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容澈含笑入室,见屋中陈设清雅,虽则一架阔大的竹屏将内室隔断,但目光所至之处实不似女子闺房,尤其是屏风一头撑挂着的全副甲胄,寒光隐现,凛然生威,分外醒目。左近一张桌旁的镂金碳炉上正煎着药,袅袅药气,暖意氤氲。

南容澈将食盒安放在桌上,向凌霜关切道:“疼得厉害吗?”

凌霜被问得一愣,旋即了然,不觉心腹中涌起一阵热浪,那热意直翻腾到耳颈之上,却自回道:“其实无大碍。”方才心解何以南容澈此番要借南宫先生看诊之由相见,毕竟好过以主君之名关怀将军的月事。

“多注意调养。”南容澈见凌霜颇有些难为情的样子,便也不再多问,又指着食盒温言道:“给你带了些温补的吃食,比汤药可口的。”

凌霜莞尔一笑,说道:“先生费心了。”

南容澈示意凌霜在桌边落座,自己也在相邻的椅子上坐下,却俯身取过火筷去通炭炉,凌霜见状正要起身,却被他一言制止,道:”莫乱动,遵医嘱。”

这样的医嘱,其实更像圣旨。凌霜只得安坐如前,看着南容澈煎药。

南容澈的目光环顾四周,似是感叹道:“除了多出一身甲胄,这屋中陈设似乎没什么变化。”

“是啊,父亲着意为我保留原样儿,自我离京便未曾改动过。”凌霜顺口答道。

“我是说和我初次看到的相比。”南容澈的眼中焕发出柔和而狡黠的光彩,目光回落到凌霜身上。

南容澈的话引动凌霜的思绪与六年前相接,她的脑海中重新浮现出那个缓带轻裘的少年身影。然而,这思绪方起,便被父亲的声音打断。

“臣闻知陛下幸府,特来见驾。”靖远公不知何时到了凌霜的房门前,正隔门向内揖首请见。

南容澈本来只为探望凌霜而来,无意行此君臣之礼,何况此时正待与凌霜相叙初时以自明心意,便更觉江骋来得不是时候。待要出言回绝,又觉不甚妥当。于是,只好起身走过去开门相见,笑说道:“靖远公不必多礼,朕只是来看看凌霜。”

“谢陛下体恤。”靖远公应对之间礼数未减半分,却让南容澈从中觉出几分警惕回拒之意。

凌霜便也走过来向父亲见礼,靖远公便问女儿:“可好些了?还作呕吗?”听凌霜回说无事,又说道:“那便好生休息吧。”

靖远公对凌霜的这一句关切,于南容澈而言似乎难免逐客之嫌,他自然无意使主君难堪,继而又向南容澈说道:“臣新得奇葩数品,恰巧陛下来府,可有雅兴移步一赏?”

南容澈自然无由推却,但转头看向凌霜,含笑探询道:“那……我去了?”

南容澈对凌霜说话,仍不以“朕”自称,依然自视为南宫先生。然而此时已有父亲在旁对他称臣,凌霜心知自己也便不能再不顾臣礼,本应说一句“陛下请便”,可当对上南容澈温柔的目光,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

南容澈随同靖远公一路行至公府后园,走进花房,但见映帘芳草盛,暖意催花发,果然不负赏花之请。于是南容澈举步入芳丛,笑向江骋道:“朕原以为侍花弄草是文卿雅好,想不到扬威于戎马生涯的靖远公,也是护花有方的妙手。”

靖远公坦诚道:“这本是臣妻梅氏生前所喜之事,她人虽故去,臣却不忍见其爱物荒芜,才学着养护这些花草,寄托追思而已。”

南容澈听了不禁赞道:“靖远公对先夫人的深情,委实难能可贵。”

“难的是寻得一心人,臣已有故人可守,是可幸的事。”

江骋这话虽然是在言说自身,南容澈却听出其中别有深意。转眸之间,恰看见一广口石缸,其中所植水莲,亭亭生姿,清丽可爱,于是抬步走上前去赏看:“时下已难见莲开盛景,这里倒别有一片莲意盎然,看着愈发喜人了。”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确实令人喜爱。”说话间江骋也走过来,自用手在石缸中采水淋在莲叶上,若有所思地向南容澈发出一问:“陛下觉得,若是以植牡丹之法栽培此花,将会如何?”

“牡丹长于土中,莲花出于水上,属性本自不同,若易法而植,恐怕难以存活。”南容澈口中道出己见,心下仍在揣摩江骋话中之意,却终不十分明了,便转向他问道:“靖远公意在讽谏何事,不妨直言。”

江骋听主君如此说,便郑重揖手回道:“臣斗胆。近日关于陛下择后一事,朝野多有议论,时闻已将小女牵涉其中。臣本来不以为意,然今日陛下圣驾幸府,与凌霜相见却不持君臣之礼,如此隆宠使臣等感念君恩之余,不免心生惴惴。臣唯此一女,略承臣之戎马陋质,却无宛转承欢之风情,即便偶得圣心于一时,恐终难全其钟爱于一世,此臣及亡荆所不欲见。是以纵涉违逆僭越之嫌,亦不敢不与陛下言明,想陛下君心似海,必能容臣等区区舐犊之情。陛下如若有意将凌霜纳入后宫,无异于采水中之莲,培以牡丹之法。陛下诚有爱莲之心,当知摘之则枯,培之则萎,不若留以远观。”

“朕听明白了。”南容澈听罢,肃然说道:“靖远公这一番长论,归结到底,其实是担心朕做不了那一心人,误了凌霜。”

“臣岂敢质疑陛下,不过是自认凌霜不宜为帝室之选。”江骋俯首更深,语气却也更为坚决。

南容澈负手而立,看着面前的靖远公未发一语。江骋不知道这番话是否会令主君改变心意抑或只是令其心生不悦,但无论如何他都要表明自己的态度。

花房中君臣二人静默相对,只有花香萦绕不绝。半晌,南容澈终于开口说道:“平身吧,靖远公,朕乏了,先回宫了。”

“臣送陛下出府。”

“不必。”南容澈阔步从江骋身边走过,走了几步又停下说道:“今日多谢靖远公请朕赏花,朕十分中意那盆水莲,望靖远公能够割爱,择日送到宫里来。”说完也不等江骋回话,便一径出花房而去。

江骋虽然如其所言,留在原地不曾挪步,但对他后面的一句吩咐却也未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