床榻之前,低声道“母后不要动怒。太医之前看过,母后症状并非中毒,只要安心休养,就可以痊愈,更何况如今诸妃都已经痊愈。”

“哈,那些人又不是她的绊脚石,她自然不屑于毒死,只有我这个老太婆,整日里病歪歪的,却还靠在上头迟迟不死,给她添堵,她能不气愤吗还有之前兰贞的那件事,谁知道她忌讳银串儿海棠的花汁子了,不过是个巧合”

旧事重提,元璟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却并未说什么,只是继续温声安慰着。

然而无论他怎么劝勉,洪太后就是不肯改口,她认定了是高皇后对她下毒,而且是报复之前她利用洪淑妃对付高皇后的手段。

“既然皇上认为皇后无辜,那么哀家要问一句,哀家如今病重,皇后为何不来侍疾一国之母如此枉顾孝道,还有没有天理”

元璟竭力将胸口那一片不平安抚下去“母后,这两日皇后她身体不适”

洪太后满脸讽刺,不耐烦地打断了皇帝的话语“好一个身体不适。如今宫中诸妃人人身体不适,只她一个生龙活虎,如今怎么也跟着不适了起来”

那一夜众妃嫔人人腹痛发病,她这个太后尤其严重,阖宫上下,只有高皇后一人卓然而立,分毫不伤。

“母后,若真是皇后下手,她又岂会将所有妃嫔都毒遍,独独自己一人安然无事”元璟实在忍不住分辨。

洪太后冷笑“依哀家看,她正是反其道而行之,知晓皇上定会这样为她脱罪,才如此猖獗。”

又哭道“我是没指望了,等去下面见了先帝,再分说这些恩怨吧。”

对太后的固执,元璟也无计可施了。这些年来洪太后越发偏执,年轻时候的任性变本加厉。

见元璟沉默不语。

洪太后看了他一眼,继续道“哀家知道,她背后靠着大将军府,这宫中自然谁也不必放在眼中。”

“皇上也要想想,高家这些年来日渐跋扈,把持着西北兵权不放。听闻高大将军在民间已经有了西北王的称号。那幽凉燕赵之地,从府内官员到平民百姓,只知道有大将军府,而不知有京城、有皇上矣。”

“哀家知晓皇上之前征伐夜阑国,也是有钳制高家的意思,难道高氏一族没有察觉吗”

元璟脸色沉了下来,“母后”

洪太后难得笑了一声“后宫不得干政,哀家也不好多说。只是你不好好靠着可信的人,如何能行崇月这孩子从小跟你一起长大,兰贞更是你的青梅竹马,你在洪家的那些年,兄弟们对你如何,你心里头难道没有一杆秤”

元璟低声说着“内外亲疏,儿子岂会不知。”

洪太后盯着他,“你若是真知晓,便是我大魏朝廷的福气,也是我天下子民的福气了。”

元璟垂下视线,“母后无需多虑,我自然心中有数。母后安心养病,就是儿子的福气了。”

他俯身跪在塌边,端起药碗。

这一次,喂到口中的药汁,洪太后没有拒绝。

板着脸将一碗药喝下,洪太后疲惫地道“朝中还有政事,你下去忙吧,不必总惦记着哀家这边。”

元璟这才将药碗递给旁边服侍的宫人,告退离去。

随着皇帝出门,凉风从前庭敞开的大门涌入,绕过屏风,将寝殿内燃着的明烛吹得摇曳不停。

洪太后神色阴晴不定,盯着屏风,突然咒骂了一句,“狼子野心的东西。”

也不知道在骂谁。周围服侍的宫人都低下头去,只装作没有听闻。

这个情形可不妙。立刻一群宫人冲了上来,将诸位主子围拢。

在元璟气急败坏的命令下,片刻间,太医院所有轮值的医官都连滚带爬赶了过来。

这种大规模的众人腹痛不适,都不必太医诊治,所有人都明白必定是宴席上的饮食出了问题。

万崇济在太医到来之前,已经带着人将席上所有食物都封存,等待查验毒素。

这个模样待在御花园也不是办法,太医赶到之后,元璟立刻下令,将众人送回各自宫中,然后太医分组诊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