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大人, 你的熟人?”

封介识相地拉着程系琅退后一步,为他们让出叙旧的空间。

常意看向说话的那人,不是她记性差, 而是青年的面貌变化太大。那时的半大少年,现在已经像禾苗一样拔高了许多。他眉清目秀的,眼睛填着些狡黠的笑意, 一双桃花眼里满是惊喜, 里边闪闪亮亮的,目光直白而坦**。

常意顿了下, 才把他和记忆里那个机灵的少年对应起来。

那年皇上进城,多亏了这少年和爷爷把她捡回自家医馆,替她治好了手。

他似是怕常意已经不认得他了, 有些羞赧地解释:“我叫孙千, 当年和爷爷在巷子里开了一家医馆, 你来看过的,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孙千跟着爷爷在医馆里打杂活打了好几年,什么人没见过, 但让他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晚那个衣衫褴褛、身负重伤的姑娘, 因此即使常意样子变化极大,他还是第一时间辨认了出来。

但他意识到自己激动之下,过于冒犯了, 常意现在的穿着打扮, 看一眼就知道是富贵人家的姑娘, 一身贵气。听闻大家族里的姑娘,是不能随意和外男认识的,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打招呼, 会不会给她带来麻烦,坏了她的名声。

孙千有些局促地瞥了瞥和她一起来的几位大人,心中诧异,常意旁边的人并没有用怀疑猜测的目光看向他们,除了常意后面那个白发的男子一直没什么表情地看着他,其他两个人甚至注意力已经移开,在医馆里四处查看起来了。

没有人把她当做闺阁女子一样严加看管,甚至给她让出了谈话的空间。

常意说道:“我记得的。你是阿千,你们的医馆搬到这儿来了么?”

她还记得孙老头的铺子离城门那比较近,是在一个偏僻的小巷子里。如今这医馆虽然看上去不大,但开在东街这边,购置的花费显然不菲。

常意这一问,他更难为情了,孙千挠挠头讪讪道:“还得多谢你,常姑娘。那天过后,你不是托人给我们带了十五两银子吗?爷爷说要不了那么多的,但送银子过来的人非让我们收下。后来爷爷拿着这些银子在这边租了个铺子,生意还算凑合。”

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他们祖孙还能安安稳稳地过十几年。

孙千想到爷爷,面上黯淡了几分,但面对外人,还是打起精神道:“我们这些年还能赚些钱,常姑娘,等会我去账房给你拨些银子,就当我们这些年的利息。”

既然这医馆是孙家爷孙俩开的,那封介口中的死者是哪个人,也不必孙千再格外介绍了。

常意顿了顿,心中也有些低沉下来。

她摇摇头:“这银子是给你们的,不是借你们的。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只不过我当时无法留在城内报恩,只能托人送些银子给你们。”

常意断然拒绝了孙千要还回银子的想法,问向他们道:“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他孙子报的案,你可以直接问他。”程系琅实在困的不行,打了个哈欠,昏昏沉沉地说道。

常意的眼神又移过来,孙千犹豫了一会,这些人中他只认得当初报案时来过一次的京兆尹大人,其他的一概不认识——但常意他是信任的,爷爷走后这么多天,他第一遇到可以分享共同记忆的人,也许是遇到熟人一下子激动,连心口都有些酸涩起来。

孙千对常意说起了几天前发生的事:“我不会医术,只能帮爷爷跑跑腿晒晒药,爷爷每天都要在门口坐堂坐到宵禁。那天晚上,有个相貌平平的男人,要我爷爷去后院给他治病,我以为他伤处羞于见人,便没多想。”

“我当时在外边,就看见他脸有些长,皮肤白白的,不像个中年男人,有些奇怪,就多看了几眼。”孙千一边回忆一边说,声线里有着他自己都没发现的颤抖:“过了半天,那人就出来了,爷爷也没说什么,只是把铺子关了。”

“当天晚上,爷爷就去走了。”孙千的声音里含着费解:“他是在睡梦里走的,什么也没发生,让其他大夫看了,也只说是年纪到了。可我爷爷身体一直很好,每天都能绕着城内走一圈呢,怎么就突然走了。”

他当时再无法接受,也只能作罢,但就在他不再纠结这事之时,看到了谈华钰在城内张贴的画像。

那长长的脸型让人记忆深刻极了,画像上画的,不正是那天那个来他们家医馆的人吗!孙千顿时把那晚的事联系在了一起,决心报了官。

常意思忖了一会,说道:“沈闵行来医馆做什么?”

“不知道,他也没受伤吧。”程系琅把问题丢了回去,沈闵行是常意的人抓的,人是她亲自审的,有什么问题,这里没人比她更清楚。

“他没……在被抓之前没受伤。”常意本来想说没有,想起沈厌一脚把他踢进墙壁里的事,又突然改口道。沈闵行被收进天牢时已经被搜身过了,身上除了沈厌打出来的外伤,没有其他有异的地方。

“那他来医馆做什么?”封介走过来,问道孙千:“你可听见他和你爷爷说了什么?你爷爷收治他之后有什么异常?”

孙千有些悲愤:“就是太不对劲,我才怀疑的。但前边他们说话时,我因为没听懂就没仔细听。后来那人走之后,爷爷说他很累了,没有跟我多言,就去休息了。”

他此时想起来,后悔极了。

封介皱眉:“既然没有证据,也没有说什么,老人家或许真是因为岁数大了。”

孙千怕他不管了,有些惶惶地看着他们。孙千年纪也就比常意大一点,突遇变故,难免让人有些心存不忍。

“去后院看看吧。”常意微微颔首,不再逼问他:“若如你所说,他是你们家医馆的最后一位顾客,一定有什么痕迹留下。”

常意也不大相信巧合,既然沈闵行曾经来过,就不可能什么都没做——他不会浪费时间做一件无用的事,这是常意能够肯定的。

孙老头接诊完他,隔日就莫名死亡,倒是符合沈闵行的行事作风。

常意都这样说了,其他人自然没什么意见。孙千此时才发现,这几个人中,居然隐隐约约是以常意为主的。

他有些不可思议地紧了紧手。他倒不是羡慕或者嫉妒,只是觉得她如今地位骤然拉大,让他有些帐然若失罢了。

后院里,孙老头惯常坐的地方,干干净净,没有一点痕迹。官府的人来搜时已经看过一遍了,什么线索也没找到。

封介和自己的下属侯星一样,不擅长这种案子,因此只是在旁边旁观了一番,并没有什么动作,而程系琅早就看过了,什么也没发现。

沈厌本就对这些事情不感兴趣。

算来算去也是荣朝权利巅峰的几人,凑在一起也只有常意一人在干活。

常意看了一圈,把石桌下几个药篓都翻过来看了看,拿在手里问道:“你收拾的?”

孙千挥了挥手,爷爷走的突然,他这些天忙都忙不过来:“我哪有心思收拾……”

常意淡淡:“那便是有人给你收拾的了。”

孙千愣了下,一阵凉气从脚底板窜到天灵盖上,犹犹豫豫道:“不会吧……替爷爷理过后院的药篓了,或许是爷爷自己抓完了。”

常意拿着这个药篓,纤长的手指抓住边缘,径直倒过来,让他看清楚:“看到了吗?什么都没有,若是自己抓完的,药篓里肯定有残留的药渣、残片,但这几个药篓里什么都没有,很显然是有人特意倒置下来清理过。”

沈闵行就喜欢干这种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事。

孙千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几年前,面前的人还是个小孩时,他就知道她很是聪明,但现在的她,让他感觉多智近妖到有些恐怖了。

进院不过一炷香时间,她便从看上去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轻而易举地找出了线索。

常意问道:“这几个空了的药篓里,之前装的是什么,你能辨别出来吗?”

孙千嗫喏了一下,不确定道:“我试试,上面应该还有味道。”

他虽然不好读书,不能继承爷爷的医术,但帮了十几年的忙,对药材还是熟悉的。

他把几个药篓拿起来,挨个闻了闻。

“附子、马钱子、蟾酥……应当是这三味药。”

常意闻言:“你看看你们医馆的药里,是不是少了这三味?”

孙千被她一说,也不想别的,听她的乖乖去了库房。

封介好奇:“常大人有何高见啊?沈闵行好好的,要这三味药材做什么?”

“附子、马钱子、蟾酥,都是剧毒的药。”常意皱眉,拈了下药篓的边框:“他怕是不安好心。”

沈闵行精通药理毒性,不然也不可能养出一个常步箐。他拿这三味药,必然不是为了治病,是为了下毒,就是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谁了。

这边孙千跑过来,因为太急,语气都有些不稳:“确实、确实少的是这几味。”

不出所料,常意颔首。

“那、那是为什么?就因为这几味药,他要害我爷爷?!”

他要真想买药,他们也不会不卖啊?为什么……就因为这种荒唐的理由,害死了他爷爷。

孙千有些迷茫地看向常意,这几个人中,他唯一能信任的人就是面前的少女。

“这几味药不是随便拿的,去年起,这样的药材卖出去,就必须得向上报备了。”

常意顿了顿,艰难地解释道:“他盯住你们这家小医馆,大概是因为你们药材很全,但店不大,也不起眼,他借治疗之事进隐蔽之处商量,应当是想出钱让孙爷爷暗中卖给他这些药,而不进行报备。”

这只是她的推测,但结果很明显,孙老头因此被杀,不管沈闵行当初对他提出了什么要求,他必然是没有答应的。

孙千还是不能接受,傻傻地站在原地,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爷爷就因为这样的事情死掉了,如果他知道了,他宁愿偷偷把这些东西卖给那人,这些药、这些医馆他都可以不要。

常意没有说出口的是,即使答应了与沈闵行交易,他也照样会被灭口,因为沈闵行就是这样的人。

高高在上的皇族后裔,是不会在意脚下蝼蚁的死亡的。

“那、那他人呢?”孙千期翼地看向常意:“你们会让他罪有应得的,对吧。”

明明他们俩才是现在管这事的人,孙千这毛头小子却全程都在期期地望着常意,仿佛她就是主心骨一般。虽然自己确实没出多大力,但被人直接无视,程系琅还是感觉到一点莫名不爽。

封介看看孙千黏在人身上移都不移的眼神,再望望常意,最后侧眼瞄了瞄沈厌,更觉微妙。

常意说道:“我保证,他会受千刀万剐之刑,在肮脏的闹市斩首示众。”

让他经受自己用过的毒的痛苦,让他这样心比天高的人在肮脏的集市,在自己瞧不起的人面前被斩首,是常意从识破沈闵行这个人时就为他安排妥当的结局。

孙千抬起手按住自己的眼睛,不想在她面前暴露自己的窘迫,发颤地说道:“可爷爷,永远回不来了。”

她出于礼数移开视线,静静凝视着天空。无论沈闵行死多少遍,被他夺走的,她认识的、不认识的生命,都永远回不来了。她能做的,也只是无力地尝试为逝者讨回公道,不至于让罪行掩埋。

但这世间,终究不是公平的……尤其是生与死。

“既然如此,我们先走了。”

主要是因为牵扯到的人结局已定,没什么再审判的地方。

封介和程系琅他们本是来调查缘由的,但在其中根本没出多大力,常意便已经看完了。

看事情也解决了,封介拉着程系琅就要告辞。

常意被孙老头的事扰乱了心神,虽然面上不显,但自己根本不记得之前说过的话了。

她刚想跟着封介一起离开,被封介一手拦住。

封介对她挤眉弄眼地说道:“你不是要给沈将军看胳膊吗?别忘了呀。”

封介和程系琅虽然是好朋友,但比起程系琅,封介真正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沈厌和常意的事都敢往上凑。

常意回头看了沈厌一眼,这人伤什么样,她还不知道么?

但沈厌一反常态,居然没有反驳的意思,常意不好在外人面前把之前随口说的嘲笑改口,只好回头握住了沈厌的手腕。

“那就看看吧。”常意淡淡说道,走回医馆。

孙千愣了愣,看着常意拉着身边男人的手腕,神情又是晦涩、又是失落,尴尬地说道:“以前医馆都是爷爷在管,我并不怎么会看病。”

“没事。”常意温和回道:“有纱布就行,我替他看。”

孙千脸色变白了一点,仓促地应了几声,进屋拿药去了。

没了其他人,常意压低声问他:“你伤哪了,伤到脑子了?”

她握着沈厌腕子的手紧了一点,暗含威胁之意。她手上用力,掌心贴在他腕子上。

沈厌甚至能感觉到她手心的温度。

沈厌垂眸,任由她使劲,突然开口打断她道:“你之前在这看了什么病?”

他的眼神一直落在院子里,好像在看什么,但这院子早就搬了,常意当初治手,也不是在这里治的。

常意怔忪,但她什么样子沈厌没见过,倒没有瞒着他的必要:“我之前从常家逃出来,身上什么银两也没有,便是这位大夫给我看的手。”

她说话时,手不自觉地动了一下。常意不是喜欢喊疼的人,但不喊不代表疼痛就会减轻。即使多年过去,那时割肉剜骨般的疼痛,还萦绕在她手边,时不时地抽痛一下。

她的手……

沈厌冰冷的神情里夹杂了些晦涩,他手腕动了动,向下了些,轻轻碰了碰常意的手。

算不上轻挑,他的触碰里也没有任何的情绪,好像只是想单纯地碰一下罢了。

好像只有贴近本能的触碰,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绪。

他的手有些烫。

常意的手微微颤了一下,皮肤相触的地方莫名有些刺痛。

她缩回手,不再看他。孙千这时正好端着东西出来了,虽然常意说只要纱布就行了,他还是找来了金疮药之类的药品。

“这位大人……是伤了哪?”孙千还没弄清楚沈厌的身份,谨慎地问她。

常意似乎有些不想理沈厌,淡淡瞥了他一眼,说道:“伤了胳膊。”

“那、那常姑娘方便吗?”孙千的视线在两人面前不断打转:“要不还是我来吧。”

沈厌穿的是方便行走的窄袖交领,袖口还套了银打的护手,看上去似乎是个武将。这样要给胳膊上药,定然是要脱掉上衣**胸口的。

常姑娘还梳着少女的发髻,虽然不清楚他们两人的关系,但是让一个未婚的少女帮赤。裸的男子上药肯定是不妥的。

再加上他的私心,孙千并不想让常姑娘亲自动手。

常意侧目,有些诧异地说道:“有什么不方便的。”

她无视了旁边的金疮药,直接拿起纱布,直接就在沈厌的胳膊上包了起来。

衣服还没脱呢,即使孙千没治过病,也知道纱布绑袖子上是没用的。

孙千咂舌:“这、这……”

常意从他的手一直包到小臂,连着他的袖子一起把他包成了一个圆,包扎得严严实实,手指动都动不了,才结束了她的包扎,说道:“好了。”

不是喜欢装病吗,她成全他。

沈厌也不反抗,随她闹着玩似得让她把整个小臂包扎起来。

常意为沈厌“治好”伤,笑意盈盈地对他说道:“不用客气,沈大人,药费我来出,回去好好养伤。”

她掏出五枚铜板,放在石桌上。

沈厌和她对视了一眼,似乎在问她身上怎么会带着铜钱。

常意没理他。

孙千从常意的话里听出了点意思,这两人的关系或许并不是他想的那样,听他们俩对话,似乎也不怎么和睦。

他犹豫了一会,叫住了打算离开的常意。

他舔了舔嘴唇,关心地问道:“常姑娘,我想问问,你的手伤怎么样了?”

常意嘴角微弯:“挺好的,能保下我这只手,甚至说这条命,还得多谢孙大夫。”

孙千说道:“到底是剜了一回骨,虽然肉长出来了,但若是养护不当,逢梅雨时节还是会疼的,爷爷之前做过一些养护的膏药,用过的病人都说效果不错,爷爷还念叨着,若是你在京城,定要给你用用。”

他说完,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从进屋拿金疮药时,他便想着把这瓶药膏给常意了,只是一直找不到机会。

常意抿了抿唇,低垂下的睫毛有些黯然,似乎想起了那个和颜悦色、过于良善的孙老头。

孙千也是一片心意,她伸出手让孙千看了看,示意自己手上的肉长的还不错,不必担心。

孙千垂眸,刚想细看一下她手上有没有留下伤口,伸出的手还没碰到,就感觉到一股渗人的眼神。

那股寒凉至极的眼神落在他手上,仿佛一把开了刃的刀,他再靠近一点,就能当场把他的爪子剁下来。

他用余光抬了抬,看见那个常意口里姓沈的高挑白发男人,就站在常意背后一步之遥的位置,因为体型有些差异,常意被他身子投下的阴影完全拢照住,进而像是整个人都被他护在怀里一般——而常意本人浑然不觉,又或是习惯了。

那个男人皮肤苍白,头发比皮肤还白,像雪一般在肩头落下少许,看上去像个精致的假人。

可他却至少比孙千要高出两三个头,身形虽然被衣服包裹,但也看得出不是单薄的体型。

孙千此时用余光细瞟,从他的脸看过去,他鼻梁高挺、薄唇凌厉,这样的长相本就让人难以生起亲近之意,他的每一处生冷的表情,都更显得孤傲疏离。

孙千从进门起就被他凉薄的眼神看了好几眼,还没弄清楚状况。

但此刻,沈厌站在常意身后,那双清冷的眼睛里已经生了戾气,毫不掩饰地落在他身上。

这是明晃晃的警告。

都是男人,孙千几乎一瞬间就明白了沈厌未说出口的话。

——别碰她。

沈厌给他的压迫感,让他那一瞬间真的以为自己会死。

孙千瑟缩了一下,顿时什么也不敢想了。

他的手打了个弯,临时调转了方向,规规矩矩地收了回来,将药瓶递到常意手里,轻到不能再轻地说道:“这药一日揉一次便好,最好用化开了揉。”

“多谢。”

常意还要给银子给他,但孙千说什么也不敢收,只是规规矩矩地把俩人送到了门口。

折腾了这么久,出来时已经快天黑了,两个人走在路上,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看上去倒是有种别样的和谐。

常意低头走出医馆,不知何时沈厌已经不见了,她抬头时也没有太过惊讶,转头走向了东街的市集。

她本来就是要来东街的。

东街也是单双宵禁,若是没有宵禁那天,晚上定是很热闹的。

常意逛了一阵,停在一个小摊子前。

摊子的主人招呼她,看她身上裙子的布料在暗光下也流光溢彩,一眼价值不菲,便问她有没有零钱,要不要换些铜板。

常意拿出几枚铜板:“不用,我有。”

这是她来之前,特意换的零钱。

另一头,孙千刚心有余悸地锁上门,心里默念着,希望再也不要碰见那个白发男人了。实在是让他怕得慌。

下一刻,门又被敲响了。

孙千心里一颤,骂自己多想,还是去开了门。

门打开的那一刻,他甚至想重新关上门,然后拿钉子锁死门口。

沈厌冷冷地伸手,银的护手抵在门框上,哐当一声,把孙千想关门的动作堵死了。而另一只被常意刚刚包扎的手,他居然没拆,还是那样圆滚滚的,有些滑稽。

但他不敢笑。

孙千战战兢兢地学着常意的称呼:“沈大人,有什么事吗?”

沈厌沉默了一会,丢给他一块东西。

孙千勉强接住,拿在手里揉了眼睛一看,居然是一块金的牌子。

“药钱。”沈厌说道。

什么药钱,不是给过了吗?孙千难言地看了看男人胳膊上的纱布,反应过来不是这个药钱。

他给的是刚刚送给常意的,那瓶药的钱。

“那也用不了这么多。”孙千面对他,不敢不收,又怕收的太多。

“不止药钱。”

沈厌语气冷淡,说出的话却让孙千逐渐睁大了眼睛,他居然是来问常意十年前来他们医馆那段往事的,甚至不惜出钱让他说。

沈厌说完,沉默了一会,似乎有什么比听那记忆更重要的东西,又问了孙千一个问题。

“她……哭了吗?”

——

走出孙氏医馆,已经是半夜。

即使今夜没有宵禁,大半的商贩都已经收摊了。

他走出来,连灯笼都没剩几盏,整个街道都黯然地伴着他脚下的路。

沈厌眸色浅,黑夜里也看得清,倒是习惯,连身上的火折子也不曾点一个。

但他习惯,有人不习惯。沈厌往前走了一截,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提着一盏集市里买的兔子灯笼,倚在桥边,向他看过来。

常意看到他,起了身,对他摇了摇灯笼,兔子灯笼的尾巴可爱的晃了晃,她笑起来,似是往常那样暗藏玄机的嘲讽,又好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

“想知道什么,干嘛不亲自问我,连灯也不打一盏,是做贼心虚么?”

四周尽是浅寂的黑夜,而沈厌的眼里唯一的光亮,便是她提着灯笼的模糊影子。

沈厌还是走到她身边。

常意转头,那笑意很浅,却比面对其他人时都要真实得多。

她把另一手里一直提着的东西放在沈厌手里,也没看他,只是说道:“银丝糖上供宫里之后,改名叫龙须酥了,好像只有东街这一家还在卖。”

那一小块洁白蓬松的糕点,被油纸方方正正地包在里头。

常意抬起手,用兔子灯的竹柄戳了戳他的脸颊,惹来沈厌不情愿的侧脸。

“尝尝吧,吃点糖,别苦着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