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成工入皇宫一趟,别的没有,带回一位美人,还是皇帝亲赐的。

这下府里可热闹极了。

别的女人二夫人还能随意处置,这可是皇帝送来的人,二夫人就算拧红了脖子也不敢做些什么。

二夫人刘氏想骂人的话全含在嘴里,却被皇帝的口谕糊住,半点也不敢吐露。

最开心的不过大夫人,同是高门贵女,凭什么她院子里又是春娘又是些贱妾,二夫人的日子却和和美美,常成工连个通房都不敢纳。

大夫人携着几个丫鬟,在门厅远远瞧了几眼,只看见那皇帝赐的美人以袖拂面,一副婀娜多姿的情态。

二夫人皮笑肉不笑地在门口和她交代着,两人不知说了什么,常成工在旁边仿佛个没事人一般,看天看地就是不看身旁的两个女人。

“这府里近日又是大姑娘,又是这美人,以后定不安生了。”大夫人旁边的嬷嬷不满地说道。

大夫人斜蔑她一眼:“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以后不要在我面前提起。”

嬷嬷连声应是。

这些都不过是看个乐子,有件事情倒是大夫人一直挂心的。自家小女儿自从听闻常意要归家,就一直心绪不宁。

大夫人自常熙回和常笑莺小时就教导他们,不要把这些庶子庶女看在眼里,可常笑莺却着了魔似得,因为常意,最近连饭都吃不下。

大夫人无论是劝慰还是责骂都试过了,这姑娘平日娇里娇气的,破个手指都要闹得家里瓦吊一层,这次倒是不闹了。

但这一副把事藏在心里的委屈样子,更让她这个做母亲的心疼。

说个究竟,源头还是常意。

......待她想个不落人口舌的法子,将常意弄出府出便是,总归不能让笑莺受一点儿委屈的。

大夫人一番心思流转,已有了定数。

那厢张辟回屋,自然是一字一句地复述了刚刚花园里的情况。

常意坐在床沿上,素纱拖曳,更显病弱。

她放下手中看了一半的竹简,点头对张辟示意她听到了,淡淡问道。

“之后呢,她们俩是去找了常熙回么?”

张辟说道:“奴婢怕被看见,只跟到花园口,看方向,二小姐应该是跟着三小姐回了房间,大少爷还在老夫人屋里,似乎在被老爷训话。”

“知道了。”常意走时虽然吩咐张辟留在旁边盯着,此时却并没有露出十分在意的模样,而是转而问起了其他。

“花园里怎么这样热闹,谁回来了,我二叔么?”

常府里人丁并不多,旁系也没跟着进京城,除了例会未归的常家二爷常成工,也没有别人了。

张辟老实回道,她看上去做事一板一眼的,粗中有细,也含些机敏,早早打听清楚:“是二老爷回府了,听闻皇上赐了一美人给二老爷,名为檀回。”

皇帝没有当红娘、插手别人后院的习惯,也不知怎么突然兴起。檀回这名字有些耳熟,像是宫里乐伶起名的风格。

二夫人家族颇贵,新朝也有人在朝,二夫人本人性格常意也了解过,常成工被她压的死死的,纳妾之事敢都不敢想,平日在家里她更是一丝也容不下别人的。

这一赐不像赏,还有些罚的意思。

怕不是常成工触了皇帝的霉头,被皇帝敲打了。

常意一猜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不过是常成工自找苦处,她没放在心上。

她现在只思索一件事情。

常步箐、常笑莺和常熙回这三个人何时搅合到了一起?

常步箐她见过的次数不多,寥寥几次,常步箐也是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一副弱柳扶风之态,看不出别的。

常笑莺和常熙回一母同胞,关系密切无可厚非。

可常步箐身为庶女,在常意的记忆里处境和她相仿,地位可有可无,都是被府里的小霸王常家嫡兄妹俩欺辱的对象。

两人向来看不上贱妾所生的常步箐。

一个人的观念一旦立成,对他人的偏见一旦产生,要想消除是很难的。

在常步箐性格未变,常熙回兄妹俩偏见未改的条件下,这样的情况便分外突兀了。

常意示意张辟退下干自己的事去,按着太阳穴思忖。

她用指尖蘸了蘸茶水,开始复盘自己幼时的记忆,排查可能疏漏的细节。

一定有一个点是把他们串联在一起的。

其中不对劲的地方在哪里?

常意用手揉了揉太阳穴,开始回忆那天她看见的每一个人、每一个动作。

一般人小时候的记忆是很模糊的,即使记忆好些的,也仿佛隔雾看花,朦朦胧胧不甚清楚。

可常意不是,她的记忆仿佛书简,一旦书写刻画,便清晰可见,若干年过去也不见褪色。

气味、声音、感官,她只要闭上眼睛刻意回想,一切就仿佛发生在身边。

祥免二年,三月廿六日,她坠井的那天。

还未鸡鸣的时候,淮阴侯慌里慌张地从皇宫内赶回,随即整个府邸都开始忙乱起来。

前方传来战报,说起义的军队已经逼近京城,皇帝第一时间不是想着如何应对,而是召了些宠臣马上准备迁都。

淮阴侯得到消息回府准备跟随往南迁都,第一时间便来到了春娘的屋子。

春娘胆小怯懦,淮阴侯放不下她,行头都未收拾,径直来到她房间安慰她。

常意躲在暖阁里,安静地听着春娘梨花带雨,淮阴侯却信誓旦旦地说这一路上不会让她吃苦受累。

到底春娘还是被他说动了,淮阴侯松了一口气,叫来丫鬟去了隔壁伺候换衣。

常意从暖阁绕出来,春娘只是自顾自地抱着淮阴侯换下来的官服行头,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理人。

“娘,我们走吧。”

常意走到她身旁,拉住她的裙摆。小孩吃的不好,脸瘦巴巴的,称得眼睛又亮又大,有些骇人的怪异,嗓音沙哑,没半分孩子的可爱:“现在府里混乱,我们若是想逃走,正是好时候。”

“你说什么呢!你、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春娘惊讶地张开嘴,啪的一声打开她的伸过来的小手,似乎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么恐怖的想法。

常意抿了抿唇,从春娘搂着的行头里抽出一张纸。

这张纸极薄,触及却温润坚韧,绝对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纸,淮阴侯府里供的纸也没有这样贵重的,因此她刚刚在暖阁就注意到了。

她飞快从春娘那抽出纸,将那纸上的东西看了个大概,不等春娘责骂又迅速将纸又原路放了回去。

春娘一番话卡在嗓子里,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

常意用最简洁的话跟春娘解释道:“现在的皇帝残暴无道,起义军的首领是以前德高望重的太子,前线败战连连,谁输谁赢已经分明。你今日南逃,难保不会明日做俘虏,要是现在离开常家,等起义军进城,我们作为难民还可投靠新帝,到时候重新立户、你也可以摆脱贱籍,重新生活。”

春娘陌生惊恐地看着她,嘴巴上下张合几下,颤颤巍巍,只吐出几个字来:“怪物、你这个怪物!”

春娘把女儿生下来便撒手不管,平日里虽然知道她有时候会偷看大少爷念书,找些丫鬟小厮的残本识字,可从来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想了什么。

这样小的孩子,嘴里说出这种话来,让她害怕极了。

春娘不愿意看她,背着她逃避似的、也不说话。

旁边屋子响动,应当是淮阴侯沐浴完了。

常意站在她身边凝视了一会,离开了房间。

常意有些失望,但也在意料之中——她说这番话,本意是为了春娘。

现在的皇帝继位不过两年,却昏招频频,早已经惹得怨声载道,连府里的丫鬟小厮都知道两句。

她生来对情绪十分敏锐,又因为平日无人关注,方便了她安静观察思考。

淮阴侯的话她都听在耳里。

南迁变故繁多,又拖家带口,前有只会享乐皇帝拖后腿,后有起义军精兵猛将追赶,若是出了什么事...最先被抛弃的,是些什么人,不言而喻。

这番若是跟着南迁,凶多吉少。

她想离开淮阴侯府,但春娘不愿走,她也不觉得自己有本事瞒天过海。

更何况她一消失,春娘自然能反应过来,再思量也没什么意义了。

前路未卜,常意走到离后院不远的流水长廊,随便找了个地方缩了起来。

后院乱糟糟的,一片狼藉——常年处于深宅的女人对打仗、离开家有着比男人更深刻的恐惧,因此都是凄凄惨惨的,哭闹的也有。

常意倚靠在墙边,有些困顿。

今夜这样忙碌,应该没有人找她麻烦了,她想一个人好好歇一下,毕竟将来能不能好好活着还是个问题。

人往往是不能念叨的,常意心里的话还没落下,就像路边趴着的狗一样被行人踢了一脚。

常意瘦弱,被踢得身子一缩,便是一团刺眼的光照入她的眼,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团光在她眼前晃了一晃,眼睛一阵干涩刺痛后,常意才隐隐约约看见了面前的两人。

常笑莺刚将踢她的脚收回去,常熙回则提着一盏灯笼垂眼瞥她,向来矜傲的面容此刻面无表情。

兄妹俩衣裳首饰珠玉堆砌,傲慢得如出一辙,像淮阴侯府前两只昂首的狮子。

被踢得腿抽了一下,常意一言不发地抱住腿,弓起身子。

大夫人在这这么重要的时候,居然没有管住他们俩,又让他们出来撒泼了。

“你干什么,我踢得有那么重么?你装什么呀!”常笑莺语速飞快地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