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安宫内, 元璟站在御座旁边,神情已经恢复如常。

元哲在旁边回禀着夜阑国的事情。之前他从东越出使返回京城, 来不及歇息,就被元璟派去西域主持大局。

元璟听完了,慨叹道“这一趟辛苦你了。”

“不过臣分内之事罢了。”元哲笑道, “夜阑国大致也算平定下来了, 皇上无需因为此事与太后争执。”

元璟冷然道“朕只是气愤,好好的仗打成这样,竟然也好意思奏报大捷。”

夜阑国的叛乱,元璟本想着御驾亲征, 走到半截, 收到了宫禁密报, 福王意图谋反, 举兵在即。

事有轻重缓急,福往这个变生肘腋,心腹之患。元璟只能仓促返回, 赶往金芜城。

一番鸡飞狗跳, 福王谋反一案终于有惊无险平定了下去。但前线夜阑国的叛乱, 就没那么顺利了。

元璟返回之后, 将大军的指挥权交由老将程飞宇,他是北魏宿将, 风格一向稳扎稳打, 原本大魏这边的兵马占优势, 只要按照计划, 徐徐图之,不愁没有胜仗。

偏偏当时负责西路兵马的副将洪崇月贪功,轻骑猛进,快马杀奔了都城。

他攻势迅猛,连续攻破数处城池,引动的另外几路兵马也不甘落后,不顾原定的计划,纷纷抢占功劳,出兵猛攻,结果原本定制的合围大局再也没有人管束。

中间元璟听到消息,气得半死,将洪崇月和几名将领紧急调派回了京城禁军。

但为时已晚,原本定下的合围大计是彻底破灭了。

平心而论,因为这一通猛攻,夜阑国的陷落比预料中的更快,其国都和周围城池都被攻陷。

但留下的隐患却让元璟气得几天几夜没有睡好觉。

这件事还要从夜阑国的建立讲起。这些年里中原天下混乱,战乱频起,西域地带便接二连三涌现了好几股马贼。这些人有不少是败退的军阀残党,天生兵强马壮,占据险要地段劫掠商旅,很快发家致富。

其中有一股头目姓蓝的,尤其胆大妄为,几十年里自身扩张迅速,占据地盘,收拢了大批的财货手下。

势力强盛到一定的境界,就想着上岸洗白。

十几年前,便建国称王,成了西域一个名正言顺的国家。但沐猴而冠了,夜阑国从上到下依然不改马贼本色。不仅卡着中原与西域的商贸,私底下还在干着打劫商旅的勾当。

大魏这数十年来跟北方的几个部族征战频繁,也顾不得这股势力。直到最近两年元璟登基,北方边境暂时靖平。南陈战线又得大胜,便想着抽出时间来将这个夜阑国剿灭。

对付这种名为国家,实则强盗的沙漠部族,最好的方法便是以大军形成泰山压顶之势,一举灭之,从此不留后患。

偏偏因为洪崇月几个将领的抢功,合围大局破灭。夜阑国的地盘是攻陷了,却被好几支兵马跑了出去。这些人潜入沙漠之中,来去如风,将来想要剿灭,朝廷将要花费十倍百倍的力气。

元璟气得将抢攻的几个将领以不尊号令为名拿下治罪,连带洪崇月,也停了职务。

今日早晨,太后便不依不饶闹了起来。

她指责元璟,为何明明打了胜仗,不封赏这些立功的将领,反而要追责

“哀家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也知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战场之上,形势千变万化,岂能按照死板的计划来那不成了纸上谈兵”

太后义正言辞,满口都是大道理。元璟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了。

她一顿抢白,又勒令立刻将责罚的旨意收回,然后重赏一干立功将领。

元璟气得半死,太后的性情,向来护短,对洪家尤其照顾。明面上,这一次确实打了胜仗,让元璟想要跟太后讲道理都不知道从何说起,更何况,现在太后的身体,也不适合讲道理。

实际上,元璟试着说了两句,刚开了个头,太后就脸色惨白,捂着心口直叫唤,还厉声斥责,是不是嫌弃她年迈唠叨了。

元璟哪里还能说得下去。满肚子窝火,也只能憋着。

元哲也觉得头疼,朝令夕改,对皇帝威望折损很大,但此时太后病重,又不能违逆,否则不孝的大帽子扣下来,比朝令夕改还严重。

只能笑着安慰道“这些骄兵悍将,本就难以约束,皇上日后慢慢教导就好。”

元璟脸上满是阴云,“朕倒是觉得,这一趟,也不只是骄兵悍将冲动为之,说不定是有人在试探着呢。”

元哲悚然一惊,抬头望向元璟,皇帝这话中的意思,是说洪氏一族的试探,亦或者是那一位

他面色凝重起来“难不成是之前的行动被察觉了”

“这世上岂有天衣无缝的布局,行魍魉之计,终究有败露的一日。”元璟淡然说着。

元哲突然跪倒在地,“是臣之过,擅自行事,误了大局。”

元璟立刻上前,将他扶起来,“三哥皆是为了天下大计,为了朕,有何过错呢。”

“只是走捷径这种事儿,果然是行不通的。”元璟笑着摇头。

两人商量着朝政,不多时,万崇济悄无声息地进了大殿。

元璟问道“怎么了”

他跟元哲商议的几件都是军机秘密,殿内并没有留人侍奉。

万崇济小声道“是慈宁宫那边询问了好几次,皇上今晚是否要临幸后宫,是哪位娘娘侍寝。”

元璟脸色又一次阴沉了下来。

今天见太后的时候,另一个让他不爽快的就是太后反对推迟选秀的事情,认为宫中迟迟没有子嗣诞生,都是因为妃嫔太少了。

“如今宫中这些美人,皇上临幸的少,可见都不喜欢,广选秀女,才好服侍皇上,延绵子嗣。”太后言之凿凿。

自从返回京城,朝中诸事缠身,元璟这几个月临幸妃嫔确实很少,他本就不是注重女色的人。

内宫之事元哲不便插嘴,眼见着事情谈得差不多了,便趁机告退。

万崇济命尚寝局的管事太监将绿头牌呈上来。

元璟沉闷地扫了一遍,一个个名字都让他提不起分毫兴致。今日他本就没有临幸妃嫔的打算,手头的政务都没有办完呢。目光落在角落一个名字上,突然道“就去碧霄宫吴贵嫔那边。”

听到管事太监的通传的时候,吴婕简直难以置信。

元璟这个人性格傲气,被拒绝一次之后,应该不至于硬着脸皮再凑上来才对。

这个疑惑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日暮时分,用晚膳的时候,元璟过来了。他也没有吊吴婕的胃口,只冷淡地吩咐道“你用过晚膳自便即可,朕借你的书房一用。”

吴婕这才醒悟过来,这家伙竟然是过来拿她当挡箭牌的。

堂堂皇帝,不高兴临幸妃嫔就直接宿在干安宫就是了。如今却要跑到自己这边装样子。整个宫里,只有太后有这个逼迫皇帝的权利了。

终于明白清晨遇到皇帝,为什么表情憋闷了。

是太后嫌弃他宠幸妃嫔的机率太低了但太后的意思,应该是希望皇帝多去洪淑妃那里吧。过来自己这边

吴婕对自己如今清闲的生活非常满意,她未来的目标,就是每天喝喝茶看看书,当好两国友谊的吉祥物,偶尔吃个瓜看个戏,可没想过亲身下场再体验一把宫闱斗争啊。

元璟这般不安好心,岂不是将她往火堆上推。

一念及此,连眼前鲜美的菜肴都没有了味道。

想了想,吴婕还是委婉劝谏道“听闻淑妃娘娘今早为皇上送了亲手制作的蜜饯。”

她话语很委婉,但其中的婉拒之意元璟还是立刻听了出来。他默默地拿筷子搅动着眼前的蛋羹,在平滑的表面上划出了几道错乱的痕迹。

吴婕沉默地看着,总觉得有一重阴云笼罩下来,将眼前之人团团罩住。

最终,元璟还是没有改变他的决定。

“淑妃有心了,朕明日再过去看她。”他简单说道。“今日朕还有不少政务要忙碌。淑妃吵闹地很,不得安宁。”

吴婕看着他有些发黑的眼圈,默默地把后面的话语咽了回去。

吃过饭,元璟果然立刻起身去了书房。

书房就在寝殿的隔壁,她看书的时候并不喜欢人打扰,所以书房也只有赤蕊带着另一个出身德王府的丫环收拾。

吴婕沐浴梳洗之后,也窝到**捧了一本书。

赤蕊犹豫再三,终于问道“娘娘您就在这里看书”

吴婕没好气地道,“不在这里看,还能在哪里看”谁让书房被那家伙占了呢。

她的书房可是花费了老大功夫收拾出来的,房间不大,但布置地素净清爽又舒适通透,屏风后面的软塌特别适合看书看得累了打个盹。连燃着的白鹤香,也是她以前在德王府的时候亲手调制的。

如今被那家伙鹊巢鸠占,满心的不舒坦。

赤蕊顿了顿,低声道“奴婢是说,皇上在这里,娘娘您是否应该表示一下关心。比如这杯茶水”赤蕊虽然忠心,但是对吴婕宫中明哲保身的念头也不是完全同意。

吴婕摇摇头,“别去费那个心思了。”元璟说是过来处理政务,便是处理政务,绝不会喜欢她这个闲杂人等去打扰的。而且他过来这边,就是因为清净,自己何必去费力不讨好呢。

不过要不要假装献殷勤,扰乱一番,将他撵出去呢。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吴婕按下去了,别假装过头,将自己也填进去了。

又拿起书看了两眼,吴婕心中突然又浮动起一个念头。看着赤蕊端起的茶水,她连忙起身吩咐道,“等等,还是我去送吧。”

元璟看了几份折子,眼睛乏累,索性站起身来。

说是九五之尊的天子,这个宫廷的主人,谁知道却是最不自由的一个,连想要一个人寻个地方冷静思考片刻,都不能安稳。

今日若是宿在干安宫,太后势必会遣人来问,索性过来这边,还能安稳一些。

这间书房布置地极合他心意,那一夜难得睡了个好觉。心绪烦乱之间,不自觉地便想到了这里。

整个房间素净通透,连熏着的香料都与众不同,清淡至极,让人闻着非常舒爽,元璟天生嗅觉比常人更敏锐,厌烦浓郁的气味,偏偏时下宫中流行这个,他也不愿多说。

从小时候起,他便习惯了隐藏自己的好恶。

他来到窗前将窗户推开,初春的寒风涌入房内,后面书架上贝壳串成的风铃伶仃作响。

他来到书架前,目光扫过,都是女则女戒之类的女四书,还有道德经之类的文集,还有厚厚的一摞史书。

时下女子识字者少,能读这么多书的,也是少见了。看这些书的脊背都有磨损,必是经常翻阅,而非摆出来装点的。

他随手拿出了一本后汉书,翻开扫了两眼,目光一顿。

“那牡丹仙子素口轻启,一道白光闪烁,化为一柄利剑,直冲对面青山道人而去”

元璟

他合上书籍,望着满目道学典籍,忍不住又拿了两本女则和列女传下来,果然所谓经典,只是封面,里面好些都是这种怪力乱神,精怪神仙的话本子。

元璟眉梢抽搐,这些好像都是吴贵嫔从东越带来的吧看这清雅出尘的美人,竟然喜欢这种东西。

正信手翻阅着,门外万崇济的声音传来“皇上,茶水到了。”

元璟随口应道“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一个窈窕秀雅的美人缓步走入。

一进门,她目光落在元璟手上,顿时明眸圆瞪,难以置信。

元璟没料到进来的是吴婕,有些尴尬,毕竟是自己乱翻别人的东西。只是看着对面七分震惊,三分羞怒的眼神,却又好笑起来。

“贵嫔真是博览群书,让人惊叹。”

“没有皇上爱好广博。”说什么借书房一用,政务繁忙,都是胡说八道,真政务繁忙,会跑来这里看列女传。擅自翻阅别人藏书,真以为是自己的地盘了

吴婕满心生气,却也不能表露,他是这个宫廷的主人,连自己这个人都是他的所有品,何况这些书籍了。

她只能低头道“让皇上见笑了。”

元璟将书放了回去,笑道“贵嫔是从何处寻来这许多话本子,里面怪力乱神,倒是与时下流行的不同,品味特殊。”

这些话本子元璟也略知一二,时下女子看的多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并不像这满书橱的,一本本杀气凌冽,刀光剑影。

吴婕无语,那些才子佳人喜相逢的套路吗,宰相千金见了个读书公子就恨不得以身相许,贴钱贴物贴人,终于换来公子高中,前来迎娶的话本子,她向来是当做笑料的。

“臣妾看腻了那般俗套的故事,觉得不如这般话本子,快意恩仇,看着新鲜。”吴婕随意地说道。

元璟点点头“是啊,什么负心人,什么恩怨仇,一剑扫平,大快人心。天下间的不平事,若真能这样简单解决就好了。”

吴婕一惊,这家伙有读心术不成

她的表情太过外露,元璟好笑地看着。从刚才起,他就注意到吴婕其实在生气,对他擅自翻书的行为。虽然表情控制地很好,但那双明亮的大眼睛中浮动的委屈却清清楚楚。之后的应对,估计也是搪塞自己。心里头还不知道对着自己的小人戳了多少针呢。

她站在门边,一身浅蓝色的长裙,烛光照在脸颊上,雪玉般晶莹,纵然不施脂粉,不着钗环,整个人也显得空山新雨般灵秀,便如这间书房,透着让人舒服的温馨感。她应该是个很懂得情趣和生活的女子。

这样出众的人物,竟然只是一个侍女吗

元璟不禁升起了这样的疑惑。他目光落在她搁在桌案上的茶盏,笑问“宫中奴婢服侍就好,何必你亲自过来。”

询问这句话的时候,隐约带着点儿期待的,能听见一句回心转意的话语。

吴婕醒悟过来,想起这一趟的艰巨任务,立刻顺着杆儿回答道“宫中的侍婢虽多,但都是刚刚接触,有几个还是福王府的侍女,之前在金芜城内,府衙里面帮我挑选的,用着终归不如自家的方便。”

她今天特意来跟元璟唠嗑,就是为了提前将话说明白。表明那些福王府里送进来的宫女,跟她可是不太熟。万一陈皎那家伙日后真的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也跟她无关,都是金芜城府衙的过错。她可是无辜受害啊

心里头有些失望,元璟平淡地应了一声,“你若是不喜欢,明日叫内府之人过来,帮你全换掉就是了。”

吴婕连忙摆手,笑道“一点儿小事,不必麻烦了,反正院子里一些粗苯活计也需要人干的。再说,被嫌弃出去的奴婢,只怕”

这个时代的奴仆忠贞要求极高,一旦被主子嫌弃,绝不会再有体面的活儿等着她们,多半是发配又脏又累的所在。

元璟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想起她也是奴婢出身,所以才如此体贴他人的难处吧。

想到这里,心情便柔软了许多,笑道“你看着安排就是了,终归只是一些小事。若需要更换,找人跟内府总管说一声就好。”

从书房里出来,终于搁下了心头一桩大事,吴婕心情极好,神情便格外轻松愉悦。

刚回了寝殿,却见到赤蕊正在跟陈皎说话。

那人晶亮的眼光投过来,吴婕吓了一跳。

这个时间见陈皎,不免有些心虚。

陈皎看了她一眼“有什么高兴的事儿吗”

“咳,没有,就是准备歇息了,你还有事”

陈皎板着脸“无事。”说完,转身走了。

吴婕莫名其妙,转头问赤蕊“她过来干什么的”

赤蕊还在吃惊于陈皎对吴婕的无礼,回过神来,一头雾水地回道“不知道,听说娘娘过去给皇上送茶水了,就非得在这边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