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盏接过冰袋。

天气太热,他手指间有水珠凝住,冷白肌肤,被光映得变得半透明。

手掌形状的冰袋放在脸颊旁,捧着她的脸。

温盏忽然被一种巨大的错觉笼罩住。

这样子,就好像……

是商行舟的手,在捧着她,一样。

从牙齿处冒出来的,麻药压不住的,一丝一缕的痛意。

在这一秒,变得像梦境一样遥远。

温盏被突如其来的开心包裹,一下子更想哭了。

她声音有些含混不清,透出柔软的水汽:“谢谢你。”

商行舟在心里“啧”了声,也没明白拔牙到底有多疼。

但听她的意思,大概是一颗不太好拔的牙,那可能真的很疼。

他耸眉:“医生让你等多久?”

“半小时,不出血了就行。”温盏说着,这才想起来看表,很闷但很较真地道,“好像已经过去十七分钟了。”

商行舟纳闷:“你没定闹钟?”

“没。”

“那你怎么知道十七分钟?”还有零有整的。

“就,计算机人的,直觉。”

“……”

商行舟无语望天。

“你别在这儿杵着。”他叫她,“坐里面等,我姑姑今天在专家门诊。”

温盏缓慢地眨眨眼,他已经先一步起身。一手拿iPad,另一只手很随意地,提起旁边标着大大“医用”的塑料袋。

里面的分装袋全是流体,看起来有点重。

他手掌很大,修长手指微微蜷曲,内侧被塑料的手提压得泛白。

好像是葡萄糖,要不要帮他拿一点……

但是,他会不会又说她多管闲事。

温盏犹豫半秒:“商行舟。”

少年挑眉,回头看她:“嗯?”

她鼓起勇气问:“你上一次,是在生气吗?”

“没。”商行舟愣了几秒,忽然明白她今天犹犹豫豫的,是误会了什么。

他眯眼,望见她脖颈间细细几缕黑发,被白皙肌肤映着,柔软得好像绵绵丝线。

密集地,缠绕着,伏在人心头。

他顿了下,撩起眼皮:“没生你的气。”

办公室里间比外面要安静很多,开着窗,枝头缀着玉兰花苞。

风吹过,清淡的香气飘散开来,温盏跟着他身后,视线向下垂,目光落回他手中那个被阳光照得剔透的塑料袋上。

后知后觉地。

微小的开心,像盛夏无孔不入的热气,拥挤地将她包裹。

广玉兰的花香都是甜的。

温盏离开后,蒋医生回到办公室。

看见商行舟,她有点意外:“哎,你不是老早就说要走吗,怎么现在还在?”

商行舟翘腿坐在窗边,漫不经心回过头,笑了下:“等姑姑下班呢,一起回我家吃饭呗。”

“可别,回头你又像前几天一样跟你爸打起来,还得我劝架。”蒋医生洗了手,目光一扫,看到窗下一个少女走远的身影。

个子不高,但皮肤很白,马尾尖尖在脖颈后轻轻摇摆,纯得要命。

她懂了:“熟人?”

商行舟也没遮掩:“同学。”

“你少祸害人家。”蒋医生踢他,“我可跟你说,这小孩成绩巨好,乖得要死,也就是她奶奶老想着要孙子,但人家爹拿她当眼珠子宠的。”

商行舟脑海中浮现出今天下午看到她时,她那种茫然的,有一点委屈、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好半晌,胸腔微震,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是么。”

他轻嗤:“我可没见过有人,这么对待自个儿的眼珠子。”

-

温盏把冰袋带回家,放在冰箱底层,藏进去,冻了起来。

回到学校,已经有班级紧锣密鼓,开始准备十一月运动会的项目。

温盏没什么兴趣。

因为她遇到另一个神奇情况。

宋思蘅怕耽误事儿,特地跑到图书馆来找她。

温盏听对方说完,愣了五秒,都没有懂:“什么叫,‘要重新选课’?”

“就是,我们选课系统BUG了,必修课明明上学期就已经全定下来、制定好课程表了,但上周复选选修课,后台开放选课系统,不小心把我们选好的必修课也都释放了。”

宋思蘅很有耐心,又跟她解释一遍,“这其实不是重点,因为出BUG之后,我们专业主干课的老师已经火速重新安排了课程。现在问题是,他们没有排体育课,体育课得我们自己进系统去选——”

她微顿,很无奈:“我们全班,只有你没有选。”

图书馆正中做了个像天井一样的设计,草木扶疏,巨大的弧形玻璃穹顶笼罩在上面。

温盏掏出电脑,放在腿上打开,登录教务系统:“现在还能补吗?”

“上周是最后期限,系统已经关了。”宋思蘅是团支书,这事儿不归她负责,她那几天忙着给系里准备运动会物料,也忘了再提醒,“我有让苏苏跟你说,她没告诉你吗?”

上周。

温盏敲密码的手顿了下。

那不就是……涂初初让她去找商行舟那天。

她在宿舍里复选选修课,邱苏橙过来,两人还有过简单的交谈。

温盏没接茬,目光落回电脑屏幕,系统确实已经关闭。

她转过来,问:“还能改吗?”

“教务处应该可以。”宋思蘅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我才赶紧来跟你说,你快去教务处试试呀。”

温盏叹气:“好,谢谢你。”

送走宋思蘅,她抱着电脑,走回第一阅览室。

室内冷启呼呼冒,温盏摘下牌子:“老师,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温盏在校图书馆兼职。

这年头借书还书都全自动一体化了,整理书籍的工作一般也都是老师在做,其实使唤不上她。

她只偶尔给某些比较特殊、不能通过机器借阅的馆藏图书,办理借还手续。

但实际上学生们对这方面的需求很小,来借特殊馆藏书的大多是老教授,一天到头遇不见一个,她绝大多数时候都很闲。

温盏非常喜欢这份工作。

虽然收入极其微薄,但她本来也不缺钱。

她享受这种安静私密的空间,可以容许她一个人待着,坐在“肃静”的牌子下,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被要求跟任何人交流。

老师看她一眼,笑笑:“电脑放着吧,我给你看着。”

温盏道了谢,拿上学生卡,转头往外走。

图书馆室内空间空旷,穿堂风极其凉爽,很多学生在大堂里自习,只有沙沙声。

她快步路过一楼的奶茶店,玻璃门上方小小的风铃轻轻响动,由内被人推开。

男生们七嘴八舌地笑,音量不高,声音都很清澈:

“师太可说了啊,这次期中考谁要是挂了,后半学期的课都甭上,直接重修。”

“牛逼,不过我不怕,我还有商爷,商爷会救我——对吧商爷?”

“那是。”石一茗低头回消息,随口接话,“我们舟子从小到大成绩好,闭眼都能考第一。”

温盏脚步一顿。

她立在柱子后,刚好是一伙人的视觉盲区。

屏住呼吸等待几秒,果不其然,响起一个男生散漫嚣张的声音。

“指望我?”商行舟闷笑一声,透出几分轻佻,“老子从来不看正经书。你们不如现在回去,抱师太的大腿跪下哭,求她画重点。”

他嘴上这样说,可底气很足,分明是自信的。

又很狂。

温盏咬住唇。

石一茗指他怀里的书:“那你现在是要去还什么?”

商行舟声线低哑,说瞎话不打草稿,莫名有点性感:“黄.书。”

温盏突然改了主意。

手指捏住背包背带,她退后一步,转身往回走。

走几步,跑起来。

熏热的风从脸颊边流过,她憋着股劲儿,一口气跑回第一阅览室。

老师见她去而又返,纳罕:“怎么?”

温盏抚平刘海,故作镇定,撒谎:“外面太热了,我等会儿再走。”

说完,她若无其事地掏出作业,开始做高数题。

手中笔走不停,她心跳跳得飞快。

一秒,两秒……

从图书馆大堂,走到第一阅览室,需要三百四十一秒。

她默数到三百四一。

磨砂的玻璃门一声轻响,室外花影和少年修长的身形,一并投到木地板上。

商行舟单肩背包,迈动长腿走过来。

温盏心里“嘭”一声轻响,开出一朵小小的花。

漫不经心一抬眼,就这么个瞬间,他也看到坐在桌前的温盏。

她垂着头,系了利落的高马尾,背脊挺得笔直,带弧度的发尾悬在空中,露出纤白脖颈。

商行舟微顿。

他走过去,低沉的声音带点儿讶异,尾音慵懒地上扬:“小温同学。”

修长手指落在她面前的桌面,他轻轻敲敲:“还书,是找你么?”

反正他也听不见她的心跳。

温盏面色平静,放下笔,垂着眼将他手里的书都接过来:“嗯,放我这儿就行。”

她匆匆一瞥,拿过来,压在桌面上。

全都是金融系课内的相关读物。

大概是老师要求读的。

……也不是黄.书啊。

温盏余光一瞥,望见压在底下的,自己的草稿纸。

三百十四一秒,她的演算过程写满大半张纸,仍旧算不出题目选项里的答案。

商行舟没有立刻离开。

他长身玉立,站在桌前,不紧不慢地环顾一圈四周,撩起眼皮:“兼职?”

温盏点头:“嗯。”

想到什么,他手掌压在桌面,微哑的嗓音带着热气,在她耳边散开:“那你帮帮忙,再给我找个书?”

温盏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下,努力保持清醒:“什么?”

“我看这本,自助借阅那儿没法借。”商行舟说着,报出一个长得离谱的名字,“是不是得找你亲自弄?”

温盏手心沁出汗。

她表面镇定地,放下笔,扣紧。

然后抬头望他,目光清凌凌:“那本书在资料室里,你找它做什么?”

商行舟嘴角一勾,直视她:“课业需要。”

石一茗自助还完书,从旁路过,听见这句,没忍住:“啧,您还有课业呢?”

商行舟笑着踢他一脚。

“但我不知道它具体放在哪个书架。”温盏有点犹豫,“是很重要的书吗?”

商行舟“嗯”了声:“没有它,我没办法再继续学习了。”

“……”

温盏放下纸笔,去值班老师那儿取钥匙。

商行舟颇有耐心,跟在她身后。

他垂眼,看到她墨绿裙摆下白皙的小腿,瘦但匀称,像没有瑕疵的玉石,让人很想捏在手里把玩。

半晌,喉结滚动,漫不经心移开目光。

他跟着她,停在走廊尽头,标注着“第七阅览室”的门前。

这是一个平时不供人随意进入的阅览室。

屋里的书架比其他几个阅览室的都要高,书籍层层叠叠,连正午的阳光都不太能透进来。

商行舟之前也没进过,有点新奇,行走在里面,像一脚踏进哈利波特的学院。

一个相当光怪陆离的小世界。

屋里没别人,温盏在门口放下钥匙,转身去拖底部带滑轮的小梯子。

商行舟给她搭手,目光落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上,慵懒地随口问:“按照你的经验,那本书大概会放在什么位置啊?”

温盏指指上头:“天上。”

“……”

书是按院系分类的,他要找的那东西冷门到近乎邪门,平日无人借阅,肯定在很高的地方。

她把小梯子放在金融系的区域附近。

整理了下裙摆,作势要往上爬。

“哎。”商行舟小臂拦住她,微眯了下眼,笑得有点邪气,“我一大男人在这儿,让你一个女生爬梯子?”

“主要是。”温盏挺认真地指出,“你应该不知道在哪,你扶着梯子就好了。”

她出主意的时候,眼睛亮得不像话。

黑白分明,柔软湿润。

商行舟扶稳梯子,露在外面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漂亮,没再推让。

温盏爬的高度不算高,她心里有个大概的范围,就在范围内找。

“不过。”商行舟头一次仰头看她,这视角也挺新奇,他问,“你怎么会在图书馆兼职?”

“因为不想做别的。”温盏回应,“我就只想,坐着。”

最好是一个人,也不要有人来搭话。

商行舟胸腔微震,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姑娘,为什么像一颗蘑菇。

她是不是有点社恐?

“你做这兼职,很久了吗?”

温盏闷声:“是挺久了……”

“啊。”商行舟有些倦懒地,随意道,“感觉以前没见过你。”

温盏心里又开始冒带酸气的小泡泡。

他此前没见过她,可能是因为,他世界里压根儿没有她这号人。

所以就算她在面前了,他也认不出来。

“我估计,是因为。”然而下一秒,商行舟自说自话似的,又很嚣张地补充了句,“你商爷从来不来图书馆。”

温盏心头一跳,看见了他要找的那本书。

“我找到了。”她回过神,扶住梯子,一级一级踩着梯子,往回退,“我下来了哦。”

“行。”商行舟一只手臂虚环在她身侧,很有安全感的样子。

他抬着眼看她,微微耸眉,用最随意最不经意的语气,很轻很慢地,在她耳边炸开一道惊雷,“不过,温盏——”

他问:“你耳朵怎么又红了?”

温盏脚下一滑。

早有预料似的,商行舟眼疾手快,手臂落在她腰间,稳稳扶住她。

有阳光光束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投射到一排排书籍之间。

四下寂静,尘埃飞舞。

温盏一只手还攥着梯子,却几乎栽进商行舟怀里。

她穿短袖长裙,衣物轻薄,他身上的、来自异性的热气,极具侵略性地,将她包裹。

温盏脑子里开始放烟花。

红晕迅速从脖颈开始蔓延,她下意识想推开他:“我能站稳,你松手……”

“我说,小温同学。”可他好像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握着她的腰,侧头过去,慢条斯理地哑着嗓子,压低声音,“一见我就紧张,你很怕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