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微微弓起身子,痛苦地喘了一口气。头脑嗡嗡作响,那些流淌着的钢琴声宛如魔咒,萦绕在他的耳畔,嘲笑着他的不自量力和痴心妄想。

“咚咚咚。”

敲门声连续响了几次,季淮才从那种窒息感中抽离,已经满身是汗。

他抬起头,看到开着的病房门门口,站着一个穿着休闲服的高大身影。

“程医生。”季淮辨认了两秒,才看出来。

血液科的病人常有免疫缺陷,为了保护病人,医护们大多戴口罩,程宥晟也不例外,所以季淮只能看到他清爽的短发和一双温和的眼睛,如今脱了白大褂又露出全脸,他一时没认出。

是一张和他的眼睛很搭的面孔,不像谈翊那样锋利而富有攻击性,而是十分温润可亲的模样,确实适合做医生。

“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程宥晟看着他,“我听说赵鹏过来了,来看看你们合不合的来。”

还有一层深入的担忧他没有说,程宥晟不知道手术做完后,季淮的心理状态如何,他很担心,而且这番担心目前看起来并不多余。

“谢谢医生,没有不舒服。”季淮勉强笑了笑,摸索着抓到遥控器,将电视关掉了。

程宥晟迈步走了进来,手边没有仪器,他便伸手用温暖的掌心贴了贴他的额头:“倒是不烧。”

季淮微微往后一缩。

此时赵鹏从外面买饭回来了,他熟稔地和程宥晟打了个招呼,将手里的饭菜放在季淮的小桌板上:“我买了好几样,你吃吃看。”

程宥晟看了一眼塑料盒里的饭菜,赵鹏熟悉照顾病人,挑的都是清淡营养的食物,但他还是叮嘱了一句:“多吃高热量有营养的饭菜,水果蔬菜也要吃。辛辣刺激的忌食。”

“好嘞。”赵鹏说。

“知道你爱吃辣,你也不要在病房吃,别馋到他。”程宥晟笑着说赵鹏。

“那肯定不能啊,你还不放心我?”赵鹏说,“程医生托付的病人,一定给你照顾的妥妥当当的。”

“好,”程宥晟拍拍赵鹏的肩,“晚上给他一点热牛奶。你好好休息,身体恢复之后我们开始化疗,不用害怕,就是打点滴而已。”

季淮还有些恍惚,魂不守舍的,被叫了两声才回过神,点点头:“……好。”

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接下来的几天,赵鹏几乎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连拽带哄,押着季淮按时吃饭休息和散步运动,季淮不忍辜负这一番善意,于是便努力着去配合,三天后身体勉强调整到了尚可的状态,正式进入第一个化疗周期。

季淮的化疗以四周为一个周期,前两周上化疗药,后两周休息。尽管季淮已经对化疗可能带来的不适做好了心理准备,但副作用到来的时候,他依旧被折腾得生不如死。从第二周开始,头晕、乏力和反胃感便如附骨之蛆一般围绕上来,很长一段时间季淮只能意识昏沉地躺在病**。

第二个化疗周期开始的时候 ,季淮无法避免地感到了惶恐,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没有他的一席之地,季淮更希望体面的离开,而不是最终被药物折磨到形销骨立、狼狈收场。

“怎么了?”程宥晟率先发觉季淮的不对劲,因为自己白大褂垂落的衣摆被人突然攥住了。

“我不想……”季淮颤抖着声音说。

还没等季淮把话说完,程宥晟突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不要放弃,你现在不能放弃。昨天脊髓库里有两个初步相合的供体,等复核结束,我们就要做进一步匹配了。你知道有多少人等不到合适的供体吗?你已经非常非常的幸运了,你要活下来。”

季淮一愣:“真的吗?”

“我不会拿这种事情骗你。”程宥晟说,“再坚持一下,都会好起来的。我不知道你之前经历过什么,但是我看见过很多的死亡,没有什么比你的生命更加重要。”

季淮也亲眼看到过隔壁的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去世时,她的父母悲痛欲绝的模样。明明那个姑娘还在准备雅思,明明还每天都和他打招呼。她的生命还有无数种可能,季淮看着她母亲哭到瘫倒在地,在那一刻无比想将自己的生命换给她。

“我的生命不重要,”季淮眸光黯淡,“我死了,也没人伤心。”

“我会伤心。”程宥晟语气斩钉截铁,“你是我的病人,我比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我毕生所学,都是为了让我的病人恢复健康。”

“……谢谢。”季淮被他的眼神吸引到,那种执着而坚定的目光,带着极强的感染力,就连季淮都觉得自己毫无生机的心脏里生发出了一点点的勇气。他反手握了握程宥晟的手,“你是个很好的医生。”

“那你也争取做个好病人,不要让医生天天哄着你治病行不行?”程宥晟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我这又不是儿科。”

季淮扯起嘴角,笑了一下,“谢谢,我……会的。”

化疗结束后,护士将季淮送回病房。季淮的头晕的厉害,昏昏沉沉地闭眼在**休息时,房门忽然被敲响了。

赵鹏或者医护人员应该会直接进来,除此之外,季淮想不出会有谁来探望他,难道是走错病房了吗。

“请问,”门外是一个女孩的声音,清清爽爽的,“季淮在这里吗?”

季淮愣了一瞬:“……暖暖姐?”

听到他的回音,女孩推门而入,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四五十岁的微胖的女性,面容和蔼,眼含担忧,“小七!”

季淮鼻尖一酸,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身体实在酸软,连试了两次都摔回了**,“白老师……”

“快别动了,你这孩子,生病了也不跟我们说,谁来照顾你呀?那护工看你没人管能上心吗?”白玫将一袋水果放在床头柜上,伸手把季淮按了回去,胖胖的温暖的手掌动作麻利地给他掖好被子、整理好领口,又摸了摸季淮路在外面的打增白针的手,“手这么凉,暖暖,你快去找个塑料瓶子,灌上热水,给他绕着输液管,这个药凉的呀。”

季淮躺在病**看两人忙里忙外,依稀似乎回到了很小的时候,他在福利院里,生了病,她们也是这样照顾他。

但他又怎么有脸面去联系她们呢。

和谈翊在一起之后,他也曾鼓足勇气介绍他小时候关系最好的姐姐和亲如生母的老师给谈翊认识,但谈翊明显表现的兴致缺缺。后来有一次,季暖暖和白玫来谈翊的家做客──那时候季淮还很天真的以为那是他们两个的家。谈翊当面没有说什么,礼数到位,但也客气疏离、拒人千里。等她们离开之后,他转手给季淮之前住的的福利院转了五百万的捐款。

好像一个巴掌打在他们的脸上。

后来季暖暖他们再也没有来过,也越来越少和季淮联系,直到最后基本断绝了关系。

但今天,她们都默契地没有再提这件事,毫无芥蒂地尽心照顾着季淮。

当外出打水的赵鹏回来的时候,看见房间里的人,不由愣了一下:“这是?”

“我姐姐和我老师。”季淮气力不足,声音轻的像是一阵风吹过来就散了,但脸上难得的带了些笑意。

“哦!你好你好,我是季先生的护工,我叫赵鹏,你们坐啊,热水我放这里,我再去把衣服洗一下,你们有事叫我就行。”

说罢他便退了出去。白玫给季淮倒了杯热水,扶着他喝了:“这个小伙子看着还不错。”

“是程医生帮忙介绍的。”季淮乖乖地把水喝了。

“知道的呀,是程医生通知我们过来的,要不然我们都不知道你生这么大病。”白玫又埋怨起来。

季淮被她嗔怒的目光看着,却又笑了起来。

“好啦白老师,你别怪他了,你看他脸色这么差,让人心疼得很。”季暖暖说。

“哦哟怪我怪我,老师不说了哦。小七,你想吃点什么,老师去给你做了带来。”白玫慈和地看着他。

“不用麻烦了,”季淮说,“医院的食堂就挺好的。”

“食堂哪有自己做的好吃啊,怎么长大了和老师客气起来了呢?你小时候生病了老师都给你做肉沫蛋羹,现在还喜欢吃吗?”

季淮咬紧了牙,声音里却还是带上了一丝哽咽:“……喜欢。”

“那好,我给你做,晚上给你送来。快睡吧。”白玫带着薄茧的手抚摸着季淮的前额,一下一下,像给猫咪顺毛一样。

季淮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白玫和季暖暖的到来明显让季淮的心态好转了起来,也更加配合医生的治疗,季淮无法不去感激程宥晟,所以他特地询问了护士程宥晟的值班时间,在诊室外面等了许久,挑了个没人的时候进去了。

程宥晟刚结束看诊,此时身体后靠在椅背上,轻轻按揉着鼻梁缓解疲劳。

“程医生。”季淮叫道。

程宥晟顿了一下,坐直身子:“季淮,什么事?”

季淮将一张卡片放在桌上,轻轻推过去,“我就是来谢谢你。”

程宥晟垂眸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银行卡,上面用标签纸贴了密码。他闭上眼,从胸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冷笑。

“收回去,我不需要。”

季淮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紧张得绞紧了手指,“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很感激……”

“要谢谢我就好好配合医生治疗,尽快好起来。”程宥晟将卡片推回去。

季淮尴尬地咬了咬下唇,局促地将卡片收了起来:“我会的。”

程宥晟看了一眼对面的人,病号服空空****,袖扣露出的手腕细细的,绞在一起的双手都泛起了红色,垂着头的样子像个被老师训了的小学生。

他有点心软了,实在不忍将季淮身上好不容易才有了的活气弄没,便和缓了语气安慰,“我和你一样,都希望你的病能快点治愈,这都是我的分内工作,我有工资的,很高。”

季淮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不好意思地蹭了蹭鼻尖,再次道歉:“真的对不起。”

“没事儿,快回去吧。”程宥晟的电脑里传来了消息提示音,他一边打开聊天软件一边对季淮说道。

然而就在季淮已经走到门口的时候,程宥晟盯着电脑屏幕,突然出声:“你等等。”

季淮疑惑地转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