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杨大师接风洗尘,就连出差的鹿望北都改了航班提前回来。

鹿夫人和杨春归是世交,父辈认识,他们同时在美院求学,也算的上是师兄妹,学生时期关系非常要好,但因为鹿夫人过世很早,而鹿家又是做连锁酒店的生意,因此两家多年不曾联系。

鹿望北作为哥哥,看到鹿与宁在国画上有天赋,但又找不到可以教导他的师父,不忍心弟弟天赋被磋磨,才辗转通过已经过世的外公的关系,重新与杨大师联系上。

杨春归虽然是一代大师,但他画风娟秀婉约擅长花鸟,唯一的大弟子擅长的却是粗狂的泼墨泼彩山水,一生所长难以在大弟子身上舒展,这些年也想重新□□个合心意的小弟子,鹿与宁有天赋,画风和他相似,小小年纪在国画界已经崭露头角,又是故人之子,所以杨春归动了心思,若是孩子真的有天分,又有这样的渊源在,不如结个善缘。

这次来南市,也是杨春归也是想要提前看看鹿与宁的心性和天赋。

轿车在鹿家花园刚刚修剪过的草坪停下,花园里鹿与宁与鹿望北站在一起,杨春归下车环视两人,却朝鹿正青问道:“我听说予安找回来了,我怎么没有看到予安啊?”

他和师妹虽然不是同一个师父,但关系很好,予安出生的时候,他还来看过,是一个早产儿,因此师妹也格外内疚,对这个孩子分外上心。

“予安在家吗?怎么没有看到他?”杨春归这才注意从他头到尾都没有见到过鹿予安。

鹿与宁眼神却微微黯淡,他知道他虽然天赋不错,但是像他这样的还有很多,远远有比他更有天赋的,他只能勉强说得上勤勉而已,而今天杨伯伯愿意站在这里,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姓鹿,是妈妈的孩子。

可他知道,他毕竟不是妈妈的亲生孩子,他只是养子,名不正言不顺,只要一旦提起鹿予安,他的存在会变得非常尴尬难堪。

还是一个高中生的鹿与宁忍不住看向爸爸。而鹿正青也察觉到鹿与宁的不自在,他眼神带着默默的鼓励,微不可查的安抚般朝他点点头,一个细微的动作,但是鹿与宁却心安起来。

他虽然是养子,但家人的爱他都有,他又何必妄自菲薄。从小到大,爸爸和哥哥给他的爱没有打过折扣。

因此他更不能辜负他们的期盼,他要让杨伯伯满意,成为杨伯伯的弟子。

鹿望北也安抚的揉了揉鹿与宁头发轻描淡写的说:“听王叔说予安临时出去,可能是和同学约好了吧。”

管家王叔已经和他说了予安出门的事情,他也早有准备,但鹿望北心中多少有些不喜,杨伯伯是妈妈的朋友,于情于理,予安都应该来见一见杨伯伯,而不是不分轻重的出去疯。

但这也并不奇怪,是鹿予安会做出来的事情——他一贯的只在意自己的感受,又怎么会管其他人。

“出去了?”鹿正青不由眉毛皱起,他离开的时候,明明予安还在家,闯下了这么多祸,不说反思,竟然和没事人一样又和那群狐朋狗友闲逛,“我去把他叫回来。”

“不用,孩子出去玩就让他好好玩。”杨春归连忙制止,又问道:“予安会画画吗?”

“予安这孩子不会画画。”鹿正青和杨春归解释起来。其实予安因为宁宁画画,曾经闹过一阵子学画,但不过才几天,就受不了苦不学了,但这点就不足以为外人道了。

杨春归又想起以前,忍不住感慨道:“师妹的孩子竟然都不会画画,天意弄人啊。”师妹天赋很高,尤其对色彩敏感,这一点甚至是自己师父颜老都大加赞赏的,只可惜天意弄人。

杨春归心中长叹一口气。

好在后面杨春归不再谈起鹿予安。

鹿与宁总算松了口气。但可偏偏杨伯伯去他画室看了一圈,也没有开口提起收徒的事情。

就连爸爸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一些。

饶是鹿与宁也察觉到杨伯伯并不满意他,他知道这个机会难得,心里不由得慌了起来,连忙从书桌上拿出他不久前画的最满意的青绿山水卷轴,谁知不小心将书桌上几张画稿打落在地。

鹿与宁正弯腰要捡起地上几尺见方的三张横披。

“咦。”杨春归却叫停了他的动作,亲自弯腰将地上三张横披捡了起来,“让我看看。”

鹿与宁一愣,目光落在上面细细一看,就发现这几张有点陌生,画稿上线条杂乱无章,看起来像是小儿涂鸦之作,并不是自己的画作。

而所用的宣纸,质量也非常粗糙,不是他惯用的那种。在他看来这不过就是初学者拿着画笔乱画一通。

但杨春归眉心微动,细细端详,然后迅速调整了三幅画作的顺序,重叠在一起,忍不住连称三声:“好,好,好。”

鹿与宁心里却嘎噔一声,三张画稿在阳光下重叠在一起,看似杂乱无章的线条却重叠组成一幅山水,虽然是只有线条白描单钩,却闲适淡雅,怡然自得,更难得是,三张重叠在在一起山川河流变得更加立体,别有趣味。

将一幅画拆分成三幅,作画人除了要对线条掌握的如火纯情之外,还需要对整体结构极每一处细微都能了如于心。

而且抛开这点技法,画作本身就灵气逼人,寥寥几笔,山水间怡然自乐惬意就跃然纸上,和这种特殊的画法相得益彰。

也难怪杨春归这么满意。但这不是他的画,鹿与宁心中不由的嘎噔一声,连他期盼许久的杨伯伯的夸奖都像狠狠扎在他耳朵里的刺,他的脸通红。心中一瞬间慌乱。

这是谁画的?可家里除了他难道还有别人会画画吗?难不成是他?鹿与宁心里很快又有一个声音否决了这个想法。怎么可能是二哥,二哥什么都不会,更何况从小生活在那种地方,他又怎么可能学过呢?

慌乱的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杨伯伯激动的声音遍打断了他的思绪:“与宁,这个方法是谁教你的?”

杨春归的声音隐隐有些颤抖,非常想要知道鹿与宁是如何学会这种画法的。

这种画法是将一幅画中的线条拆成三幅画,单看每一幅画都不成图形,但是三张重叠在一起却能让画中山川河流呈现立体的效果,能够呈现这样的效果,勾勒山川河流的线条哪些应该在第一张,哪些应该在第二张,都是有讲究的。

看似简单,实际要画好非常困难,没有常年持之以恒的练习是做不到的。

更关键的是种画法非常少见,却是他们师门惯用训练弟子白描单钩的方法。

而他这一次来南市,除了帮助莫因雪师侄完成《雪行寒山图》的捐赠以外,还有一件大事,便是师父颜老唯一的师弟李师叔,行踪不明多年后,给师父寄了一封托孤信,信中说,李师叔多年都在南市,还收了个弟子,如今感觉时日无多,恐唯一弟子年幼,遭人欺凌,希望师兄能够将孩子接回去,好好教导。

师父颜老收到这封信老泪纵横,奈何这封信阴差阳错时隔两年才到师父手中,师父不顾八十高龄当即就要来南市,被他们劝住,他作为大师兄也向师父保证无论如何都要找到生死不明的李师叔和小师弟。

如今鹿与宁也会这种画法,不由让他激动,世间难道有这种巧合之事?

他目光灼灼盯着鹿与宁。

鹿与宁硬着头皮不知道如何说才好,杨大师似乎已经认定画是他画的,可是他清楚的知道不是。他定了定神,无论这幅画是谁画的,他都不应该冒认。他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嘴巴动了动,但要说出来的一刻,杨春归盯着画满意的眼神却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话到嘴边怎么也说不出来。

如果杨伯伯失望之下,不愿再收他为徒怎么办?或者杨伯伯一定要找出画画的人,收那个人为徒呢?

只不过这么一犹豫。

鹿正青便已经开口,语气中是掩不住的自豪,朝他问道:“对啊,与宁,爸爸以前怎么没有看你画过这种?”他看向鹿与宁的眼神满是骄傲。

鹿与宁咬了咬唇,口中的话,再也说不出口,看着鹿正青,低下了头。他无法让爸爸失望——他害怕爸爸看向二哥的眼神会出现在自己身上。

一念之差,鹿与宁低头含含糊糊说道:“就前几年,偶然间学会的。”他不敢说的太过具体,被人拆穿。

但鹿正青显然误会了什么开口道:“是不是那个经常在公园里教你画画的老人家?”

鹿与宁连忙点头,连鹿正青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楚。

鹿望北也朝杨春归解释道:“与宁学习画画不久时候在公园遇到过位老人,他对与宁很好,与宁天天跑去公园跟他学画,只是后来那老人有一天不来公园了,与宁对着老人留给他的画,还难过了好久呢。”

他看向鹿与宁眼神温柔,与宁之所以去公园,是因为那里有一个篮球场,他每天在那里打篮球,那时妈妈刚刚过世,他心情沉郁,而与宁用这样的方式默默陪伴着他。

但杨春归眼中微动——他心底反复思忖着“这位老人”,连忙追问:“你们可知道老人叫什么?”

鹿与宁低着下巴茫然的摇摇头,心虚慌乱的他连杨伯伯问了什么都不知道。

杨春归眼底失望一闪而过,但是心中却知道不能操之过急,哪里有这么巧合的事情,这种画法虽然流世很少,但也不是没有人会。何况师父外孙莫因雪明天也会来南市,因雪自小方法多,门路广,等到《雪行寒山图》事了,他们一起找李师叔的下落,定能够有所收获。

杨春归回过神,见周围人眼神多少有些不解,不明白他为何这样大惊小怪。

于是他将那副叠在一起的横批虚虚折了几折道朝他们比划解释:“你们看这个大小,刚好是前朝六方宫灯的规格,以前宫廷就时兴过这个,外面用三层绢纱作画,入夜宫灯点亮,绢上的山水就能立体,恍若出现在眼前。现在首都博物馆应该还留着这样一件藏品呢。”

他们的师祖就是前朝宫廷画师,因此这种技法才从他们这一脉传承下来。杨春归扭头看着鹿与宁,有了这么一层渊源,眉眼舒展许多,语气中带着鼓励:“与宁你应该也做了宫灯骨架吧?”

他本来觉得鹿与宁画风与他并不是非常相搭,但是这幅画虽然生涩,却灵气逼人,又是和师门一样的技法,杨春归不免也有些爱才之心,看着鹿与宁眼神柔和许多:“但这幅画笔墨上还可以更加灵动。我在南市这段时间,与宁你尽管来找我。”

这便是已经过了收徒的第一关了。对鹿与宁的才华肯定,接下来就要考验他的人品于心性了。

这话一出,连鹿正青脸上都不由的带上些笑意。

鹿与宁明明应该开心的,但他心里却像被什么不知道的东西堵着,酸涩的可怕,他像是失去思考的能力,直到鹿正青轻轻推了一把后,他才勉强笑了出来浑浑噩噩的说了句:“谢谢老师。”

他心里有个小小的声音反复告诉说自己,其实不一定和那副画有关系的。

杨春归本来就对他很满意,他在国画界也是出了名的青年翘楚,全国同龄人能比的上他的也没有几个。

那幅画无足轻重。一定是这个样子。

可是,鹿与宁魂不守舍的跟着他们离开,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忍不住看着二楼曾经属于他的房间,不停的反复想着那个不可能的猜想——

会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