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小笋的话虽然在理,却也不尽然。那些莲花被抬往襄国公府得路上,便引来了许多城中百姓围观,倒不能怪百姓们多事,但看那宫人运送莲花的长队绵延数里,一眼望不到头的碧绿莲叶托举着颜色各异的莲花在寒风倒吹的通衢大路上经过,实在是异常引人注目。这些不合时宜的娇艳明芳,不经任何防护地从宫门中抬出来,向着襄国公府姗姗而去,随着宫人们步态的颠簸和寒风的摧折凋零满地,莲叶更被阵阵寒风翻乱,相互碰撞摩挲着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不一会儿就被冷风抽走了生气,无精打采地垂着残破萎缩的叶面,撑不出玉盘,也擎不起华盖了,让人看了不免感叹唏嘘。亦有几个纯真活泼的孩童,或因好奇,或为怜惜,待宫人们走过之后,便赶到路中去捡拾那些遗散在地上的残叶落花,却很快被大人们喝止了,有的说“这是皇家的东西,动不得”,有的说“这是不祥之物,莫要碰”,于是街上又乱了好一阵子,围观的人们才摇着头叹着气,议论纷纷地散去了。

莲花抬进襄国公府的时候,亦可谓声势浩大,更惊动了公府上下的人出来迎接。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些莲花似乎是莫大的赏赐,但看着眼前一片冻伤凋残的惨状,实在无法确认这样的殊荣。晏显硬着头皮领赏时终于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晏姈姝早被这场面惊得几欲昏厥,直到小笋宣过“御赐莲花“的口谕,都没缓过神来。她实在想不通,这些她费尽心思照料了数月的名品莲花,此时怎会如此呈现在她面前。那摧折凋零满地的哪里是荷叶莲瓣,分明是她的情意心血!

她看到小笋和父亲说着什么,尽管离得很近,她却一句也没听见。看到小笋转身要走了,她突然不顾礼节地扑上去,一把扯住了他的袖子,急切慌乱的情状使得她声音颤抖:“这是何意?陛下这是何意?“

小笋不留情面地推开了她的手,说道:“郡主是聪明人,何消多问。”

“江凌霜回来了是不是?“晏姈姝还是不肯作罢,将身挡住了小笋的去路,继续追问道:”她跟陛下说什么了?“不等小笋回话,接着自顾自地说道:”我要见陛下,我得进宫去见陛下。“

小笋见她似乎神智不清,也不再多言,只向晏显说道:“襄国公,我赶着回宫复命,郡主的事,就请您来处置吧。”

晏显闻言,赶忙吩咐人把晏姈姝扶到一边,小笋这才得脱身。

待到小笋带着一众宫人离开了,晏夫人挥退了府中仆从,才敢凑到晏显近前,低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晏显脸色阴沉了半晌,长叹一口气,道:“晏家要大祸临头了。”说罢便抬步走到晏姈姝身边,痛责道:“事到如今,你还要瞒着我吗?毓宁公主的书信上沾染着你身上的气息,如今陛下已经将罪证端到我眼前来了,你还敢说不是你伪托吗?你本可倚仗太后,等她做主,未尝不可承恩君侧,为何要自作主张、横生枝节,假托公主之名私调将帅,你可知这是多大的罪?你还称子麒在宁州有难,你竟然诅咒自己的胞弟,并且以此为由让江凌霜前去搭救,你怎能有如此用心?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晏显说到激动处,不免顿足捶手。

“老爷你这样说姝儿也太重了些,说什么诅咒的话,前日不是才收到子麒的问安信,他该没事吧?”晏夫人说着说着自己也感到犹疑,竟忍不住拭起泪来:“也不知为何,我这两日只觉心里空得很,昨晚上还梦到子麒对我说,他从此要留在宁州,不回来了。”

晏夫人这一哭,使得晏显更加心烦意乱,但听她提到家书的事,亦觉心惊,便又向晏姈姝求证:“那些家书,到底是谁写的?”

“是我写的。”晏姈姝此时的精神有些游离,同时也少了精力掩饰,精致说道:“但你们大可放心,子麒他不会有事。他只是被软禁在宁州的一间花楼里,只要江凌霜去了,就能把他换回来。那花楼的主人是扶朔谍探,他们要的是江凌霜。”

“扶朔谍探“这几个字一出险些没使晏显跌过去,他双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晏姈姝,尽量压低声音质问道:“你怎么会和扶朔谍探有牵扯?”

“我们的目的都是除掉江凌霜,殊途同归自然不足为奇,我还遣了太妃宫里的人去宁州探查,那人叫梅岑,是宁州刺史江实之外室,既和宁州军有瓜葛,靖远公府便脱不了干系。“晏姈姝说到此处,眸中忽又有了光亮,语气也随之变得兴奋:”是了,江凌霜她即使不被扶朔所获,也会难逃兴兵叛乱之罪,她怎么回得了京城呢?我这就去对陛下说……”

晏姈姝说着便要出府去,被晏显猛地一把拉了回来,跌坐在地上。晏显随即吩咐近侍道:“小姐失心疯了,谁也不准听她胡说八道,把她关起来,哪也不许去!”

晏夫人在旁听了,也觉得事态严重,便也不干阻,由着晏显处置,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连拖带拽地关到她闺房中去了,转过头看到满院冻损残败的莲花,无奈地垂手拭泪,半晌,复又问道:“子麒真的不会有事吧?平朔将军……“话至于此,却又咽下去了,别有意味地说道:“她现已是陛下亲封的皇后了,谁还敢对她不利呢……”

这一阵折腾已让晏夫人感到疲惫不堪,正准备回房休息,却听到府门外传来一阵人马蹴踏地响动,晏夫人只觉得心尖一阵乱跳,脚下颇觉站不稳,伸出一手撑住了晏显的胳臂,勉为支持。

襄国公夫妇二人相互搀扶着,一同望向府门,却都站在原地未动,沉默地立于满院残荷与过庭寒风之中,如同一尊等待命运之斧的不能自主的雕塑。

不知过了多久,府门卫进来通报说“回禀老爷夫人,是公子回来了“,襄国公夫妇二人听了,双双错愕相视,不是因为惊异爱子归来,何须通报,而是由于那府门卫面色凝重,语气低沉。

这尊雕塑如同瞬间遭遇了雷电,似乎随时都可能崩裂。他们四目直直地盯着府门的方向,最先看到一身素服的毓宁公主走了进来,其后相随的是一队打着灵幡的侍卫,随后则是一辆素帷马车,而旁边扶着车辕护持灵柩的,却是靖远公府管家江春。

江春受凌霜之托,护送毓宁公主为晏麒扶柩回京,虽然襄国公府屡屡与靖远公府为难,但晏麒与凌霜从小到大的情谊,江春甚是知晓,因此一路竭诚尽力,自是不负所托。但念不得不由凌霜独自处置宁州诸多事务,总不免挂怀。倒不是担心凌霜骤然临变,力不从心,而是感到她此番心事沉重,分外伤情,不同于以往。江春心中很希望可以留在她身边以为支持,但他也清楚,有他代为送晏麒回京,她才能放心。

江春数十年来追随靖远公,沙场京华,屡经风浪,悲苦自多见惯,而当踏进襄国公府那一刻,犹然感到当时情景不忍卒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