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侍寝的消息, 吴婕有些恍惚。

仿佛是悬在头顶上的宝剑终于落了下来,伸头也是一刀, 缩头也是一刀。

前来传讯的宫人一脸喜色,赤蕊命宫女重重打赏了来人,然后就吩咐仆役忙碌起来。

清扫庭院, 整理房间, 准备着迎候御驾。贵嫔等级的妃子可以在自己宫中接驾,不必赶去干安宫。

满殿的喜气洋洋之中,吴婕苍白的脸色显得格外突兀。

自家主子是紧张太过。偶尔有人注意到了,也只是这样认为。

不想再看阖宫上下忙忙碌碌的模样, 吴婕干脆出了寝殿, 往后面小花园去了。

“你好像不是很情愿的样子。”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没想到这样僻静的地方, 耳根子也不得清净。

吴婕抬头望去, 陈皎正坐在一处白石搭建的花架子顶上,闲闲地望着她。

徐徐落下的夕阳正悬在他身后,渲染出铺天盖地的金红, 这样绚烂的底色中, 那一身淡青的影子显得有些不切实际的虚幻。

对这个心腹大患, 吴婕始终没有放松警惕, 让赤蕊时常注意着他的动静。

但来到宫中这些天,他始终没有什么动作, 与周围的宫人也极少交往, 堪称一句老实孤僻了。没想到会从这里冒出来。

吴婕抬脚踢飞了一粒儿小石子。“本宫是否情愿, 关你何事”

“今日心情好, 难得关心一下主子。”他笑眯眯问道“需要帮忙吗”

吴婕一怔,这才想起,之前两人约定过,他跟着自己来到宫中,自己有什么不方便解决的事情,可以交由他来解决。

“这件事情,你准备怎么解决”吴婕好奇。

“这还不简单,比如在对面宫殿放把火,让某个宫妃跌进湖里大病一场,或者太后那边受一点儿惊吓”

“你不怕被侍卫们发现端倪”吴婕问道。自从元璟返回,宫中巡逻警戒的侍卫肉眼可见地多了好几倍。

“我对自己的武功还是比较有自信的。”

吴婕摇摇头,“算了,这种推迟天又有何用拖延一时,难道还能拖延一世。”

“原来公主想要的是永绝后患的法子。”陈矫看向她的目光变了。

他双手一撑,从花架子上跳了下来。

“永绝后患的法子也不是没有。”一边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捏着手中,“御驾前来,是要在这里用膳吧只要将这玩意儿放进汤菜里,保证药到命除,一了百了。”

那是一粒儿圆滚滚的丹药。

吴婕吓得险些跳起来,盯着某人手里的小药丸,“你果然想要弑君”她一开始语调尖锐,很快就变得低沉下去,还小心翼翼看了看四周。

“非也,不是我想要弑君,是你想要弑君。”陈皎好心提醒道。

吴婕脸颊**,抬头怒视他“我又不是你,最擅长谋杀亲夫这种事儿。”

“看来公主并不喜欢这个方案了。”陈皎眨了眨眼睛,耸耸肩,“可惜了我的十绝毙命丸。”

“你入宫竟然还带着这种东西。”吴婕咬牙,“之前说的不会牵连我们东越上下,果然是撒谎。”

“公主不必露出如此忌惮的眼神,我入宫真不是为了行刺皇帝。”

“那你这颗毒、药准备给谁吃”吴婕冷笑。

“送给太后啊,我早就想弄死这个老太婆了。”

这个答案太意外,吴婕满脸惊诧。洪太后性情娇弱,不理外事,怎么会惹来杀机

陈皎恨恨说着,“谁让这老虔婆太能折腾人了,要什么冰晶雪水,害得我每天四更天不到就得起床。”

吴婕一怔,这才想起洪太后她老人家,因为这两年身体欠佳,越发迷信术士仙丹之道,最近两个月听闻什么用未见天日的霜雪化水,配合诸多秘药,来沐浴身体,可以驱逐病魔污秽,强健身体,所以命宫中奴仆天不亮就开始采集雪霜。

偏偏洪太后素有洁癖,普通落在砖瓦上的霜雪是统统不要的,只命宫人择了梅花瓣上的来用。

好在御花园东头有一大片梅花林,所以天不亮宫中就有大批的宫女入梅林采集。她们使用专门的小刷子,将一片片花瓣上的霜雪扫进白瓷盘里,再汇聚起来。动作要小心,还不能损伤了花瓣,因为后续的日子还得靠着这些花儿来承接冰雪。

因为冰雪属阴,只能宫女动手,不能用太监。为了凑足份量,不仅慈宁宫的宫人要忙碌,连各妃嫔宫中的宫女,都被抽调了一大批去轮流帮忙。

这个季节,滴水成冰,黑灯瞎火的时候去采集冷霜可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看陈皎这咬牙切齿的劲头儿就知道了。

吴婕心头浮起一种暗爽来,幸好自己是妃嫔,不用干这种辛苦活儿。

但她还是提醒道“你不要乱来,这大魏皇宫不是你家福王府,随便你谋杀亲夫都没人管的。”

陈皎冷冷瞥了她一眼,没有言语,只是将手里那粒儿十绝毙命丸往嘴里一扔。

吴婕愣了瞬间,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又被这家伙耍了。

心头恼火,但很快冷静下来。

她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不过经历了刚才一番针锋相对,吴婕感觉自己的情绪平静了不少。

其实两辈子了,又不是没有侍奉过那人,何必紧张呢

仔细想想,他技术还不差,人也体贴,至少在**很是温柔解语,就当了享用了一回男宠呗。东越之前自己祖上一辈的,有位皇姑姑年轻守寡,就养了好几个面首,只怕容色还都没有元璟俊俏呢。

精神胜利法运行起来,大都是效果良好的。

到了晚饭时分,吴婕彻底冷静了下来。

不久,元璟果然过来了。

还没进正殿,吴婕就带着宫人迎了出来。

这是元璟第一次见到自己新册封的贵嫔。有些意外,眼前女子容色之美,在宫中也算顶尖儿了。是叫做紫茴来着吧。

吴婕带着众人俯身行礼。

还是有点儿紧张。不是因为前世的纠葛,而是因为雪夜的那场相逢,他不会认出自己来吧毕竟容貌和嗓音都大变样呢。

幸而,这个担忧并没有成真,元璟确实没有认出她来,亲自上前将她扶了起来,笑道“郡主不必多礼。”

吴婕落后一步,将元璟迎进了偏厅,厅中已经摆好了御膳,

“只是普通用膳,有人服侍便可,郡主不必劳动了。”元璟在席上坐下,神态温和地说着。

吴婕也没有推辞,坐在了下首。

席上的饭菜都是干安宫按照元璟的口味送来的。

元璟笑问道“听闻越国一带,饭食多清淡口味,京城这里却重油盐,不知道是否习惯”

“多谢皇上关心,宫中饭菜鲜美,吃着也极好的。”吴婕随意地回答着。再不喜欢,上辈子吃了五六年,也早就习惯了。

元璟笑了笑“宫中御膳房里应该也有擅长越地口味的人手,可以调派几个来碧霄宫的小厨房听用。”

吴婕脸色一沉,上辈子她册封贵妃的时候,也是有这个待遇的,宫中有专门的小厨房不说,还选了几个擅长南方饭菜的掌勺仆妇。不过没多久,随着自己失宠,那一场波折,连这些人都没有保住,连带着被杀。

她勉强笑道“碧霄宫并非我一人之地,陆贵嫔也许不喜南方菜式,何况臣妾既然入了皇上的后宫,便从此是大魏之人,哪里会有口味不合一说呢。”

她婉拒了,元璟自然也不会坚持。两人继续用膳,一顿饭也算宾主尽欢。

席间,赤蕊带着两个宫女服侍着。

用完晚膳,元璟又回了干安宫里处理了政务。到了晚上,才又一次来到碧霄宫。

吴婕已经沐浴梳洗完毕,将元璟迎进了寝殿。

灯下看美人,更多三分风情。

元璟看着盈盈下拜的吴婕,一时也有些失神。这般容色和气质,真的只是个侍女吗

他挽起她的手,肌肤细腻宛如美玉,只是略显凉薄,让人不禁心生怜惜。

知晓对方是紧张着,他温声道“郡主以前在闺中,都喜欢做些什么是刺绣,还是琴棋书画”

“左右不过服侍人罢了。”吴婕低着头,“之前是服侍公主,如今是服侍皇上。”

这话仔细听来有些不妥当,但元璟也没介意,“我之前听说了你一路多次祭拜旧主,想必闺阁之内感情极好。德王将你认为义女,也是实至名归。”

平心而论,元璟今晚表现上佳,随和自然,言语可亲,让人不由自主松懈下来。

很久没有见过他这样一面了,吴婕有些恍惚。她最初入宫的时候,他便如这般温存清雅的模样,才让她不自觉梦萦魂牵。

再到后来,数年不见,之后她施展手段,谋得复宠,眼前之人看她的模样,也早没了从前的温存,只是一种心知肚明的冷然,甚至带着讥诮。

她永远忘不了复宠之后的那一日,两人在床榻上**之后,他起身,看着她冷淡而讥讽的眼神“这般婉转媚上,真是委屈了公主殿下。”

他平淡地说着,眉宇间那抹冷意,无限扩大。

吴婕衣衫不整,羞愤欲死,只低头不语。

也许是她都低到泥地里了,他也没兴趣再继续踩了。之后欣然接受了她的邀宠,两人欢好无数。她小心翼翼侍奉着,而他也没有再说出让她无地自容的话语。就像是普通的帝王和恩宠的妃嫔那样。

但那段经历,依然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或者说,真正的伤痕,是他背信弃义,杀戮越国百姓和宗室。

大约是他离京南下之前,一次召幸她。吴婕忍不住问起战事。

元璟心情很好,前线的捷报频传,南陈连京城都沦陷了,大半疆域都被大魏铁骑征服。几乎灭国在即。而他这个皇帝马上要动身南下,踏足战场。

吴婕问的,他都耐心回答了。对于吴婕提起的善待越国子民的恳求,他也一口应下。

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

“你若肯有一分真心待我,我便不会再负你。”

是自己太蠢了,男人欢好之际的承诺,竟然也会当真

吴婕思绪翻涌,片刻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去,发现元璟正蹙眉凝视着自己,微带惊讶。

他以为自己的新妃嫔是羞涩紧张了,但这种好好说着话就走神是什么毛病他连续问了两句都不带回应的。

天色已晚,外面暗夜笼罩。元璟也不再拖延,干脆将人拉到了床边上。

在吴婕震惊的眼神中,他微笑着低头。

唇瓣相接的瞬间,吴婕条件反射地躲了开去。

亲在了她柔嫩的脸颊上,元璟一怔。

趁着这个功夫,吴婕挣脱了他的怀抱,向后退了两步。

实际上元璟也并未太用力,任凭她逃离了自己的束缚。

站在床头边上,吴婕垂着视线。

元璟盯着她,这样的反应,果然不是羞涩或者紧张,她根本就不情愿。那种抗拒的神情,还有窘迫的动作,都表明了她的态度。

这样的体验,对元璟来说也算是第一次吧。他生得好,身份又尊贵,从来只有女子奉迎邀宠的经验,还从未被如此赤、裸裸拒绝过。

沉默了片刻,他开口道“是朕失察了,之前未曾问过德王你是否原意,就下旨召入宫中。”

也许她在故乡有心爱之人什么的。元璟懒得去追究,也懒得跟一个妃嫔计较。

虽然眼前女子容光照人,但他从来不是看重皮相的人,而且他也不缺女人。

“你先好好歇息吧,朕先回去了。”元璟沉声说着,冷淡自若。

说完话,他立刻转身离开了。

吴婕悄悄松了一口气,待人彻底走了,她松懈地坐在了床边上。

本来已经决定委屈自己一晚了,可是,真的不愿意事到临头,怎么也没法坦然承受。

这一晚的委屈,将来就是更多个夜晚的委屈。倒不如索性硬着头皮拒绝。

幸好,他再怎么样,也是个高傲的人,不可能去勉强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女子。

反正自己只是个吉祥物,只要大魏还需要东越,她的地位就不必担忧,而以那个人的理智,也不会因为这点儿宫闱小事而生气。因为根本不值得。

寝殿门外,万崇济正在吩咐几个小太监,看见皇帝出来大吃一惊,匆匆迎上前。

“皇上”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询问,之前看用膳的时候,皇帝对这位吴贵嫔明明还挺满意的。

元璟看了他忧虑的神情,脚步一顿。

略一沉吟,他吩咐道“朕想起了干安宫那边还有几本要紧的折子没有看完。你过去取来,朕在这边的小书房里看看。”

年轻的皇帝登基不久,但却极为勤政。比起宫妃来,自然是政务要紧。万崇济明白过来,连忙亲自回了干安宫。

不多时就将折子取了来。

这一夜,元璟就在碧霄宫东殿的书房里看了半宿的折子,后半夜也直接宿在了书房里。

第二天清晨,万崇济入内服侍着元璟换上朝服。

动作间隙,元璟随口道“如今宫中一切安宁,朕不想听见什么闲话。”

万崇济愣了愣,立刻明白皇帝是指今晚的事情,低头道“奴才明白。”

不想外传此事,是不想吴贵嫔难做人。

毕竟头一天侍寝就没成,对妃嫔来说是一种羞辱了。

心里头却忍不住琢磨着,皇上若真厌弃了吴贵嫔,根本不必费心替她圆了脸面。既然没有厌弃,为何却没有召幸,难道真是政务烦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