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意思?你说清楚!”

淮阴侯木木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好像从来都没真正认识过她一样,后知后觉地开始咆哮起来。

常意回应他,更没有回头, 只是漠然地看着面前腾腾升起的黑烟,木质的横梁在火焰的灼烧下变得焦烂,眼看就要塌陷了。

那些黑甲兵却动作迅速, 把常家的每一个人都制服了起来, 不论是淮阴侯和他的妻子儿女还是刚逃出来的下人,都被压制着跪在了地上。

看热闹的人早在有官兵靠近的时候就作鸟兽散了, 偌大的淮阴侯府门前,除了看不见脸的黑甲兵,只有常意一人站立。

“领事, 这些人......是都压回去吗?”

黑甲兵里走出一个看起来像头子的人, 恭恭敬敬向她问道。

“等着。”

常意吩咐, 转身一步一步从台阶上走下来, 无人敢大声喘气,常意的脚步声像割肉的刀, 每靠近一步都割在常家人的心头,直到走到他们身边才停下。

“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常意看了眼跪在她脚边的常家人,语气平淡如水:“待会你们可以好好看看,你们的亲人——可千万不要看走眼了。”

淮阴侯睚眦欲裂, 双眼通红地盯着这张他再熟悉不过的脸, 这张脸上有几分春娘的影子, 一样的娇美、一样的羸弱。

可她又和春娘完全不同,春娘从来没在他面前露出过这种冷漠到酷烈的表情——

展现这样俯视下来的威压。

仿佛之前展现在他们面前乖巧又与世无争的面孔,只是她一张信手捏造的假面。

她可以随意抛下, 像现在这样露出里面被权势熏陶已久的、独特又优雅的傲慢。

常熙回失魂落魄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要抓我们?”

他不懂,只是过了一.夜而已,为什么他的世界却骤然大变,一切都变得陌生了起来。

大夫人比他老练,急忙拉住他的胳膊,让他别说了,他们和这些精兵对起来,显然是没有一点优势的。

淮阴侯比起大夫人反而沉不住气,他因为震惊而沉默许久,压抑的怒火一下子喷涌而出。

他大喊:“你凭什么抓我们,我们犯了哪条律法,你可知道王公不下狱,你们敢这样对我们。”

淮阴侯又咬牙切齿地看向常意。

“常意,你还有没有尊卑,我是你父亲!”

黑甲兵跟在常意身后,用大嗓门试图压下淮阴侯的怒吼声:“把他们嘴都封上,怎么干的事,回去全都打二十板子!”

废话,他可不想听常大人的家私,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他好不容易升职,还想多活几年。

几个黑甲兵一听慌了,连忙就要拿东西塞住他们的嘴。

常意挥停他们,说道:“不用,等会还有话问他们。”

淮阴侯冷笑道:“你到底是谁,回我们家有什么目的,这场火是不是就是你放的?——难怪你平日里就不尊自己祖母,还把家里搞得一地鸡毛,原来是故意来报复我们的!你是不是还记着当初南迁我们没把你带走!”

“你是来害我们家的!”

“家里对你那么好,没能感化你这畜生。你枉顾人伦,对长辈如此,会有报应的!”

淮阴侯这话说的,连原本失魂落魄的常熙回都有些听不过去了。若不是常步箐自己做了这回事,常意怎么会有机会在家闹起来呢?

常意没有生气,反而淡淡道:“王公不下狱,是前朝的规矩。”

“那又如何?”淮阴侯不管不顾地大叫:“淮阴侯是开国皇帝亲授的爵位,非大错不得降罪。前朝今朝,说到底还不是一家的血脉!”

他话音刚落,全场都寂静下来,每个人都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一滴冷汗从黑甲兵的额头上滑落。

难怪淮阴侯只做了个小闲官,老夫人也不催他上进,要是他再上进一点,都等不到常意想起他们,淮阴侯府就先一步被流放了。

常熙回在旁边捏着拳头,恨不得冲上去让他别说了。

淮阴侯还不知所谓,向压着他的铁甲兵,努力辩解道:“她是我的女儿啊,一定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对我们怀恨在心、有意报复,我什么事都没做,你们不能抓我们!”

押着他的黑甲兵扭过头,恨不得自己没长耳朵。

常意笑起来,她接连奔波一夜没休息,声音有些沙哑,却依然清洌。

“父亲,你知不知道府里的井下封着什么,私藏前朝的东西,你们是打算造反吗?”

“什么?!”淮阴侯察觉到常意话里的危险,满脸怒意地看向自己的妻子。

大夫人面色一白,从儿子身后匍匐着爬了出来,满脸都是汗珠,她辩解道:“不是我,是常步箐那个小蹄子让我封的井,我什么都不知道!”

常步箐!又是常步箐!

“她让你封你就封!”淮阴侯大骂道:“她让你把家里的银子全给她,你是不是也要给!”

大夫人嘴唇嗫嚅了几下,没敢说话。

她当然不是偏听常步箐的话,常步箐虽然养在她膝下,但终究是个妾生的,大夫人自认没有苛刻她,就已经算是仁慈了。

她不敢说,封井的真正原因是因为老是在梦里大哭的常笑莺,那时南边的都城刚降,他们一搬回原来的常府,常笑莺就开始做噩梦,连连大哭。

常步箐在这时跟她提议,院子里的井死了人,冲撞了常笑莺,不如用巨石封上,让井里的冤魂不敢再害人。

大夫人想想那晚老夫人说的话,确实是这个理,封上之后常笑莺就好了,她心里还有些庆幸。

她没想到,原来早在几年前,就已经埋下祸端。

常熙回努力护着母亲:“常意,我跟你说过的,是常步箐撺掇我母亲,我母亲出身名门,不会做那些脏事,她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都是常意早就知道的,没什么新意。

她没回应慌得不行的常家人,转头看向火势渐小的府邸。

伴随着轰隆的巨响。一个身影拖着什么东西,在门口横梁倒塌的前一刻冲了出来。

纵然张衣身行矫健,在火里穿行,还要辨认尸体,此刻也狼狈得不行。

他背上扛着一个人,把那人放在地上,跪下说道:“她还有口气,常成雨房间里只有一具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

众人看到他放下来的人,倒吸一口凉气。这个身形臃肿的老婆子,衣服已经几乎被烧光了,肩膀上有几处正在冒血。

常意蹲下来看她的伤:“不是烧伤,是被小刀刺的。”

张衣接道:“发现她时,她正被关在壁橱里不得动弹。”

有人故意把她关在里面,是沈闵行吗,还是常成雨?

她用手扒开老人肩膀上的伤,痕迹很浅。

常意思忖:“这伤不像男人的力气留下的,刺伤她的是个女子,而且平常可能没用过刀。”

淮阴侯伸长了脖子:“娘、娘——你们快救救她啊!”

不用他说,常意也不可能让她白死在面前,刚刚来的路上她就让人去找了大夫,就在旁边待命呢。

她让人把老夫人房子的丫鬟都押出来,在老夫人身边伺候的有十几人,居然没有一个丫鬟顾得上老夫人,这属实不太正常。

常意随便问了一个丫鬟:“晚上老夫人在哪?”

那丫鬟声音颤抖地回道:“老夫人睡了,和丁小姐两人在屋子里。老夫人说有丁小姐伺候她,我们都不必进屋。”

丁媛。常意从记忆里翻出这个几乎被遗忘的名字。

“那着火时,你们也没一个人想着去看看老夫人的安危?”常意问道。

那丫鬟怕被降罪,连连辩解道:“不是的,我是要去喊老夫人的,可是里边门锁了,我叫了好久都不开,火从里面起来的,都快要烧出来了......”

她不能为了老夫人,把命葬送在里面吧。常意懂了她的未尽之意。

常意问张衣:“你进去还看见别的人吗?”

“门是反锁的。”张衣眉头紧锁,细细回忆:“壁橱前有一具尸体,不过我以为是丫鬟,没注意。”

丁媛......是老夫人的侄孙女,她的荣辱皆系于老夫人身上,为什么会突然对老夫人下杀手。

除非有人给了她更好的选择。

就像常步箐那样。

常意眼睛轻阖,丁媛和老夫人没什么深仇大恨,没必要一命换一命,她反锁只是怕杀人被发现,可没想到火烧起来,就不是她能控制的,门伐可能被火烧坏卡死,也可能是被设下这一切的沈闵行摆了一道。总之,她也死在了里面。

丁媛第一次拿刀,不知道人体的肌肉远比她想象中坚韧,老夫人肥满,肉又多,她刺了好几下都没把老夫人刺死,于是慌了神,把人推进了壁橱,想让她被烧死在里面。

多亏了她这愚蠢的举动,不然老夫人可能还撑不到张衣进去救人。

看了看老夫人的伤口,大夫拿出帕子擦了下额头上的汗,小声道:“大人,这、这怕是救不了了。”

“我知道。”常意平静说道。

“让她能说出话就行,我只需要一刻钟的时间。”

“好、那我试试。”大夫拿出药箱里的银针,刺在了老夫人的几个穴位上。

老夫人身子一颤,眼皮颤颤巍巍地睁开一点,又无力地垂下。

她嘴唇蠕动,不知道在说什么。

常意吩咐:“拿碗水来,把她泼醒。”

“你怎么能这样!”淮阴侯发了疯似得往前面爬:“她一个老人!你救她啊、你救她啊......你还是不是人,她是你祖母!我不管你有多大的能耐,你这样对她,就不怕遭天下人非议吗!”

常意踩在了淮阴侯往前努力伸的手上,疼得他一叫唤。

常意眼里一片漠然:“三纲五常、祖宗法制,那是用来束缚你们的东西。”

“而制造规矩的目的,就是适应权威。”

常意手一抖,碗里的水倾泻而下。

几滴冰冷的**,溅在了呆若木鸡的淮阴侯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