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苑中的红梅戴雪而开,姣妍可爱之态更显傲然高格,自然很容易便引人注目,只是那些注目之人却未必都怀着一样的欣赏爱怜之情,反而偏偏有人会被这凌寒傲雪之姿逗弄起动手摧折的兴趣来。

南容澈此番本为观梅而来,走来此间先映入眼帘的却并非梅色,而是晏姈姝那前呼后拥的郡主行仪。此时这一队招摇醒目的仪仗正停在梅树前,晏姈姝正高高端坐在肩舆之上,半空中垂下的伞幔遮住了她的面容,因此她的表情若何从旁看不真切,只见她不时抬手指向梅树,口中吩咐道:“还有那边,那一枝也剪下来。”

南容澈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五个宫人正围着那株梅树舞钳挥剪,而其中一人手里已托着好大一束修美的梅枝。

南容澈见此情景,面上现出从未有过得阴沉之色,眼中鲜红的血丝亦显得更深更长了,急怒之下,只觉喉头酸涩,一时竟没说出话来。而跟在主君身后的小笋也早看清了眼前的这一幕,当即对着那几个宫人厉声喝止道:“都住手!“一边说着一边脚下不停地大步奔上前去:“混账东西,你们活得不耐烦了,陛下的梅树你们都敢动?谁给你们的胆子?啊?”

宫人们被小笋这么一骂,本就十分惊恐,抬头又看到迎面走来的南容澈,一个个更吓得魂飞魄散,连着一旁随侍晏姈姝的侍从宫女也都当即纷纷跪倒在雪地里。

晏姈姝这才从肩舆上下来,向南容澈见礼赔罪,神态举止依旧十分雍容得体:“陛下恕罪。姝儿未意陛下会冒雪来此,扰了陛下的雅兴,实在是姝儿的不是。姈姝才听说宫里的梅花开了,正准备采撷几枝送去给陛下与太后观赏……“

晏姈姝身披藕色貂裘,面施淡妆,素净娴雅,如同立在漫天飞雪中的一朵新莲,仪态十分娇媚动人。可南容澈却看都没看她一眼,他的目光始终停在已经被剪下的那一束梅枝上,眼里有无尽的愤怒与痛惜交结碰撞,语气冷得几乎触雪成冰,半晌只吐出一个字:“滚”。

晏姈姝从未想到南容澈会作此反应,一时间被他口中吐出的这个简短而粗鲁的字惊得僵住了。在场的众人更是想不到在太后面前分外得宠的姝莲郡主竟会遭到陛下如此冷遇,而那几个动手剪梅的人此时则更为自己的性命担忧了,于是尽皆屏息凝气,恨不得此时随雪化掉了才好。然而雪只是静静地下着,在地上铺起一层更加厚重的白毯,衬得那梅花格外地红,艳色胜血,而他们此时却没有一点赏梅的兴致,只觉得触目惊心。

见小笋摆手示意宫人们退下,众人皆如蒙大赦,急忙收拾好各自的物事,无声地向御苑外退去,那个捧着梅枝的内侍本也准备将这些“罪证”带走,但慑于主君凌厉如刀的目光,终于将剪下的梅枝轻轻搁在雪地上,空负着满背的芒刺逃了出去。

晏姈姝依然站着未动,小笋只得走过来提醒道:“郡主,您也请吧。”

晏姈姝此时却委屈地流下泪来,低头泣道:“姝儿一心只求陛下开怀,今日若是姝儿做错了事,惹得陛下不悦。请陛下只管责罚,姝儿情愿领罪也不愿如此被斥逐。”

南容澈自鼻中哼出一声冷笑,道:“你今天这样做究竟是何居心,你自己心里清楚。”说话间仍旧没有去看晏姈姝,只是阔步走到梅树前,俯身拾起搁在地上的那束梅枝。他将秀美修长的梅枝收挽于臂间,如同托举着心爱之人的倩影,满怀柔情而又小心翼翼。

南容澈望着梅枝沉思半晌,转回身来,说道:“即便凌霜不在朕的身边,朕对她的心意也不会轻易改变。在左少琛的事上,母后和你确有缓颊之功,朕自不会忘,亦当有所报赏,但绝不能有损于凌霜。你若还想作为贵妃留在朕的身边,朕可以成全你,给你这个名分,但也只能是一个名分罢了。你若还有别的话,亦不妨直说,大可不必以此举来试探朕心。”

晏姈姝含着泪楚楚可怜地望着南容澈,却只感受到他的冷漠疏离与无动于衷,仿佛他的柔情都在那株梅树,不,是在江凌霜身上用尽了,此时在这纷纷飞雪满天地的情境下,他心里想的,也只有江凌霜。

晏姈姝想到这些,唇边不禁浮上一抹讽刺的笑,抬手拭去了粉颊上的泪水,狠了很心,终于开口说道:“好,陛下既如此说,那么姝儿也便直言不讳了。陛下方才说,绝不会折损江凌霜来回报太后之情,是意在提醒臣女前朝后宫之别吗?”

南容澈不言,他的那句话本是出于对凌霜的情分,但亦不否认确有晏姈姝说的这一层意思。

晏姈姝会意,于是继续说道:“臣女听说,先帝从不许太后干预朝政,却从不避讳与梅妃商议政事,可知前朝后宫,其实并非一向地泾渭分明,不过是因人而异罢了。也是因此,当年先帝将梅妃下嫁靖远公府,朝中虽然对此事有疑,却终不曾劝阻,并且依照先帝‘梅妃已逝’的说法,对此事不复提起。想来梅清雪出身扶朔贵族,谋臣之家,先帝纵使钟情于她,却也不得不妨其有结连母国,图谋南晔之心,而让她入靖远公府已是莫大的容情。其后靖远公华泽之败,不仅梅氏难释其嫌疑,也使得靖远公从此授人以柄,不敢居功自傲。今日看来,犹不失为两相牵制的长策,而江凌霜也因此身世存疑。陛下如果只是一心钟情于她,尚且不得不三思而后行,如果更欲像先帝一般运筹帷幄,那么将她迎到卧榻之上恐非明智之举。“

南容澈不以为然,低头赏看着臂间的红梅,抬手轻柔地拂去梅瓣上的落雪。

“况且,”没有得到回应的晏姈姝只得继续说下去:“不论她是先帝血脉,还是江家骨肉,总之她是梅氏之女无疑,试想梅氏当年如果真的背离了她的母国,今日扶朔又为何要不惜割地也要迎回其女呢?“

南容澈闻言,一双熠熠生辉的锐目终于投望过来,唇角却扯起一抹揶揄的笑意:“怎么,你今日是要替左少琛做说客吗?”

晏姈姝被问得一怔,想了想自己方才所言似有不妥,但话已至此,已是不吐不快,于是接着说道:“臣女口拙,剖白自己犹嫌不够,哪里敢替扶朔使臣鼓舌。臣女说起这些,不过是因为前几日毓宁公主来信说,宁州有一个自称是扶朔梅氏的女子,借着推行新策之便,游说子麒入扶朔。子麒自然是拒绝的,可她却说‘我自知请不动你,但有一个人的话你一定会听,等你见了她,就会心甘情愿到扶朔去的’。我当时看了此话,只觉得可笑,我想子麒除了对江凌霜言听计从,还有谁能改变他的初衷呢?可凌霜当时尚在君侧,我本来以为她是断不会在这个时候离京的,可是不出几日,她便去了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