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殿的门自里面打开,御前近侍小笋将一只做工精巧的紫玉茶壶递出给侍立在殿门口的宫娥,并低声吩咐:“陛下的茶凉了,去换一壶新茶来。”宫娥受命去了。

小笋方要掩上殿门,抬头却看见一行宫人簇拥着太后向这边迤逦走来,不禁心头生疑——太后寻常是不到清心殿来的,自说是“不愿扰皇帝的清心雅兴”,怎么今天却这般大张旗鼓地前来造访?

小笋停住手上关掩殿门的动作,却也不径直打开,只留那门半面开着便转身疾步回到殿中,向南容澈回禀道:“陛下,太后来了,同行的还有柔隐太妃。”

南容澈听罢稍一思忖,放下手中的简册,轻笑道:“母后这是兴师问罪来了。”说着便已起身,亲自迎了出来。

太后一行人恰好来到清心殿前,南容澈于是向着太后俯首为礼,笑说道:“母后来得真是时候,儿臣刚有偷懒之意,母后便亲临教诲了。”

太后唇角衔着一抹笑却不答话,便携同柔隐太妃进了清心殿,走到南容澈的御案前巡视了一番,方转身说道:“看来哀家记的没错,皇帝是从不在清心殿处理政务的。”

南容澈笑回道:“母后一向最知儿臣的。”

太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目光越过南容澈落在小笋头上,质询道:“你午前来对哀家说,皇帝政务缠身,不能陪哀家用膳,可据哀家所知,皇帝下朝后便一直在清心殿的。你倒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笋见太后面露不愉,连忙跪在当地,心下自语“太后这分明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故意用这话来敲打陛下的”,口中却殷殷领罪道:“这都是小笋子该死,蒙蔽了太后,请太后责罚。”

小笋想着自己这一番免不了要皮开肉绽了,攒了一肚子的勇气预备着时刻为主君尽忠,想不到一旁的柔隐太妃开口说道:“这小笋子侍奉陛下一向勤谨,想是先时看陛下读书入神,只当是大事不敢惊扰才传错了话儿,太后且看着他的忠心,从轻发落吧。”

太后却将目光转向南容澈,说道:“皇帝你看呢?”

“小笋子确实传话有误。”南容澈斜了小笋一眼,继续道:“就罚他一个月不准说话吧。”不等太后追询,南容澈又自说道:“儿臣并不是因为政务缠身才不陪母后用午膳的,只是听说有外客在,故而不愿去。”南容澈口中所谓外客,自然是指襄国公之女晏姈姝了。

“你……”见南容澈如此直言不讳,根本不走她铺下的台阶,气得太后一时语结。

南容澈却又恭敬道:“母后息怒,儿臣已吩咐御膳房准备好了晚膳,这回儿臣亲自侍宴,给母后赔罪。”

太后见南容澈如此,也无别话可说,只道:“皇帝有心了。”

柔隐太妃便又在旁说道:“陛下真是仁孝之君,太后洪福啊!”

太后这才展开笑颜,回说:“毓宁也是个好孩子,妹妹你福分也不浅。”

柔隐太妃亦笑回道:“都是太后和陛下抬爱,这实在是毓宁的福气。”

小笋垂着头抿着嘴暗笑:“真不愧是陛下,这么着就把一场兴师问罪变成洪福满堂了。”

南容澈下旨将晚膳送到太后寝宫,果然亲自在席前捧箸侍奉,可谓演绎了一出帝王之家母慈子孝的佳话。用过晚膳,太后又留南容澈在自己宫中吃茶闲话。

太后一手托着茶碗儿,一手捏着碗盖儿悠然拨弄着浮起的茶叶,开口道:“哀家听说,皇帝终于决定要立后了?”

“是。”南容澈爽利作答。

太后颇为欣慰地点点头,轻啜了一口茶,继续道:“可有心仪之选?”

“便是靖远公之女凌霜。”南容澈对自己的母后直陈心意。

太后吃茶的动作为之一顿,继而决然回道:“哀家觉得,她不合适。”

“母后选的人,儿臣觉得更不合适。”南容澈说这话时虽然面含笑意,温和的语气中却透出帝王的不容置疑。

太后似乎没有料到南容澈会径直违逆她,不禁一怔,面色随着冷下来,将茶碗盖上放在一边,方说道:“皇帝何出此言?”

南容澈始终面色不改,仍旧温声说道:“朕知道母后属意襄国公之女,可此女不得朕心。”

“皇帝,”太后肃然道:”你都未曾认真与姈姝说过话,怎么就断定她不合你的心意?”见南容澈只顾自在饮茶,无多言语却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太后倒有些沉不住气了:“好,哀家今日倒要听听,那江凌霜胜在何处?”

南容澈轻轻一笑,只说了一句:“母后,没有人能和凌霜相提并论。”

“怎么就不能相提并论?”太后显然没有领会南容澈这句话的意思,继续说道:“论家世,论品貌,姈姝并不逊色,若论性情,则要更胜一筹……”

“母后无需多言,”南容澈放下茶起身,断然说道:“朕意已决,皇后之选,唯有凌霜。”说罢便向太后行礼作辞:“天色不早了,请母后省心静养,儿臣告退。”

见南容澈完全无意听自己细说,真个转身要去,太后岂肯轻易作罢,索性冲口说道:“靖远公有不臣之心,皇帝不可倚重太过!江凌霜若为皇后,岂不是要令南晔易主?”

太后这一番话,句句触动帝王禁忌,南容澈闻言抬头,深不见底的眸色中分明透出凌厉,说话的声色却听不出情绪的起伏:“母后这话从何说起?”

太后见南容澈果然在意,便继续说道:“江凌霜以平朔将军之名驻兵关外要塞,其父江骋又以靖远公之尊掌权内京,南晔百姓敬奉江家为护国之神,长此以往,如何不生轻慢帝室之心?”

“母后多虑了。”南容澈认真听太后说完,又泰然说道:“父皇在时,靖远公便忠心辅佐,屡建奇功,凌霜亦与朕有伴读之谊,且冰心可鉴。护国之功重如泰山,百姓爱戴也是常情,况且国祚不废则帝室不衰,君臣之间如同唇齿鱼水。朕自不疑靖远公,更信得过凌霜。”

“皇帝真乃君心宽似海,定要怪哀家妇人之见了。”太后说着起身踱到南容澈身边,说道:“只是哀家实在不知,这‘万岁’之贺,什么时候连将军也能安之若素地受用了?”

太后的话不是空穴来风,南晔百姓为凌霜迎归之时,确实欢呼着“将军万岁”,而凌霜当时正急于进宫面圣,对此也未曾在意,却不知太后是如何知道的。

太后此时说这些无疑是在挑动君威,以引起南容澈对凌霜的不满和猜忌。南容澈闻言果然蹙眉,一双锐目中寒光满溢,清冷警惕的神色令太后看了也不免心中一惊,即以为自己终于说动了他。

“母后这是要干政吗?”南容澈丝毫不掩饰心中的疑虑,肃声的询问却令太后始料未及。不知是因为太过诧异还是愠怒难平,太后的脸色从未如此难看,唇瓣颤抖了半天竟没说出一句话来。

南容澈终于不忍与自己的母后如此冷漠相对,说了句“儿臣不扰母后休息了”便转身离去。

太后木然地望着南容澈漠然离去的背影,视线被一片湿润的浑浊模糊了,默默哽咽道:“难道哀家在自己儿子的婚事上,也做不得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