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皎的车队走得很慢, 一直到了快中午,才抵达码头边上。

大船已经准备好了,只是在通往甲板的地方, 出了一点儿意外。

意外的规模不大, 却格外让人紧张。

姜跃领着数百名士兵, 头疼地围着那个不速之客,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听到远处传来的马蹄声,终于松了一口气。

元璟站在通往大船甲板的必经之道上, 他甚至没有带任何侍卫,只是一个人,冷静地站在路中央。

陈皎勒住马匹,抬手让周围的侍从退下, 盯着他:“已经放弃了, 又何必纠缠不清。”

元璟毫不避讳地迎上他的目光:“顺心而为, 就过来了。”

“不觉得自己这种做派太难看了吗?”

“朕是想过要当一个君子, 但是总觉得, 君子这种人, 总是要吃亏的。”

元璟一字一句道,“你说过要补偿她,简直可笑,你有什么好补偿的?你之前根本不认识她。真正需要补偿的人是我。”

陈皎耸耸肩, “看不出来, 你倒是挺能花言巧语的, 只是完全白费功夫。”他目光转冷,语重心长, “须知,这世上的人,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哪来的那么多补偿机会。真以为自己活了两辈子啊。”

元璟唇角**了一下,他不去理会陈皎的冷言冷语,只是盯着他身边的马车。

陈皎的言语固然刺痛心脏,但真正决定这一切的还是那个人的态度。

“无论你怎么想,我只希望有一个机会。”他缓步走近车门,低声说着。

人生这样短暂,生在这个乱世,也许几年之后,便是兵败身死的结果。他不想死前还带着遗憾。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对一个人有这般的执念。

从小到大,他的情绪都非常寡淡,也习惯了不去投入太多的感情。从母亲身亡之后,他已经学会了看淡一切得失和感情。与其纠结那些,还不如多想想政务,怎么当个好皇帝,建立名垂史册的功业,可是遇见了她之后,他久日沉寂的感情又复苏了过来。有时候他甚至诧异,原来自己还有这样的能力,去倾尽心力地爱慕一个人。

他语调低沉,不疾不徐,却带着满满的期盼。

然而,让他失望了。对他的话语,马车里丝毫没有动静。

元璟身形颤抖,一瞬间那种站在白鹿寺佛堂后的冰冷感觉又回来了,身后是冰冷的墙壁,极目所见,漫天飞舞的雪花,黑暗笼罩的四野,看不见丝毫希望。

陈皎忍不住低笑了一声,翻身下马,来到他身边。抬手用马鞭抵住他的胸口,“放弃吧,傻瓜。”

元璟身形僵硬,似无所觉。

陈皎突然贴近了他的耳廓,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道:“回去照照镜子,你这表情,看起来好像要哭鼻子一样。还是个要糖果的小孩子吗?我的弟弟。”

此时此刻,元璟更宁愿他手里拿的是一把刀子,直接刺进去算了。

放弃吗?他不愿意放弃。他突然低吼了一声,

“我要听你亲口说。”

他猛地将马车的帘子掀开,力气之大,直接将宝蓝色绣白鹤纹的厚缎子窗帘给扯了一半下来。

然后他整个人僵住了,马车里空****的,根本没有人!

“她……”元璟茫然地抬起头,看向陈皎。

“这种被抛弃的小狗一样的眼神,还真是让人怜惜啊。”陈皎突然笑起来。

元璟怔怔盯着他,对话语中的嘲讽毫无所觉。

陈皎没有继续冷言冷语,只望着元璟:“滚吧,在我想动手杀你之前。”

他目光冷冽,宛如冰霜,却带着一丝不甘和嫉妒。

从那细微的表清上,元璟猛地醒悟过来。

他深深看了陈皎一眼,快步转身跨上来时的马匹,双腿一夹,策马飞奔出去。

遥望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陈皎的脸上渐渐浮起一丝苦涩。

“这家伙,还很会花言巧语啊,被他说的我都后悔了。”

年轻的帝王站在码头边上,遥望着远处的新韶城。整个城池覆着皑皑白雪,正午的阳光投射下来,仿佛镀上一层金芒,如诗如画,美不胜收。

可惜,再美的景象,也压不住失落的心情。

姜跃忍不住开了口,“皇上何必放弃呢,只要皇上要求,想必那位郡主……”

陈皎笑了笑,打断他的话。“不必再想了,朕办事,从来不会后悔。”

为什么会放弃,也许因为那个梦吧。

白鹿寺的那一夜,他做了一个离奇的梦。

梦中,仿佛经历了截然不同的半辈子。

他梦见自己为了给母后报仇,也为了挽回南陈江河日下的颓势,冒险潜入了北地。在金芜城筹划数年,福王的谋反终究棋差一招,之后他潜入京城,选择了更加有力的盟友——高氏一族。

那时候的高檀宇已经病发身亡,而高子墨死得更早。整个高家,只剩下一个富丽堂皇的空架子,被元璟高高捧到了神坛上,作为军方忠义的牌坊供了起来。但就是这样一个徒有其表的空架子,却足以在元璟的心脏上,捅上最重的一把刀。

他清楚地记得那是个春末的黄昏,天边的晚霞浓艳,如火如荼。

他站在大魏宫廷一处不起眼的偏殿门前,遥望着壮丽的景象,回想着这几年的种种动作。

跟高家的盟约,顺利地超乎想象,只要将数年前查明的高子墨身亡的真相奉上,还有广信大师所开的药方证词,高皇后很容易就明白了那个残酷的真相。

陈皎叹了一口气,也怨不得他剑走偏锋,南陈前线的颓势已经无可挽回,死中求活,只有这一条路了。幸而元璟至今无子嗣,宗室中也没有能完全服众的人物。

其实若依本心,他更想着提千军万马,与他堂堂正正沙场角逐。

这一局完成,潜伏的日子,也快要告终了。

细碎的声响传来,秋嬷嬷苍老的身形出现在廊道尽头。她恭敬地向着潜藏的贵客行礼。

陈皎跟着她来到凤仪宫的偏殿。

秋嬷嬷禀报着消息:“两个时辰之前,那贱婢已经血崩身亡了。”

陈皎感觉无语,对高皇后这种报复手段,故意让那个东越的妃嫔小产血崩身亡,这样就是对皇帝的报复了吗?

秋嬷嬷似乎知晓他的不以为然,笑道:“您有所不知,皇帝此人表面冷淡,实则对这个东越来的贱婢百般怜惜,旁人看不出来,老奴服侍这么久,早就心头敞亮。如今听了她身亡的消息,必定会引动伤势发作。”

陈皎之前就听她说过了,这北魏的皇帝,看着身体强健,文武双全,还动辄喜欢来一场御驾亲征,实际上身体有极大的隐患。

“皇帝早年受过一次重伤,也不知道是哪里的刺客得手。”秋嬷嬷冷笑道,“其实已经伤了根本,大损寿数,这几年却也不知保养,非撑出若无其事的模样。平时就罢了,却决不能受太大刺激。如今听闻了这个贱婢身亡的消息,必定旧伤复发。”

当初元璟就是用高子墨的死害得高檀宇伤势复发,提早去世,如今高皇后用同样的手段来报复这个同床异梦的丈夫,也算是因果轮回了。

秋嬷嬷言之凿凿,陈皎对这个计谋的效果还是有些怀疑,“亲儿子和宠妃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吧。”

秋嬷嬷笑道:“您的顾虑也是极有道理的,所以我们还准备了这个东西,等到他亲眼看到心爱之人的首级,这种刺激,不怕他不旧伤复发。”

首级?

陈皎一愣,目光不由自主落到圆木桌中央的那个匣子上。

鬼使神差,他伸出手,打开了盖子。

猝不及防,匣中首级映入眼帘。

那是一张极美的面孔,雪白如美玉的肌肤,嫣红如花瓣的嘴唇,长长的睫毛在乌青的眼圈映衬下显得有些憔悴,却也让人忍不住遐想,若是这双眼睛睁开,会是怎样动人的风华。

明明只是一个首级了,却宛如生时鲜活动人。

这边是北朝帝君的心爱之人吗?这般纯净美好的姿态,果然触动人心。一种莫名的惆怅情绪骤然从心底深处涌上来,仿佛一场疾风吹过,豆大的雨点敲打着平静的湖面,搅乱了一池春水。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那个痴恋眼前女子的人……

他是疯了吗?怎么会对着一个死人伤感起来?

陈皎有些惶恐,为这莫名的失态,又有些好笑,这是怎么了?自己是这般怜香惜玉之人吗?不过见到了一个陌生女子的首级而已啊。

是因为这个女子的死是自己一手造成的吗?毕竟是他来到京城告知了高皇后她父亲和弟弟身亡的真相,才导致了她的死亡。

可自己亲手杀掉的人也不少了。这种莫名的忧伤情绪……

他想要挪开视线,却仿佛有一股力量,让他被施展了定身术般无法动摇分毫。

他怔怔凝望着闭合的双目,理智和感性,两种矛盾的情绪入魔一般疯狂纠缠。

直到秋嬷嬷将盒子扣上,陈皎才骤然惊醒,从那诡异的状态中。

恍惚间竟然出了一身冷汗,他强迫着自己不再去看那封闭的匣子。压下那些乱七八糟突如其来的情绪。他是心志坚毅之人,很快恢复了冷静。

他笑着:“娘娘计谋果然周全,在下佩服。”

“还要多谢您送来的消息,不然我等还在每天对着仇人卑躬屈膝。”秋嬷嬷说道,真心实意感激着面前这个人。

……

一觉醒来,天光大亮。

前尘旧梦,如烟飘散。

“你知道吗,我那天晚上的梦……”

陈皎说了半截,却又停下了话语,一场梦,不堪提。

今天,他就要返回建邺,从此天高水远,再难相见。

最后并肩的这段路,这段珍贵的时间,他更想说点儿温馨的话题。

他笑着:“今年的冬天还真是冷,也许再过不久,建邺也要下雪呢。”

“建邺的雪景,还从来没有见过。”吴婕笑着回道。

“可惜你今年看不到了。”陈皎最终慨叹一声。

终于快到了码头边上,两人选了官道旁边的一处长亭,停下步伐。

吴婕从马车上下来。

四野寂静,阳光灿烂。从新韶城出来,送君十里,终须一别。

两人站在亭中,叙说着别情。

陈皎仔细凝视着她,目光一瞬不瞬,仿佛要将这张熟悉的容颜铭刻到心底深处。

一别经年,今生今世,不知是否还能再相见。

“送你到这里了。”吴婕仰头说着,音调中微有哽咽,想到从此离别,心头也非常难受。

陈皎抬手抚摸着她乌黑的发,心头闪过无数念头,甚至有种冲动,不顾她的反对,就将人带走算了。然而终究无法下手。她是他爱慕的人,也是他尊敬的人,更重要的是,他不可能亲手去塑造一个跟母亲一样的悲剧。

只能放手……

“要是哪一天腻了他,就过来找我吧。”他前倾身体,在她额头印上淡淡的一点儿暖意。

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段碧霄宫中安闲温馨的时光了。从北面的梨花林中走过,踩在鹅卵石小径上,透过木栅栏,就可以看见后面回廊上她的身影,有时候在看书,有时候在煮茶,有时候在捧着腮发呆,只要看到那个身影,心里头一块柔软的地方就被填充地满满的,又温暖,又甜蜜……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

站在码头边上,遥望着白雪皑皑的来时路,陈皎终于转身,往船上走去。

大约他和她的缘分,就切断在匣子合上的那一刻吧。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此后余生,便如这苍茫无垠的瀚海,起伏不定,永生永世,不知何时才得解脱。

元璟策马疾驰,冰凉的风吹过脸颊,刺骨生疼。

沿着陈皎他们走过的道路急奔了片刻,远处路边出现了一座凉亭。

那个他牵挂的轻盈身影,如今正坐在亭中,手中捧着暖手炉,遥望着白雪覆盖的荒原出神。

吴婕还处在失落怅惘的情绪中,与陈皎的离别,让她满心酸楚,故友分离,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正坐在冷风中失神,突然听见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她抬头望去,顿时睁大了眼睛。

元璟这家伙,怎么会跑来这边,甚至连个侍卫都没带。虽说新韶城的治安一向不错,但也……等等,他怎么会从码头那边赶来的,难道是……

“你去见陈皎了。”她疑问道。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在凉亭马上勒住马匹,他翻身跃下,冲进了亭中,猛地一把抱住她。

他将头深深地埋在她肩膀上,直到吴婕感到近乎窒息了,不耐烦地捶打他:“快放开,喘不动气……呜……”

话没有说完,温润的双唇被堵住了。

吴婕只能攀住他的肩膀,良久,他才放松了钳制,却依然将她揽在怀中,凝视着她明媚的眼睛中升起薄薄的雾气。

他真的很庆幸,比起他来。对那个同母的兄长,他曾经嫉妒,愤恨,各种负面情绪,但如今,一切都消弭了。

“多谢你肯留下来。”

吴婕有点儿恼火,整理了一下被他闹地凌乱的头发,“之前答应了皇上三年之约,我不是一个背信弃义的人。”

元璟低笑了一声,“好,那我可是任重而道远了,一定要在三年之内让你回心转意。”

“别自大了。”吴婕冷哼了一声,转头看向四周,两人在大路边上这般亲昵的动作,实在尴尬。

“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你我本来就是夫妻啊。”元璟笑着。突然将吴婕打横抱了起来。

吴婕惊呼一声,却挣脱不过,很快被他抱到了旁边等候的马车上。

在凉亭中呆了那么久,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手脚发凉了吗。人都已经乘船走远了,何必还在这里恋恋不舍。将吴婕塞进了马车厢,元璟果断吩咐她的侍从:“立刻返回。”

车厢里的温暖驱散了满身寒意,吴婕痛快打了两个喷嚏,揉着鼻子。

随着元璟一声令下,马车开始行驶。车轮碾轧着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还有窗外近在咫尺的马蹄声。

去的路上是他,返回的路上却换成了他。

吴婕掀开车帘,望着身边那个人,阳光从斜面投射到他的身上,宛如整个人在发光一般亮眼。

为什么会决心留下来,留在这个人身边呢?

大概是因为那个梦吧。

在白鹿寺的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梦。

梦中,她已经身亡了,变成了一缕幽魂,游**在天地之间。她看到自己小产血崩,死状凄惨。

然后,更惨的来了,她的首级竟然被斩下,盛放在一个桃木匣子里。连个全尸都没有,吴婕也是无语了。

她看到自己的首级被人带着,一路南下,最终放到了他的面前。

然后他一口心血喷出。

当晚,元璟心疾复发,一病不起。

当初紫茴的那一剑,极大地损伤了他的心脉,连日的征战本就劳累,又加上这样严重的刺激,终于走到了崩溃的时刻。

就如同他继位之初,南下抵抗天康帝入侵时候,因为天康帝突发急病,南陈前线兵败如山倒一样。同样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在北魏军中,原本势如猛虎的攻势立刻放缓了。

而大约同一个时间,陈皎返回了国内,整备兵马,安排防线,同时拿出了天康帝驾崩前留下的密诏。

元璟的状况很快恶化,持续的高热彻底燃尽了他最后一线生机。

临终前,他写下遗诏,将皇位传给了元哲,之后驾崩在了军中。

原来她臆想中的少年天子,一统江山的故事,并没有发生,他与她的死亡,只相隔了十几天而已。

吴婕飘飘****,如同一缕清风,盘旋在苍茫的天地间。

她看到了他壮志未酬,吐血身亡。他大概还以为是自己深恨,才命人将首级送来给他过目的吧。临死的那一天,他还交待万崇济将自己与她合葬,

“民间常说,生而同裘,死亦同穴,也许来世便可重逢……”他喃喃说着,昏迷过去。

她飘**在幽幽夜空中,看着他在营帐内渐渐死去,如同一团曾经炙热燃烧的火焰,迅速到了冷寂的时刻。

突然心中便升起了一种微妙的怜惜,心念微动,她降落下去,伸出手,触在他因为高热而苍白干燥的唇上。

只是徒劳,影子般穿过了他的身体。

偏偏他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微微颤抖,睁开眼睛。

视线所及,只是一片虚空,围绕在身边的重臣侍从,都如同森森鬼影。

他突然又开了口。

“将她安葬在新韶城吧,她想必……也不愿意留在北魏的皇陵之内。”然后闭上眼睛。

这是年轻的皇帝短暂人生中留在这个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再之后,大魏的兵马放弃了南下攻略,元哲与诸位将领在悲恸中勉强稳住了前线。

元哲返回京城,宣告这一消息,继承皇位。却在干元殿内,猝不及防被高皇后一杯毒酒暗害,之后高皇后带着党羽,册立了一个旁系的孩童登基称帝,自己以太后之身临朝执政。

可惜她与陈皎合谋的事情并不是天衣无缝,不久之后,逐渐被朝中几股势力探明了真相,宗室重臣一片哗然,人人不服。而高皇后凭借军中势力,对不服她的朝臣大肆屠杀,导致双方矛盾更加激化。

接下来的几年中,一场接一场的政变,无数门阀世家被屠灭,北魏的朝政陷入了史无前例的黑暗期。

这样内斗混乱的朝政,如何能够长久!

果然,数年之后,北方蛮夷破关而入,中原北部的江山,变成了北蛮部族混战抢掠的修罗场。生灵涂炭,惨不忍睹。高皇后本人还有她册立的那个小皇帝,都在京城被攻破的时候被蛮夷杀害了。

繁华的京城被反复攻占,抢掠,屠杀,甚至连皇族宗室的坟墓,也被军阀挖掘,骸骨抛到路边,陪葬的金珠被抢掠一空。

北方的残酷战乱持续的数十年,直到一个姓秦的少年揭竿而起,他带着麾下势力,一步步转战天下,耗时数十载,终于扫**蛮夷,还天下一个朗朗乾坤!

他建立起一个崭新的帝国,国号为周。

漫长的时光中,吴婕还看到陈皎返回了南陈,力挽狂澜之后,凭着军方上下的拥戴和天康帝的遗诏,发动宫变,将小周后和神瑞帝一网打尽。虽然比这辈子晚了几年,他还是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登基称帝。

他是南陈史上难得的文武双全的明君,在位的数十年间,安抚百姓,治国理政,国势蒸蒸日上,而且北上攻伐,将原本陷落在元璟手上的失地尽数收复,甚至更进一步,开疆拓土。他在位的年间,南陈的版图达到了史上最强。如果不是北方蛮夷战力太强悍,说不定天下就要在他手中完成统一了。

而新韶城确实没有被屠城,它在被北魏征服不久,又随着陈皎挥军北上,成了南陈的地盘。被改名为呈州。

吴婕还看到,东越的皇族宗室散落民间,从此之后变成了平民百姓。

她的父亲和母亲,归隐在田园之中,就住在白鹿山脚下。虽然失去了两个女儿,幸而,母亲在四十二岁那一年,也就是东越亡国的第三年,又生下了一个弟弟。

再后来,呈州身处两国交接的地方,战乱不止。数十年之后,又变成了大周的地盘。

倒是吴氏一族,作为本地的乡绅,一直扎根此地,延续了下来,只是子嗣单薄地很。

到了第七代还是第八代子孙来着,吴家已经数代单传了,偏偏这一代也只有一个女儿。

也许是年岁相隔地太遥远了,那些记忆的片段都变得非常混乱,但是吴婕依然清晰地看到,

那个女孩灵秀可爱,像极了自己的妹妹吴婉。

她十三岁的那一年,出门去白鹿寺进香,经过山道的时候,天降暴雨,马车出了故障。

她带着侍婢和车夫被困在路边,束手无策,这样尴尬的时刻,凑巧有个少年带着护卫骑马路过。

他停下脚步,问道:“姑娘可需要相助?”

滂沱大雨之中,少女抬头望去,少年丰神俊秀,宛如明月。

一段妙不可言的缘分,便这样缔结了。

对姑娘羞涩的询问,少年笑道:“在下姓陈名钰,字泓义。”

之后少年男女一见钟情,喜结良缘,隐居乡间的日子和美温馨,再后来,他们生下一男一女,再后来,女儿被选入宫……

后面的记忆越发混乱,吴婕已经无法分辨了,只记得仿佛最终,还真的有一位那么少年天子,比元璟更加年轻更加出众。

最终,盛世太平,天下归一。

尾声一:

决定了未来的道路,当天傍晚,吴婕就上了船。从新韶城北上,沿着水道日夜不停,很快抵达了金芜城。之后换乘马车,不过七八日功夫,就回到了京城。

她还是住进了长秋阁里。

反正现在元璟的后宫空****的,可以预见未来也不会添什么人了,所有宫室任凭挑选。

这一日傍晚,用过晚膳,吴婕往后面的小树林里散心。一直走到后头的小溪旁边。

水边的大柳树依然精神抖擞,虽然寒冬之中没有了绿叶,但浑身挂满了雪花的它更显气派庄严。

想起几个月前,元璟在这颗树下烧纸钱的模样。吴婕忍不住走到树下,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

祈祷完毕,睁开眼睛,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元璟好奇地看着她,“在干什么?”

这家伙属猫的吗?悄无声息就溜过来了。

“听说这棵大柳树有神灵寄体,很是灵验,就凑了个热闹。”吴婕仰望着大柳树,说道。

“是该祈祷一下朕这趟出兵一帆风顺,横扫千军如卷席。”元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明日一早,他就要带领援军北上增援战线了。

吴婕白了他一眼,自大的家伙,谁要给你祈祷了。“臣妾只是在祈祷明年能回新韶城跟父王母妃和妹妹一起过年。”

“咳,说实话,这棵大柳树,所谓的树灵什么的,其实都是那些蠢笨宫人以讹传讹。没有什么用处的。”

吴婕:……

看在他即将出征的面子上,不想跟他吵架,但还是忍不住冷哼了一声:“皇上之前还在这颗树下祭拜先人吧。”上次听说了陈皎继位的消息,这家伙当晚过来这边给静妃烧纸钱来着。

“因为母妃生前的时候,经常过来这里祈祷啊,朕这不是遵照她的习惯吗。说来可悲,她祈祷了一辈子,希望能离开这个宫廷,结果一辈子都没有如愿。最终,还是死在这颗树下的。”

说到最后,元璟音调沉闷。

吴婕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虽然知晓静妃被福王推入水中导致风寒而亡的,没想到就是这里。

反而是元璟很快从伤感的情绪中走出。

“其实,说不定这树真的有灵来着。”他缓步走近树边,抬手抚摸着粗糙的树皮,“不仅母妃,我小的时候,也曾经来这里祈祷。”

说着他撩起衣摆,往树上一跃,踩在了枝干上,然后他俯下身,往中央的树洞里扫视了一眼。

片刻之后,他跳了下来,面露失望之色。“可惜不见了,大概是被什么野猫叼走了吧。”

吴婕心神一动:“什么?”

“是一个小瓷瓶,大概是我五岁那年吧,刚刚进学不久,学会了写字。就自己写了一张纸条,装到吃药剩下的小瓷瓶里,扔到了这个大树洞中。”

吴婕想起两辈子捡到的那个小瓷瓶,里面歪歪扭扭的“不要挨打”四个字。

“皇上祈祷了什么?”

“只是希望自己的日子过好点儿,不必每天面对母妃的哀怨和怒气。”元璟遥望着天幕,苦笑,“祈祷之后没多久,父皇就将我召去考问功课,然后,我的愿望成真了。” 这样说来,也许这棵大树真的有灵也说不定。

只是后来静妃的死,元璟常常想,如果他没有离开长秋阁,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哈,这是肯定的,他没有被交给洪贵妃收养的话,她也不会起了独占养子斩草除根的念头。

自己脱离火坑,最终却是以生母的性命为代价。

“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并不知晓这一切。”吴婕知道他在想什么,忍不住安慰道,而且对静妃来说,这样的结局,也许是一种解脱,纵然章和帝恩宠无双,带给她的却只是痛苦和伤害。

元璟低着头,凝视河面,“是父皇对不起母妃,我以为自己不会干出这样的事情……”

吴婕笑了笑,她知道元璟心情,虽然自己选择了留在他身边。他却还是恐惧着她会离开。

她来到他身边,拿起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这段感情,是因为上辈子看到他死亡那一瞬间的触动,还是因为对他童年生活的怜惜,吴婕也说不清楚,但她无比地肯定,自己确实是对这个人动心了,她选择的道路,就不会后悔。

掌心触在雪玉般的肌肤上,一切无需多言,她的一切情绪,都清晰地显露在明媚的眼睛中。

元璟露出笑意,他低下头,印在她温润的唇上。

尾声二:

站在长秋阁后殿的院子里,吴婕捏着小白爪的猫耳朵,很是生气地道:“让你别出去打架了,这下子可好。”

小白爪的一个耳朵耷拉着,上面缠着绷带。

说起来可气又可笑。最近御花园北部的野猫群里又来了一只胖胖的橘猫,小白爪猫中霸王的地位受到严重挑衅,愤而出去干架,结果就是惨败而归,连耳朵都被抓伤了。

“因为这家伙每天好吃好喝,都不用捕猎,肚皮滚瓜溜圆,当然没法跟别的猫儿打架了。”元璟站在门边上,听着吴婕的抱怨,忍不住笑道。

吴婕无语,野猫的战斗力,很大一部分都因为每天捕猎的奔跑跳跃。这些日子小白爪已经变成了半只家猫,难怪战斗力急剧下降。

“明天起将它扔出去自生自灭算了。”元璟冷酷地说道,“再说你现在有了身孕,也应该少接触这些小东西。”

他望着吴婕的小腹,目光满是柔和。

吴婕不以为然:“你之前不是让人给它洗过澡吗。”而且还用皂角每天洗好几遍。

两人并肩坐在廊下,逗着猫儿,说着闲话。

元璟突然开口道:“今天前朝传来的消息,高子墨在西域建国称王了。”

西域三十六国之内,原本就有数个国家早就被高氏一族暗中所灭,扶持上了傀儡政权,之前元璟都还没有来得及收拾。紧接着蛮夷入侵。元璟与西北将军府谈条件,允诺可以以夜阑国为界线,让高子墨裂土封王。

如今转眼两年过去了,经过几次征战,入侵的蛮夷势力终于被挡了回去。而高子墨也带着西北将军府的人手往西撤离,到了高昌城内。将原本属于高氏的势力重新整合,终于在最近建国称王。

“朝中商议着,过些日子派遣使节,可以商谈一下通商建交事宜。”

“会答应吗?”吴婕问道。高子墨对元璟终究有心结,之前联手诛灭蛮夷,也是为了自身安稳,如今通商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

“会答应的,西域地带想要发展,少不得中原的助力。”元璟顿了顿,笑道,“朕之前还真是小看了他呢。观他这两年行事,日渐沉稳大度,如今西域地带的半壁江山在他手中,只怕将来还要继续向西扩张。”

吴婕感觉一阵陌生,她实在无法想象,曾经那个腼腆秀气的少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听见身边元璟又叹了一口气:“一个两个,都是厉害的对手,真是糟糕。”

吴婕回过神来,“什么对手,难道你还想着这几年开战不成?”

“开战是没法开战了,也许这辈子都没法开战了。”元璟笑了起来,“朕不喜欢打没把握的仗。”

北魏的国力,原本是天下最强盛的,但是经过这一次蛮夷入侵,元气大伤,只怕短时间难以恢复。幸而北蛮那边部族精兵也折损甚重,而且跟高子墨决裂,总算边关靖平。

“将来的日子,就是要慢慢休养生息了。”这是个漫长的活儿,需要经年累月打理内政。

吴婕却感觉一阵轻松:“不打仗就是最好的,天下间安稳的年岁来之不易。”

“傻丫头,天下归一,才是真正的天下靖平。”元璟向后一躺,干脆躺倒在回廊地板上。

一统天下是所有帝王豪杰的毕生梦想。如今他是跟这个梦想绝缘了。

“朕这一辈子是看不到了,不过可以好好打基础,将来等咱们的孩子出生……”

他向前倾了倾身体,抱住吴婕依然纤细的腰肢,将耳朵贴在了她的小肚子上。

原本趴在吴婕膝盖上的小白爪被他拎住后颈,不客气地扔到一边。

他轻轻伏在吴婕依然平坦的小腹上,笑道:“朕听见了,他在里头嚷嚷着,放着我来!嗯,一定是个资质非凡的小家伙。”

“别胡闹了,才两个月能听见什么!”吴婕哼了一声。

却没有推开他,双臂支撑在后面,遥望着暮色天际。

她承认,统一是消弭战乱的最佳方法,但是统一之后呢,难道就没有战乱了?统一与分裂,如果是一个无限的轮回的话。统一能让和平盛世提早到来,不也是让下一个乱世提早到来吗?

翻阅史册,那些战乱的年代,只是短短的几页纸张,却不知道不幸生在那个混乱的时代的人经历了多少痛苦。

便如梦中那段残酷杀伐的年月。

人活在这乱世之中,宛如草木一般柔弱,她不是什么雄心壮志的英雄人物,也不是后世指点江山的读书人,只是一个不幸生在乱世的小女子,所求的,便是这短暂的一生几十年里,能平安喜乐。足矣!

如今看来,这个梦想,应该是实现了。

也许将来的时代,还会有战乱和灾劫。但至少,在这一生,这一世,这一刻,她是安稳和幸福的。

说她自私也罢,目光短浅也罢,人生在世,谁不渴求这样一份幸福呢。

夕阳西下,霞光万道,将院墙拉出长长的影子,笼罩着这片小小的天地。

有相守一生的人在旁,有即将出生的儿女在怀,还有身边的猫儿温顺地舔着爪子。

天地间一片静好。

她只希望,这样的日子,能长长久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