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婕站在船尾, 凭栏遥望。

三层大船在江水中劈开巨浪,飞速向前。

两岸白雪皑皑, 原野苍茫,有时候行走数里都不见人影,宛如行走在神话故事的世界中一般。

“娘娘, 这里是风口, 您别站那么高了。”说话的人是赤蕊。

在接到入宫的旨意后,德王立刻将“紫茴姑娘”收为义女,派人快马返回新韶,讨来了册封郡主的旨意。跟旨意一起送过来的, 还有赤蕊这个跟随了她多年的心腹侍婢。

吴婕原本是安排赤蕊留在王府的, 这丫头对她极是忠心, 听闻了她遇刺身亡的消息, 后悔当初拗不过主人,留在王府,悲痛欲绝, 几乎要殉主而死, 被卢王妃阻拦下来。

后来德王的密信送到, 卢王妃知晓女儿未死, 满心欢喜,又想到她身边也不能没有个知冷知热的, 便将赤蕊调派了过来。

原本紫茴和赤蕊就是吴婕从小用惯了的大丫头, 赤蕊为人细心缜密, 却显沉闷, 不如紫茴活泼机变,得她欢心。但吴婕房间里的小丫头们,都是由她统领教导的。如今来到自己身边,总算也有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了。

吴婕从她手中接过手炉,却没有从高台上下来。

“这样的大雪,江水竟然都没有结冰。”吴婕俯瞰着脚下奔涌而过的滔滔江水,慨叹一声。

“沧江这一段水流湍急,从未结过冰的。倒是下游分作好几条支脉,其中的凌江支流水势和缓,这段时日暴雪连绵,必定已经结冰了。”说话的是陆娉婷,她披着一身绛紫色斗篷,站在吴婕的身边。

三天之前,两位新晋封的贵嫔开始动身上京,同时运送的还有贵妃娘娘的灵枢。

至于皇帝的御驾,因为要处理福王后续事务,还停留在城内。

同在一条大船上,憋闷无聊,陆娉婷便不时过来找吴婕说话。

吴婕其实很不想看到她,就算不论前世的冤仇,只要想起橘儿死不瞑目的双眼和那一晚的遭遇,都让她每次看到陆娉婷都想动手抽她。

奈何陆娉婷对她的冷淡置若罔闻,一味儿地贴上来,展示着她的博学多才和温柔礼貌。

两人站在船头说了片刻,凉风刺骨,陆娉婷觉得有些受不住了,笑道“今日寒风太冷,我们不如回房间下棋。”

陪你下棋,还不如留在这里吹冷风呢。

吴婕摇摇头,“故国渐远,心中不舍,只想着多看片刻身后的风景。”

这个理由陆娉婷也无法说什么,笑道“妹妹真是忠义之人。”

说罢,自己先带着丫环离开了。

下了船舱,陆娉婷连续打了几个喷嚏。

眼瞅着四周无人,贴身丫环善芳劝道“奴婢见这个吴贵嫔是个呆蠢的,小姐何必非要拉拢她呢”

陆娉婷叹了口气“本想着入宫之前,先寻个臂助。这吴贵嫔身份特殊,宫中无论是否受宠,已立于不败之地,谁知道是这般油盐不进的性子。”

善芳笑道 “小姐太客气了,那不过是个奴籍的下等人,如何能与小姐并驾齐驱。”

另一个丫环也道“是啊,这些荒蛮小国之人,本就没什么见识,主子都寥寥,更别说奴婢了。”

想到这个紫茴不过是个跟自己一样的奴婢,转眼变成了贵嫔娘娘,善芳几个都觉得愤懑不已,凭什么这贱婢能有如此运道,竟然跟自家小姐平级。

陆娉婷不再言语,也觉得丫环说得有道理,只是口中责备道“什么贱婢奴籍,不可如此议论主子。我与她位份相同,你们也该恭敬些。”

善芳几个人连忙请罪,却又议论着。“其实宫中之人都是分得清尊卑的,只看这些日子万总管他们的安排就知道了。”

自从上船之后,两人虽然都是贵嫔,但无论房间安排还是赏赐,都是以陆娉婷为尊。让陆娉婷心中大为满意。

“其实小姐何必去寻什么臂助,有皇上的恩宠,自然一帆风顺。”

“是啊,皇上尚未见过小姐,便已如此恩典,等见了小姐花容月貌,必定更加欢喜。”

说起此事,陆娉婷眉眼带笑,但还是约束众人“宫中出身尊贵的佳丽众多,你们断不可如此自吹自擂。我虽薄有才名,也不过尔尔。”

大魏后宫,历来都是选秀,如这般下旨征召的极少,多半是名动地方的才女才有此待遇。这让陆娉婷极为自得。

一想到自己接旨之后,继母和几个妹妹诚惶诚恐的模样,她就对自己的未来升起无限的期望来。

甲板上,吴婕如往日般继续看了片刻风景,似乎也觉得无聊了,准备返回。

刚转身迈了两步,突然一阵狂风吹过来,她抬手遮挡,手中的绢帕顿时飞了出去。

吴婕惊呼一声,转头望去,绢帕倒没有飞远,恰好挂在了船尾后面凸起的纹饰横栏上。

吴婕目光扫过,吩咐了一句“桂魄,去将我的帕子取回来。”

她身后那个垂手肃立的丫环也没抬头,低低嗯了一声。

在众人的目光中,她撩起衣摆,抬脚踩着护栏,攀上了大船的后尾。大船行驶速度极快,寒风飒飒,将桂魄的衣服吹得紧贴了后背,纤细的身影攀附在凸起的木制横栏上,叫人胆颤心惊。

不过一条帕子,何必让人如此冒险。见到这情形的人齐齐浮起这样的念头。

幸而这桂魄身手还算伶俐,成功握住了帕子,正要后退。突然船尾的横栏一晃,随着清脆的木头断裂声,那船尾悬着的装饰性的羽翼纹饰整个儿跌了下去,攀附在其上的桂魄连惊呼声都来不及发出,就随之消失了。

周围几个丫环惊叫起来,纷纷扑到船舷边上,从高高的大船上看去,白浪翻涌,水波湍急,哪里还有人在

连吴婕似乎也惊呆了,站在船边满脸惊恐。

吴贵嫔身边一个侍女因为替她捡帕子,不小心跌倒水里去了。这个消息片刻之后就传到了陆娉婷的耳中。

“小姐您没看到,当时多恐怖。好端端的人,说没了就没了。”善芳说着打探来的消息,一脸惊恐。

“这个季节跌入江中,哪里还能有命在,真是可怜可叹。”陆娉婷坐在桌边,手里抹着粉彩鎏金茶盅盖儿,又叹了一句,“只能怪这几个丫头生得太出挑了。”

善芳小心翼翼问道“小姐您的意思是”

陆娉婷露出一个智珠在握的笑容“我这几天就注意到了,吴贵嫔身边这几个丫环容色都不俗,也难怪她看着碍眼。”

善芳恍然大悟“听闻这几个都是精心挑选出来要送进福王府的,难怪出众。”

陆娉婷搁下茶盅,笑道“且等着吧,只怕这一路还有的折腾呢。”

陆娉婷满肚子恶意揣测,但有一事却是说准了。

这件事是吴婕刻意算计的结果。

吴婕返回了舱室,一个侍女上前替她解下斗篷,另一个奉上茶水。

她坐在桌案边上,悄悄松了一口气。

这几日她打着眷恋故土的旗号,整日蹲在船尾看风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趁着众人不注意,将船尾装饰上的钉子撬开,就是为了今日这一出。

如果说一开始,吴婕抱着一丝希望,陈皎出城之后就会悄悄离开,她甚至特意制造了几次机会,但是如今出城已经数日,此人竟然一直跟着自己,一副要走到京城入皇宫的模样。

吴婕渐渐坐不住了。

这种福王的叛逆余党,谁知道入宫之后会干出什么事情来,万一给你来个行刺御驾。她都没出说理去。还是趁早弄死了一了百了。

希望能一举成功。吴婕在室内祈祷着,某人早死早超生。

不久,侍卫前来禀报,已经派人前去搜救,但至今杳无音讯。话里话外的意思,这个天气跌落水中的人,基本上不可能生还。

这让吴婕安心了不少。

大船一路急行,日落时分,到了安通城,停泊下来。

吴婕吩咐准备祭品,准备去主舰上祭奠旧主。

上京的船队由十几条大船组成,他们所在的主舰极大,上下多层,其中最前面的一处阁楼里,存放着“锦宁公主”的遗体。

这几日吴婕数次前去祭拜致意,连陆娉婷都跟着去了一次。

这一次祭拜的时间比以往略长,外面的两个侍女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直到天色完全黑下来,自家贵嫔娘娘才从室内出来。

她仿佛是刚才在里面哭过了的样子,脸色惨白,眼睛也透着红意。

身体微微颤抖着,洁白的兔毛斗篷簇拥着光洁的脸颊,寒冷的冬夜里,显得脆弱而无助。

这样的身影,怎能不叫人心生怜惜。

两个守在门外的侍女见着,忍不住看得出神,这贵嫔娘娘听闻只是跟她们一样的侍女出身,竟然容貌气度如此出众。

连同为女子的侍女都看得发呆,守在门外的侍卫就更失态了。

但意识到眼前之人是皇帝的妃嫔,侍卫们纷纷低下头去,除了中间那个少年。

看着对面走过来的人,吴婕的脚步顿了顿。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刻意。她们一行人上京,是高子墨这个少将军负责带人护送。

比起陆娉婷来,吴婕其实更不想见到他。

尤其是这样的目光,让她感觉压力极大。明明不是自己的错,也没有任何对不起的地方,可这种心虚的感觉是怎么回事儿。

见到吴婕,高子墨眼睛一亮,却又旋即黯淡了下去。

只是数日不见,没想到风云突变,心心念念的紫茴姑娘竟然变成了皇帝的妃子。

高子墨这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后悔过,应该提早一步,去向德王提亲的。甚至宁愿按照白临说的,先将人讨要过来也行。

如今一招落后,从此天各一方。

那是他的主君,也是他的姐夫

比起高子墨满腹纠结的少年心事,吴婕冷静很多,她本来想着高子墨先开口,打个招呼两人就能各走各路了,可高子墨盯着自己迟迟不开口。

她只好勉强笑了笑,点头道“高世子,一路辛苦了,本宫要返回船上了。”

夜色之下,她笑容和煦,只可惜脸色太过惨淡,温柔中便多了三分凄美,看得人不禁心头怜惜。

高子墨明知众目睽睽之下,自己应该客气一句,然后两人分开,可就是说不出口。

吴婕头疼,高子墨并非单独一人,他身边还有众多侍卫,以及上次见到的那个殷四哥。

两人实在不应有太多接触。

好在殷长青是个机灵的,大概是感觉两人之前气氛不同寻常,开口提醒道“小墨,你尚未有一件事情跟贵嫔娘娘说明。”

有事情要说明吴婕眨了眨眼睛,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殷长青说这些话的时候,看自己的眼神很不对劲儿。

沉静而刚毅的面容上带着三分讥讽。自己跟他根本毫无瓜葛吧

来不及深思,高子墨的声音将她放飞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那个,听闻娘娘的一个侍女不慎落入水中,幸而军中有些兄弟带着小船在附近巡查,有幸将人救了上来”

吴婕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