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夜,凌霜躺在**,辗转反侧,不能入睡。当她不自觉地将手又抚上床头的锦盒,便仿佛又回到了六年前,南容澈来府中探病的那晚。

那一刻,当她感觉到被底温热而略为粗重的气息低低地吞吐在她的腰际时,身体却如同遭遇严霜的桃枝一般僵住了。随着父亲说话的声音继续从门外传来,凌霜的心头仿佛有一支快骑驰入春日的猎苑,陡然惊起一阵兔奔鹿走,而擅长骑射的她却手忙脚乱地忘记了如何张弓控弦。

“霜儿,”靖远公的语气平和而亲切:“我看到门外停着晏府的马车,可是晏小公子看你来了?”

凌霜的目光落在身侧锦被撑起的一道人形丘壑上,几乎是从喉咙里奋力挤出了一个字来作为回应:“哦。”

南容澈伏在被底不作声,却暗暗拉了下凌霜中衣的衣角,像是在提醒她需回答得自然一点,别让靖远公觉出异常。然而,对于凌霜而言,眼下的境况亦已足够异常了。

见凌霜并无别话,靖远公方又说道:“恐你这里不方便待客,不如请晏小公子移步我的书房用茶。”

“不用了!”不知是因为慌乱还是害怕,凌霜忽然不自觉地提高了声调说道:“他这便要走了。”

江骋闻言沉吟了片刻,方又说道:“如此,可要我相送出府?”

“也不用,父亲,您快去歇着吧。”凌霜额角渗出的细细汗珠仿佛润物于无声的春雨,使得她面上的桃花开得更盛了。

门外静默了一会儿,靖远公关切的声音方才又传过来:“好,那为父便不相扰了。霜儿当知待客之道,切莫失礼。”

“是,我知道了。”凌霜连忙答应,心下为父亲没有发现其实是太子在这里而隐隐庆幸。而此时想来,恐怕父亲其实已然知道当时在她屋中的人并非晏麒了——一来晏麒平日登府,定是要先行去拜见过靖远公的,断不会避开他径直去和凌霜相见,更不会私自进入她的卧房;二来即使遇到靖远公不在府中之时,偶然例外不曾先与拜会,在靖远公于时来到凌霜门前的情况下,也绝没有躲在屋中不出来见礼的道理——而能够如此反常而行事的,除了太子,更有何人?

因此,父亲当时才没有走进门来,而是站在门外简单询问了几句,说话间亦不曾唤她“思暖”,其意分明是不愿让太子知道她的乳名。

想到此处,凌霜仍觉得耳际发热,并不只是出于其时对父亲说谎的惭愧,亦为今时忽然顿悟父亲临去时说的那一句话,似乎寄托着自己当时未曾领会的语重心长。

听到靖远公果真离开了,南容澈才从被中出来,却没有直接起身下榻,反而舒展开四肢仰卧在一旁,如释重负地说道:“还好靖远公没进门来,否则我罪大矣,势必要面临父皇的惩戒了。”

凌霜早已将锦被扯过来,把自己紧紧裹住,目光却落在压在被边的手上,于是向着榻里说道:“你还不下去?”

“你看着我。”南容澈蜷起一只手臂虚撑在额角,侧卧身子笑望着凌霜,一双星目明光闪烁,仿佛清朗夜色中流淌的银河。

凌霜微微侧过头来,看向身边的少年,恰巧撞上他眸中的星光万道。她看得出那其中隐藏着戏谑,然而那戏谑的意味亦是骄傲而不轻浮,两靥漾出的笑意仿佛透着醇酒的温热,使人肺腑如醉。与他目光相对的那一刻,凌霜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也忘记了自己刚才说了什么,好在接下来与南容澈的对话似乎也不需要她记得这些。

南容澈意态悠闲而不失郑重,向凌霜发问道:“你看我,是晏麒吗?”

“当然不是。”凌霜如实作答,亦不失郑重地予以确认道:“太子殿下。”

“既明知是太子尊驾,如何还敢这般无礼?”南容澈得意地坐起身来,刻意将目光向着靖远公方才站的方向一瞥,抬颔说道:“小凌子,你不遵父训啊。”

凌霜闻言,心下想说“太子此行不也是一样违逆圣意?”却终于没有出口,只是又将身子向后缩了缩,两颊上晕染的红晕更浓了。

南容澈看着凌霜满意地一笑,又平躺回去,双手**枕在脑后,好整以暇继续说道:“孤今日要睡在这里,你要以礼相待哦。”

凌霜听了,心中又是一阵兵荒马乱,情不自禁地猛然将身向外退避了一尺,险些没跌下榻去,惊问道:“你为何要睡在这里?”

“天色已晚,宫门下钥,孤既在宫外不得进入,只好取便下榻。”南容澈继续含笑说道。

这理由听起来很充分,凌霜无可辩驳,便回说:“那我叫人另外准备房……”

“不可惊动府中人等!”南容澈不等凌霜说完,便先行制止:“你难道要让别人知道太子潜行出宫吗?”见凌霜闻言果然止住,便又表明其意道:“再说,我觉得这个房间就很好。”

凌霜无法,只得说道:“那你去外间睡。”

南容澈侧转过头看着凌霜,似是惊讶又似是委屈,并且又一次刻意转换了自称,道:“小凌子,你怎么能让孤睡外间呢?”

凌霜语结,看着南容澈此时若无其事地躺在她的榻上,肋下压着那本《女金方》,露出被挫乱的页角,才察觉他那样躺着其实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舒服。

连续的慌乱之后,一丝恍悟的灵光终于闪现在凌霜的脑海里——太子这番言行举动是在故意捉弄她吧?

方有此想,凌霜不知被哪里来的一股怒气所动,忽然将怀里的被子向南容澈身上重重地掷过去,一边转身下地一边说道:“那我去外间!”

南容澈见凌霜起去,连忙坐起将她拉住,又迅速把被子围在她身上:“别胡闹,当心着凉。”凌霜更觉情窘,一时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南容澈已先动身从榻上下来,端端正正地站在了地上,半是抱歉半是抱憾地说道:“好了,不逗你了,我自有办法回宫去。你好生休息。”

凌霜将自己严严实实蒙在锦被中,没有回应。或许在外人看来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难当羞涩,可她宁愿以为自己这样是为了压制或者回避心头油然蔓延开来的怒火——他果然是在戏弄她!

南容澈走了许久,凌霜终于冷静下来,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确实有违父亲“不可失礼”的教诲——他是太子,是自己未来的主君,而作为臣属,她不该承受不起这样的一点“戏弄”。

似乎也是从那时以后,她对他的态度更为审慎,以至于他靠近一步,她便要后退一步,以便在君臣之间保持住相宜的距离。仿佛惟其如此,才不会对他有所逾越,抑或对自身有所伤害。

然而,今日他在宣政殿上的怒颜,却再一次向她证明,恰恰是自己对于君臣之义的格外注重,竟使得彼此相去愈远,无端隔阻。

而这种疏离远隔,与和晏麒身在两地、相拒千里,犹觉两人友谊可以化天涯为咫尺不同,她与南容澈此时虽然同在京都,却可能一个转身就能将咫尺作天涯,而这又是她绝不愿面对的。

“凌霜,你只管从心而为。”晏麒说的那句话忽然响在耳际。

凌霜扪心自问,心意若何,只觉心底涌动着一个念头,热烈而鲜明——到他身边去,此时此刻。

于是她果断地翻身跃下了床,整衣束带,掣马出门,披星戴月,直奔宫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