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淮先回家把东西放好,接着买了些零食玩具之类的,装在一个双肩包里,第二天一早便坐上了回镇里的大巴车。

从市郊的车站到镇里是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季淮将头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和城市中心截然不同的景色,从老旧低矮的平房商铺到大片大片的土地和树林,他的目光被放的很远,心里也十分平静。

之前他住院的时候,季暖暖和白玫就是要这样坐两个多小时的车再转市内公交来医院看他,直到后来他病危,才在医院附近租了一个房子。

那种厚重而质朴的感情,是让他挣扎求生的最重要的支柱。

大巴车颠簸,季淮有些昏昏欲睡,他靠在车窗上,眼睛合上,短暂地打了个盹儿。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坐在斜后方的男人偷偷拿出了手机,对着他拍了一张照。

到福利院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大一些的孩子们在上课,小的在院子里玩耍,季淮站在福利院门口,看着眼前干净朴素的院子,一阵恍惚。

“小七?”他背后突然传来白玫的声音。季淮转过头,看到白玫拎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是大捆的带着泥土的菠菜。

“真是你啊小七!”白玫惊喜不已,絮絮叨叨的,“今天不上班吗?怎么想起来回来啦,你好多年没回来看老师了。吃早饭了没有?我刚去菜地里拔了把菠菜,中午做菠菜汤喝,不过你不爱吃菠菜是吧?没事儿,咱们还有别的菜,你不知道吧,现在院里的伙食比你小时候可好多了,顿顿有肉……小七?”

她错愕地看着眼前比她高了一个头的大男孩突然红了眼眶,鼻翼翕动,嘴唇颤抖,像是下一秒就要崩溃痛哭。

季淮看着白玫,他上次见到她,还是在他临终的病床前,那时白玫和季暖暖被噩耗打击得形容憔悴,分明和如今相比也只有四年的差距,但白玫像是老了十岁,头发花白,神情悲痛,她宽厚温暖的手掌握着季淮无力的手,送了他最后一程。

对于季淮来说,那仅仅是几天前的事。

眼前的人越来越模糊,终于,泪水凝聚成滴从眼眶中滚落,季淮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抱住了白玫温暖的身体,眼泪大颗大颗坠落:“……老师……”

“在外面受委屈啦?”白玫心疼地拍拍他的背。她没有孩子,但又有很多孩子,季淮是她最放心不下的一个,从小他就不合群,也不懂迎合来领养的家长,那么好看的孩子,又是omega,最终却没有人要,一个人孤独又倔强的长大了。

在院子里玩的小孩们见状好奇地跑过来,问白玫季淮是谁,为什么哭。季淮这才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站直,活了二十多年,在一群小孩面前哭鼻子,怪丢人的。

他将带来的东西分给孩子们,小孩们都很高兴,围着他转,季淮惊讶的发现自己对于这家带给他许多黑暗回忆的福利院已经没有了上一世的抵触,或许是因为这里有白玫和季暖暖,也或许是因为他经历了更黑暗的遭遇。

他带着小孩子们玩了一会儿,有几个年纪很小的婴儿被放在推车里晒太阳,咿咿呀呀地跟照顾他们的人对话,季淮的视线不由得被吸引过去,他看着小婴儿圆鼓鼓的脸颊和胖乎乎的小手,心里又是一痛。

有些人想要孩子却被迫失去,有些人生下孩子却又不养育。

季淮苦涩地想,他可能真的是个亲人缘薄的命,无父无母,以为遇到的爱人亲手要了他的命,而他自己又亲手要了他的孩子的命。

即使重来一世,他也没有力气再去爱一个人了。他本就是个孤僻的人,愿意对谈翊敞开心扉,已经花光了他所有的勇气,那种痛苦,他不想再重来一次,他一定会疯,会死。

季淮长久的凝视让照顾婴儿的老师注意到了,他将一个小姑娘从车里抱出来,走到季淮身边:“可爱吧?你要抱一下吗?”

季淮看着她好奇懵懂的眼神和柔软的小身体,有些想抱,但又不知如何下手:“我、我没抱过孩子。”

“很简单的,她已经快一岁了,可以竖抱,你这样托着她……对,她特别喜欢别人抱着,一点也不认生,特可爱。”

季淮心惊胆战地将软软的带着奶香气的小姑娘抱进了怀里,她果然一点也不怕,伸手抓住了季淮胸前的衣服,然后将小脑袋贴在季淮的胸口,过了一会儿忽然抬起头来,对着季淮咧开没长几颗牙的小嘴,露出一个傻乎乎的笑。

季淮心里软成一片,他珍惜地亲了亲小姑娘的头顶。

很快到了午饭时间,季淮在食堂吃了饭。白玫说的没错,有了苍穹基金会的救助,福利院里的生活水平已经与季淮那个时期不可同日而语,荤素均衡营养全面。吃完饭孩子们睡午觉,季淮帮着收拾了餐厅,又和白玫聊了会儿天。

下午六点,季暖暖得到白玫的消息,和今天放学的孩子们一起回来了。平时她住在镇里的教职工宿舍,今天特地回来看季淮。两人许久未见,可谈的话题很多,一直聊到深夜才各自休息。

而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市中心,谈翊结束了当天的工作,将他收到的所有信息整合在一起,细细翻看。

这是一份季淮的个人档案,从他被福利院收容开始,小学中学大学,毕业。因为季淮生活的镇里相对落后,资料都很简短,上大学后才有了相对详细的信息。但也仅限于他的绩点、荣誉这些校方的内容,因为季淮在大学里一直是独来独往,每天除了上课还有大量的兼职,想找到他的朋友打探一番都无从下手。

季淮二十多年的人生,就在薄薄的几张纸里写完了。

但他依旧不知道季淮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有没有交往对象,以及,有没有可能导致血癌的致病因素。

谈翊烦躁地呼出一口气,他很想见季淮,想了三年之久,如今终于有一个活生生的季淮可以让他看到,他却没办法靠近,这让他感到焦虑和挫败。

好在还有照片。

谈翊将对话框点开,今天一天负责跟踪的人已经发来了十几张照片,那些他在白天都已经看过,但仍旧忍不住再一次点开。

站在车厢里拉着扶手的季淮、等车的季淮、合眼小憩的季淮、带小孩踢球的季淮。每一张都是很平凡的生活场景,但却都让人久久流连,谈翊看着图片上的人,几乎挪不开眼睛。

而最后一张,他却有些不敢点进去。

那时季淮抱着一个孩子的侧影,白嫩可爱的小婴儿趴伏在高挑俊秀的青年怀里,原本是十分美好的一幅画面,季淮的侧脸很好看,鼻梁高挺,眼睫纤长,唇形饱满,下颌线清晰流畅。他的视线温柔,又藏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忧郁。

谈翊心里狠狠一颤。

那是他想象过很多次的、他完美的家庭生活。

对于孩子谈翊并没有什么执念,当初在庄烨霖的腺体受伤之后,他也很快做好了这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孩子的准备。但就在他从程宥晟的口中听说季淮怀过他的孩子的时候,他还是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那种喜悦还没来得及完全生成就被震惊和悲痛冲击殆尽的感受,在谈翊的人生中绝无仅有,刻骨铭心。

谈翊轻叹一口,让对方继续跟进季淮的动向,便合上电脑,准备休息。但和往常一样,他躺了很久都没能进入梦乡。

自从得知了季淮的死讯和庄烨霖的所作所为,睡眠这项普通人最常见的生命活动就成了每日一次的折磨。他有严重的睡眠障碍,无法入睡,或者很早醒来,脑海中填充满纷乱的思绪,再也无法继续睡着。

谈翊有很多个夜晚彻夜无法入眠,也有一些是恍惚间似乎睡了过去,但很快就在凌晨两三点醒来的夜晚,他找过心理医生干预,在没有效果之后选择了药物,不停的加大剂量以便能顺利的入睡。

谈翊想,就算不是那场车祸,恐怕他也没有多少年可活了,总有一天会死于药物过量。

但是这一世,他不想那样,他想长久的活下去,和季淮一起。

他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尽量放松身体、放空思维,试图通过心理医生提供的技巧来找回睡眠的能力,但是效果平平,季淮的脸总是在他不经意间就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谈翊叹了口气,从**坐起来,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凌晨三点。

横竖睡不着,谈翊将笔记本打开,搜索白血病的诱因。网络上的知识鱼龙混杂,各种说法都有,他干脆登录了论文库,希望能从中获取一些相对专业的见解。

直到天边泛起亮光,谈翊才关闭界面,疲惫地揉了揉鼻梁,缓解眼睛的酸涩。和其他癌症一样,白血病的成因十分复杂,基因、环境都有影响,这样的结论根本无法缓解谈翊的忧虑,他还是要联系这方面的专家,就算把季淮绑来,也要给他做一次全方位的体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