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意是在自己的**醒来的。

浅黄的纱帘,略有些年头的拔步床,这是春娘的屋子,她现在在常家住的地方。

她捂着头坐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掐了一下手心,让因为刚起来而不大清醒的头脑快速转动起来。

她怎么就昏了过去,又是怎么瞒过淮阴侯府的人回来的......还有最重要的、放着玉玺的盒子。

张辟听到动静,赶紧冲了进来,松了一口气道:“小姐,你醒了。”

常意扶着额头:“你看见我身上的包裹没有。”

张辟回道:“就在枕头旁边呢,沈大人特意吩咐了,要放在你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还有小姐换下来的衣服里的东西,我也放在一起了。”

别的不说,世上了解她的人里,沈厌算排的上号的。

常意揉了揉额角,枕头旁边果然放着盒子和她在井里发现的手链,她先拿起盒子看了一眼,确认里面的东西没变,才问起其他事情。

“是沈大人把你送回来的。”张辟说道。

“沈大人吩咐我给你换衣服,然后向侯爷禀报你在祠堂里晕倒了。”

淮阴侯本来就对她有愧,一听更是心疼,马上就请了大夫来看。

还从库里拿了不少补品。

“早上大夫人、大少爷还有三小姐也来看了您。”张辟汇报:“二小姐已经被送到庄子里了。”

“常步箐那边盯紧,监视的人日夜轮换,一刻不能放松,千万别让她死了。”常意冷下脸。

她没想到底下居然藏着这么大的秘密,由此看来,常步箐会被灭口的可能性更大了。

常意咳嗽了几声,一口饮尽张辟端来的苦药。

她站起身,对张辟说道:“我得入宫一趟。”

张辟匆忙上前扶住她,看着她披发裸足,形容憔悴的模样,忍不住劝道:“小姐,你的身体......大夫说你身体先天不足,后天又失养,得细心娇养。”

常意也不是非要折腾自己的身体,只是这事拖不得,她必须马上入宫,安排接下来的事情,以防生变。

张辟劝不动她,只好拿了衣服首饰为她梳洗。

常意打开窗户,轻轻招手,树上一只不起眼的雀儿飞到她手心上。

她将一根紫色的手绳拴在了雀儿的脚上,那雀儿吱吱叫了两声,振翅消失在了云端。

一来一回少不了几个时辰,常意被张辟安排着梳洗打扮了一番。

“呀,你怎么起来了。”常笑莺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你都病得晕了,还起来做什么呀,赶紧躺着去。”

“我睡了一觉便好多了。”常意看了张辟一眼,示意她去关门,一边淡淡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呀,我早上听到你晕了就来了一次了,不过你还没醒。”常笑莺笑嘻嘻地说道,自己给自己倒上茶。

常意不记得她们俩关系何时有这样好了。常笑莺被大夫人养得太天真,经过常步箐一事,已经自顾自把她当成了自己人。

她看着常笑莺头上那枚摇颤的发簪,几不可见地叹了口气。

常笑莺是闲不住的,她喝了茶,总得说点什么。可她们俩就是一对表面姐妹,彼此之间一概不知,常笑莺只能提起两人都知道的那件事。

“二姐姐一大早就被老夫人叫人送走了。”

常笑莺老老实实喊了常步箐这么多年姐姐,一时还来不及改口,意识到了之后又迅速补了一句:“真是的,老夫人也太偏袒常步箐了!”

常意挑了挑眉,以她对老夫人这人的了解,也很难想象老夫人会偏爱常步箐。

老夫人虽然面上看着和蔼,却着实是佛口蛇心的人物,她看重的只有自己和赡养她的儿子。

按照常意的推断,常步箐出了事,老夫人跟她撇清关系都来不及,怎么会上赶着包庇她。

不过事情的规律容易推断,人心却难断,常意也没有自负到能看透天下事。

即使有些出入,她也没太过纠结。

常笑莺低声骂了两句死老太婆,常意撇过眼神,假装没听见。

常笑莺还是愤愤不平道:“暂且放她一码,等哥哥当了淮阴侯,我一定把她送官去,到时候让她尝尝那个什么......春后问斩的滋味。”

“是秋后问斩。”常意提醒他。

常笑莺不满老夫人的包庇,更不满父亲那一副和稀泥又不作为的做派。既要听老夫人的话,还要摆出一副心疼到不行的大好人模样,真不知道给谁看。

她越说越上头,反倒比常意还要生气。自己骂完了一通,安慰常意道:“没关系,你这晕的正好,不用去看常步箐那个丧门星,以后老夫人也不敢随便罚你了。你都不知道,爹爹早上对着老夫人脸都黑了。”

那老夫人心里怕是更恨她了,常意抿了一口茶想到。

常笑莺怕被大夫人逮着,也没在她房里留太久,说了一会话便要走了。

“下次我去别人家玩,会记着带你的。”临出门前,常笑莺便便扭扭地丢下一句。

这话的隐含义便是要带她进入京城圈子了。

对一些大家闺秀来说,交际是一生里最重要的事之一。

家族的地位和她们在圈子里的地位息息相关,而她们在圈子里的地位又一定程度地影响到她们本人在主母媒人眼里的风评,进而决定了她们的婚姻。

常意回来这么久,大夫人也从未提起此事,她现在在京城的交际圈里还是查无此人的状态。

虽然她并不需要这个贵女圈子,但也不会无视他人释放的善意。

“好,多谢了。”常意对她点点头,目送着常笑莺有些害羞地小跑着溜了。

——

如果改成晚上走,肯定是比白天风险要低的。只可惜时间不等人,她没法再拖下去。

常意把装玉玺的盒子包好,坐上了入宫的马车。

枢机处和她那晚来的时候相比显得热闹了许多,除了忙碌搬运奏折和其他章程的人之外,还坐了两个老熟人。

程系琅从奏折中抬头看了她一眼,露出些看笑话的兴味:“哟,这不是常大人吗,稀客稀客。”

常意脚步一顿。

程系琅摇头摆脑地说道:“听说你带着脑子被打傻了的沈将军私奔来京城了?”

常意有些无言:“披云司没交给你掌管,真是浪费了。合该让你监察百官,别说阴私了,怕是家里地皮都要被你翻过来三尺深。”

程系琅一个三品大员,堂堂京兆尹,枢机处学士,却从不鼓捣正经东西。平日里只要散了值,不是做些首饰哄女人开心,就是满京城地瞎逛打听八卦。

“过奖过奖。”程系琅嬉皮笑脸地说道:“常大人的七百两银子什么时候给我。”

“你去找沈厌要。”常意一副听不懂的模样:“他现在欠我一千二百两了。”

程系琅的笑容僵在嘴边,俊秀的脸蛋白了又绿:“欠的再多,也得我能要回来才有用,你看我是敢向沈厌讨钱的样子吗?”

“风险越高意味着能得到的东西越多。”常意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跟他插科打诨,向程系琅旁边坐着的那个一直低着头沉默的人轻咳一声。

谈华钰闻声抬起一张过于阴郁的脸,他长相就有些偏于阴柔,眼下还带着青黑色,看上去一脸丧气,闷闷不乐的样子。

谈华钰张了张口,犹豫道:“领事。”

谈华钰是建安司的事官,也可以说是常意的直系下属。

常意对他颔首,她虽然满脸病容,但气势却不输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光是站在那里,便有种冷静又居高临下的审视感。

“准备一下,我去和圣上禀报完,今日就封城。”常意不动声色地交代道。

“从今日起,无论官员走贩,都不得随意出城,若有急事者,必须得记录姓名官职在册。”

“尤其注意淮阴侯府的人,一个......都不能放出去。”

——

“封了城,难免人心惶惶,你不怕更加打草惊蛇?”

皇帝含笑,一子落下,语气轻松地问道。他没说常意的决定好还是不好,只是把这个问题重新抛给了她。

常意说道:“我让谈华钰贴出告示,封城是为了寻找刺杀官员的邑族奸细。”

她很清楚语焉不详的捂嘴只会让人更加浮想联翩,还不如一开始就干脆给出理由,免得人心波动。

邑族骚扰荣朝边界多年,也有过几次交战,常意在前线见过几次邑族王室,凭借记忆拓下画像还不难。

“将邑族王室的画像挂在城门,也可诈一诈城内有没有心怀鬼胎的人,一举两得。”

“可。”皇帝满意地颔首:“你有怀疑的对象了?”

“暂时还没有。”常意有些犹豫,那人是个男子,常步箐跟他的关系不必言说。但她到现在还没有发现过常步箐在常家有过于亲密的男性,因此不好断定。

但那个人至少有七成可能性在常家。

常意心里有数,也不急于一时,她先封城让这人没法再进地下水渠,剩下的便是瓮中捉鳖。

能找到玉玺,已经算是最大的收获了。

常意禀报完,不再多留,起身告退。

皇帝身边的侍从四喜跟着送她出来,谄媚地问道:“常大人,是要出宫吗?”

常意脚步一顿,在原地愣了一会儿,说道:“我去永安宫一趟,不劳烦公公相送了。”

——

永安宫的守卫不比皇帝的寝宫少,常意走过来,守卫都认得她的脸,安静地跪了一地。

永安宫前建了一个极大的花园,绿草如茵,花团锦簇,还有秋千和一些民间的新鲜玩意。

和整个皇城格格不入。

常意深深叹了一口气。

花园里,许多宫女围簇着一个衣着简单的貌美女子,不知在谈论什么。

听到常意走进来的声音,那女子好像一下子被吸引了注意力,蹦蹦跳跳地跑到她身边。

那女子脸如若二八年华般明艳鲜嫩,五官小巧,柳眉水杏眼,一双秋波似水润的眼睛,眼尾低垂,似蹙非蹙,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一般。

可她的眼神却天真到不染一丝尘埃,通透得像个孩子。

她看到常意的脸,眼神透出些好奇:“你是谁呀?”

常意心中一抽,深吸了一口气。

她强忍住翻滚的心绪,半跪在女子脚边,轻轻开口。

“臣名常意......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