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正青也并非本意,将鹿与宁推到地上之后,他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手,又看看摔倒在地上的鹿与宁,神色复杂。

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在那一瞬间他没有办法接受鹿与宁。

他们两个年纪相仿,鹿正青一看到与宁的脸就会忍不住想起当初的予安。

他回想起当初他是怎么抱着与宁,冷漠的从予安眼前一步步离开的。他很想告诉予安,那时他将生病的与宁送到医院后,曾经打电话给司机,让他把街头的孩子们接到医院的。

只不过司机赶到的时候,街头已经找不到他们。

但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几乎不敢想象当初予安是多么绝望。

鹿正青更接受不了带给予安这样绝望的是他自己。

明明不是这样的。

那些自从妻子去世后,就被他放在最深处未曾打开的记忆一点点变得清晰。

记忆里,雷雨交加的夜晚,小小的予安拖着猴子玩偶,哇哇大哭的赤着脚从房间跑出来,推开他的卧室门探出头可怜兮兮的看着他。而他无奈将予安抱起,放在他和妻子的中间,他搂紧一边掉眼泪一边抽泣的小团子,不停的保证——

“爸爸会永远保护你的。”

“那……那……如果……爸爸不在呢?”小予安擦着眼泪,搂住小猴子,奶声奶气的怀疑问道。

第二天,年幼稚嫩的予安坐在他的肩膀上,他们拿着明黄色的颜料,在予安的房间墙壁上一起绘制一颗颗小星星,他对予安说:“如果爸爸不在,这些小星星会帮爸爸陪着安安,如果安安想爸爸了,就告诉它们,它们会告诉爸爸的。”

予安咯咯笑着搂着他,依赖的附在他的耳朵边转动着小眼珠说:“安安最喜欢爸爸啦。”

而那时和家人们在一起的他,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他发誓要守护他的亲人,一辈子为他们遮风挡雨。

可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改变了呢。

而现在,与宁每一次叫他爸爸,他就会忍不住想起与宁在他身边的时候,予安究竟在经历过什么?

他是不是无数次在绝望中呼唤着自己的名字,渴望着他最爱的爸爸去救他。

可他却还一直可笑的去责怪为什么予安对与宁那么苛刻?

如何能不苛刻呢?在绝望中的予安亲眼看着自己抛下他,抱着与宁去医院,他失去了他的听力。

鹿正青知道这不是与宁的错。

可是他已经没有办法直视与宁的眼睛,他害怕透过与宁的瞳孔看到那个蜷缩在街角瑟瑟发抖瘦骨嶙峋的孩子,一声声泣诉着——

“爸爸,你为什么要扔下我。”

所以,鹿正青只能嘴唇嗫嚅着说:“对不起,与宁。”他错开视线,不敢去看与宁,他只能踉踉跄跄的奔向医院——予安还在医院里。

最终是鹿望北疲惫的将鹿与宁扶起,他再次像当初妈妈过世一样默默收拾烂摊子,无论是家里还是公司:“与宁,你别怪爸爸,他只是需要时间。”

鹿与宁勉强笑笑,故作轻快的说:“哥哥,没事,我知道的,我不会怪爸爸的。”可是这话说出来,连他自己都不相信,他和爸爸真的能变回以前的样子吗?

那些是他的错吗?当时他也才只有九岁啊。

鹿望北眼中也全是迷茫,向来意气风发的青年总裁,像是失去了眼底所有的光。

他想着,他娇气的弟弟究竟经历了什么呢——

因为救哥哥而早产生下,只度过了不到五年仅有的也是唯一的快乐时光。然后掉在水里九死一生,在穷凶极恶的罪犯手里绝望中苟且偷生,在日以继夜的家暴中保护养母。

他唯一的希望就是他的爸爸和哥哥来救他。但他不知道的是那时他的爸爸和哥哥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而他最爱的妈妈也在他毫无所知的时候永远离开了他。

他开始后悔——

如果他当初能够发现予安过去的经历,提前去隔壁省调查是不是就不会像这一次一样一无所获。

如果不是因为他自以为是,予安和他们是不是就不会走到如今这一步。

而现在,哪怕他极力阻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晚了。

*

医院急诊室里。

医生处理好鹿予安背上的伤口,终于将最后一针缝好,医生开玩笑说:“小‘哥哥’,我可用尽了我毕生所学,保证伤口不留疤痕。”

医生以前在整容外科待过,原本像这种急诊的外伤,是不会用这样复杂又耗时的针法的。

但是知道少年的经历之后,医生还是选择用这样耗时的方法,他只是想——少年满身伤疤的身体能够少一道伤疤。

医生除了外伤药之外,还给鹿予安开了很多祛疤药。

少年脸色白的有些吓人,黑发贴在冒冷汗的额头,光裸的上半身没有一丝赘肉,肩胛骨漂亮的线条近乎凌厉,整个人像是漂亮而有攻击性的小豹子。

而此刻听到医生调侃的,他的耳垂忍不住泛红说;“叫我名字就可以。”

鹿予安毕竟是个高中生,一心扑在学习上,他向来也不喜欢社交软件,基本称得上是与世隔绝,他这几天虽然课间听到同学们说起“哥哥”。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是他自己。

虽然以前都是这样被弟弟妹妹叫的。但是这样被调侃的叫出来他还是怪不好意思的。

交代完注意事项后,莫因雪给鹿予安披上外套,两人一走出来。靠着医院走廊的鹿正青和鹿望北几乎是立刻就围了过来。

然而鹿予安却是戒备的后退一步,他不明白,他还有什么没有说清楚吗?

为什么他们还要出现在自己面前?

鹿正青沙哑的说道:“予安——对不起,原谅爸爸好不好,都是我的错,我当初怎么会没有认出来呢?”他说的有些混乱,甚至可以说是前言不搭后语。

但是他说出“认不出”的来时候。

鹿予安冷漠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他扭头看向靠在墙上低头用手指玩着书包带子的夏易谦。

果然谦谦朝他露出一个他们活该的表情。

鹿予安叹口气,他知道谦谦什么都说出来了。他并不奇怪,谦谦的记忆力很好,向来是孩子们里最聪明的一个,他偷偷捡来一些小学课本,教孩子们的时候,谦谦总是学的最快的,他能够认出鹿正青并不奇怪。

而每一个爸爸对孩子而言都是特殊的,对他而言,哪怕他忘记了所有,甚至就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鹿正青的脸他都牢牢的记住,从没有忘记过。

所以当初的他在病得几乎死掉的时候,鹿正青出现的那一刻,他真的是以为他终于等到了希望,等到了爸爸来救他的那一天,那一刻有多狂喜,那么鹿正青抱着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头也不回的离开那一刻,他就有多绝望。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答应了王茹的要求,因为他知道他的家已经不再需要他了。

他很长一段时间已经放弃了寻找他的家人,他独自一人也能够将自己照顾的很好。

直到他遇到了李老头,李老头带他再次体会到了什么是亲情,他又再次想起了曾经的家,而李老头临终时候希望有亲人陪着他,所以在鹿家找回来的时候,他犹豫再三还是跟着他们回到了鹿家。

而在见到鹿正青和鹿望北的一瞬间,他们两个和他记忆中的爸爸和哥哥样子重合。对鹿正青的濡慕冲淡了一切,他甚至自己为鹿正青找了无数的理由——

已经过去五年了,他的变化太大。

鹿正青没有认出他并不是他的错。

他窃喜命运终于将属于他的东西还给他了,直到他看到了鹿与宁的存在。

他看着鹿与宁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就是当初被爸爸抱在怀里的孩子,他知道他本该像一个哥哥一样爱护照顾着这个代替他陪伴妈妈走完最后一程的弟弟的。

但是他真的做不到。

谁都可以待在这个家,唯独鹿与宁不可以。

鹿予安有时候回想一切是不是都是命运的捉弄,如果当初他没有看到鹿正青抱着鹿与宁离开,他是不是就能够接受鹿与宁,他们一家就能够像鹿正青所希望的一样。

可惜没有如果。

鹿予安的情绪波动只是一瞬间,他后退一步和鹿正青拉开距离冷漠而认真的说:“如果我说我原谅你的话,你能够永远不来打扰我吗?”

这句话却让鹿正青的心一片冰凉。

而这时在门口准备等着接鹿予安做笔录的便衣警察看了眼鹿予安说:“需要我们帮忙吗?”

鹿予安点点头。

两个便衣警察不容拒绝的将鹿正青和鹿望北请走。

等到在警局做完笔录后,两人并肩的走着,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鹿予安突然漫不经心的说:“莫因雪,你今天不是要回港城吗?”他是知道莫因雪今天本该离开的,他并非是一无所觉,他能够察觉道这段时间莫因雪的古怪。

莫因雪脚步一顿:“不去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美好的东西大家都想拥有,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鹿予安嘴角翘起问道:“你不会回去了吗?”

莫因雪补充:“以后都不会回去了。”

鹿予安这才下定决心说道:“你明天带我去做检查,可以吗?”

莫因雪温柔的看着他说:“你决定了吗?”

鹿予安点了点头,他已经准备好了,放下执念和过去的所有告别。

第二天,莫因雪联系了早已找好的专家。在他知道予安右耳有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联系好了专家。

比起鹿予安自己跑去做的检测,专家检测的更加详细。

虽然说是检查,但是其实更像是一次正式评估鹿予安是否具备做人工耳蜗手术的条件,很快结果就出来了。

公布结果的时候,鹿予安忍不住攥紧手心,就连将手心掐红了都没有发现,莫因雪察觉到鹿予安的忐忑,温柔又不容拒绝的握住了少年的手。

专家看着结果推了推眼镜,叹口气说了结论:“右耳听力因为当年的那场高烧而全损,这种原因导致的听力的损失是不可逆的。”

莫因雪深黑的眸色中黯淡一闪而过,不由的握紧了予安的手。

而鹿予安却没有什么过多的情绪,反而还反握住莫因雪的手安慰他。

“要是当初第一时间就医还能保住耳朵。”专家一看到这种被耽误的病情就十分无奈,“至于人工耳蜗——”

专家的声音顿了顿。

鹿予安和莫因血连呼吸都忍不住停了一拍。

“予安具备做人工耳蜗的条件。”专家笑了笑说。

莫因雪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他几乎第一时间就看向予安,却发现予安也看向他,两人猝不及防的撞进对方的眼里。

*

而与此同时,一条匿名的账号出现在#寻找哥哥名字#的tag下面,迅速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账号的主人说自己是医生,今天在工作过程中,凑巧见到了南市警察局寻找“哥哥”的现场,哥哥还活着,今天在火灾中救了人而受了轻伤,哥哥是个和想象中一样勇敢又温柔的帅气高中生。

众人先是不信,随即那人直言在过几天南市警察局大概率就会有正式的通报信息。

有人将这条信息转给给南市警察局的官博,让他们辟谣,而让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警察局官博竟然没有辟谣,反而回复过几天就会出一个具体的通告。

这下子炸开了锅。一时间#寻找哥哥名字#的tag又再次冲到了最高位置。

而一个头像是星星的少女不停刷新着tag动向,她看到屏幕中的内容,手中握着的咖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死死的看着还活着几个字后,忍不住捂着嘴,无声哭泣着。

*

这几天鹿与宁都是独自呆在家里。他知道爸爸和哥哥都在帮予安联系最好的医生,实在没有时间。而他和爸爸哥哥的相处变得十分奇怪,他们都努力想要恢复成以前样子,但是他们眼底的闪躲和尴尬却骗不了任何人。

为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了呢?

鹿与宁苦笑,他隐隐有种感觉,他一直害怕的事情终于要发生了。

而正在这时,佣人敲了敲房门将一个包裹拿了进来。

那个包裹没有寄来的地址,只写着让他接收。鹿与宁奇怪的看着这个包裹,他最近没有买任何东西啊。

这会是谁寄过来的?

鹿与宁慢慢拆开包裹。随着他打开包裹,他看清那个纸盒子中的东西,不由的瞪大了双眼,迅速抱着纸盒子咚咚咚的跑了下去,可是将快递送来的人却说并不知道寄快递人是谁。

纸盒子中躺着一个老旧的绿色火车头。这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他拿起火车头仔细看,火车头上的破损都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他确定这就是他小时候的玩具!

究竟是谁将这个火车头送过来?

他迟疑看着下方的纸条,他隐隐有预感,一旦打开这张纸条,他的命运就会从此改变,可是最终,他还是伸出手,将纸条打开——

上面只简简单单的打印着一句话。

“想知道真相,下周五找机会到云顶咖啡馆,注意不要被鹿家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