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雪地里行走, 不停走,白雾茫茫,她独自一人, 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她想起有一个人, 在融融的春日, 拍着她的脑袋,嗓音低而沉,轻笑着哄:“你数一千个数,我肯定出现。”

于是她开始数数。

一直数, 一直数。

数了很多很多个“一千”。

可他始终没有出现。

在北京, 在上海, 在旧金山, 在西城。

那些与商行舟有关的、记忆的碎片,如同流沙, 从指缝里流走。

握得越紧越捉不住, 她就那样看着他, 像青春年少时一样, 背着包, 高大的影子在阳光下被拉长, 头也不回地,上车远去。

温盏猝不及防, 落下泪来。

黑夜与白昼之交,晨曦像一只手, 轻而缓地撕开巨大无边的黑色夜幕。

天光熹微,护士静悄悄进入病房, 拔掉温盏手背的针头。

半张脸陷在柔软枕头中的女孩挣扎着, 睫毛微动, 慢慢睁开眼。

白色的墙壁,视线内的世界一片模糊。

温盏重新闭上眼,缓了几秒,再睁开。

护士收起输液的架子,有些惊喜,轻声问:“你醒啦?”

温盏皱眉,黑色的长发披散着,脸色苍白,衬得一双眼睛大而亮:“……商行舟呢?”

话出口才发觉,声音哑得不像话。

她浑身疼,舔舔唇,又小声问:“可以给我一点水吗?”

单人病房,温盏环顾四周,床头放了一束新鲜的茉莉,周围没有别人。

护士帮她倒水,冷热调开:“你昏迷快三天了,我去叫医生和你爸妈来,这几天他俩一直没睡,在门口守着——商行舟,是跟你一起那个军人吗?”

温盏接过来道了谢,点头:“嗯。”

“你放心吧,他也没事,别担心。”护士笑笑,“只是他受伤比你重,估计得晚点儿才能醒,你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就可以去看他了。你不知道,你俩下飞机的时候浑身是血,他完全没意识了还一直死拉着你的手不放,我们这儿仨男医生一起掰都没掰开,哎你……”

温盏没听见后面的内容。

她头一歪,又断片了。

重新昏过去,她这次睡眠时间不长,但很沉,没有做梦。

再醒过来,已经是下午。

阳光在窗下游移,温俨背脊笔直坐在她床头椅子上,手中正拿着一颗苹果在削:“醒了?”

温盏嘴唇没有血色,眨眼表示肯定。

温俨摸摸她的额头:“你吓死爸爸了,以后不要再跑到那种地方去了,好吗?你妈已经骂了我三天了,她睡不着,一直不放心你,刚医生说你没事了,她才回家休息。晚点她送换洗衣物过来,你有没有哪儿不舒服?想不想吃东西?”

温盏沉默了下,还是说:“你大点声。”

温俨:“什么?”

温盏说:“我听不清。”

温盏刚醒来不到半小时,又进了检查室。

医生看完片子,安慰俩家长:“没事,之前不也说了么,她内脏有裂伤,但器官都还是好的。毕竟这么大个事儿,她肯定也被吓得不轻。最近让她多休息休息,但也别让姑娘一直一个人待着。”

杨珂连声应好,出门对着温俨,劈头盖脸一通骂:“你说说你,我说多少遍了让温盏别做这个工作了,她一天到晚忙得要命别的什么都顾不上干,这回呢?这回差点把命也搭进去!”

温盏现在做算法,薪酬很高。

三十岁之前她要完全靠自己再买一套房,完全不成问题。

但杨珂觉得私企都不靠谱,一直希望她辞职;温俨的观点与杨珂长期对立,希望温盏去做她想做的事。

这次的意外,证实了这份工作的“不靠谱”。

温俨低声反驳,温盏坐在室内,垂着眼,没听他们争吵。

听力下降,隔着一段距离,她本来就也听不太清了。

世界很安静,她低头看完自己的病例,仰起脑袋,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商行舟?”

医生想了想:“他最快明天早上就会醒了,你现在可以去看看他,但别在房间里待太久。”

温盏点头,绕开温俨和杨珂,默不作声地去找商行舟的病房。

女儿一言不发,穿着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像一只沉默纤瘦的幽灵,从身边擦肩而过。

杨珂顿住,慌忙转身跑过来:“盏盏,你去哪啊!”

“别,别叫。”温盏察觉到妈妈语气里的焦急,忽然就又想落泪。

她感觉自己情绪不太对劲,努力克制,“你别叫我了。”

杨珂讷讷,收回手。

跟温俨对视一眼,没办法,只能一言不发地跟上去。

商行舟病房在走廊尽头。

他这职级,给配了单间。

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期,温盏可以进去待一会儿。

她推门靠近,踏进去,房间内太安静,没有一点其他声响,甚至能听到心电图机器低低的运转声,曲折平稳。

商行舟也换了衣服,跟他同款的条纹上杉,干干净净,看不见血。

他躺在**,双目紧阖,薄唇微抿着,面色苍白,嘴唇淡红,下颌好几处破了皮,结痂的红痕横跨过他高挺的鼻梁,面庞依旧清俊得不像话。

呼吸面罩上清浅的雾气一起一伏,他左手压在被子外,手掌到小臂被绷带紧紧缠绕。

仍旧是高高的个子,现在前所未有的安静,倒不觉得压迫感很强了。

温俨忍不住,低喊了句:“盏盏。”

温盏没搭理他。

她拖着凳子,沉默地走过去,在床边坐下。

就看见这张脸的瞬间。

脑子里回放似的,又响起那声目眦欲裂的:“温盏!”

然后记忆就变得断续,混乱四散的人群,巨大的爆炸声,滔天热浪,快要将两人淹没的火光,以及死死保护住她的人。

商行舟作战时,手臂本来就被刀割伤了。

医生说他左臂伤口很深,刀刃几乎碰到骨头,但爆炸前,他还在若无其事地与她对话,她甚至没注意到他手臂的血痕。

然后他用那只手,握着她的手,握了一路。

温盏垂下眼,水渍掉在手背上。

“盏盏。”温俨不忍心,叫她,“你别想了,你回去休息,让他也休息会儿吧,好吗?”

“不要。”温盏用手背擦掉眼角的水汽,闷声,“我要在这里待着。”

“他要明天才能醒。”杨珂一下子急了,“你自己现在也还没好呢,在这儿待着做什么?”

“不。”温盏出奇固执,“我要在这里。”

杨珂叫她:“盏盏……”

被温俨拽住:“算了,她想在这儿,让她在这儿吧。”

俩家长说来说去,拗不过她,又不敢硬劝。

杨珂没办法,叹息:“那我去把吃的和水,都送到这边来。”

-

入夜,疾风吹散灯影。

商行舟眉头微皱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继而迟缓地变清晰。

已经是深夜,屋内没开灯,只有心电图机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屏幕泛幽光。

他头痛欲裂,爆炸的弹片刺进后脖颈,尽管已经取出去了,但伤口都未愈合,仍旧有近似脑震**的痛感传来。

他疼得恶心,抬手想叫医生。

手指一动,就碰到个东西。

热的,有点软。

“……”

商行舟整个人都顿住。

屋内本身光线不好,角膜又受到冲击,他脖子动不了,看东西不太清晰,有点艰难地垂眼,缓了好一阵,才迟疑着喊:“温盏?”

他刚碰到的好像是她的脸。

夜色沉沉,这姑娘衣服也没换,小小只坐凳子上趴在他手边,姿势看着不太舒服,睡着时眼周还是红的,腮边挂着好大一颗泪。

商行舟失笑,拇指轻掐她的脸,把眼泪擦掉:“哭包吗你是?怎么做梦还在哭。”

说完他稍稍起身,伸手想把她抱上来。

下一秒,又被巨大的疼痛感硬拉回**。

商行舟倒抽一口冷气。

不太确定自己具体是被弄到了哪儿,这次受伤,似乎比他想象中重。

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痛感,好像在神经末梢上装了一个报警器,扯一下就抽着疼,以前也有过一次,脾脏破裂。

他只能伸手,轻捏捏温盏的脸:“温盏。”

她鸦羽般的睫毛垂着,低低咕哝一声,没醒。

“盏盏。”商行舟声音低低地,哑声叫她,“你醒醒,到**来睡。”

温盏没听见声音,但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在捏她。

眼皮好沉,勉强睁开,正对上一双深邃的、黑色的眼。

他静静望着她。

微怔,温盏几乎立刻窜起来,坐直:“你、你醒了?”

扯动伤口,她痛得皱眉,语无伦次:“难受吗?要不要喝水?我爸妈在外面呢,现在要叫医生过来吗,他们说你已经脱离危险了,但有些检查醒了要再做一下……”

“不用叫人,等天亮。”商行舟唇角微勾了下,哑声,手掌轻拍拍身边的床铺,“就一个事儿,你上来说,甭趴着,成吗?”

温盏只思考了零点零一秒。

没迟疑,掀开被子,躺上去:“好。”

“往里面一点。”商行舟手撑着身体朝另一侧挪,就这么小个动作,几乎耗尽他刚恢复的一点点体力,“你别等会儿再掉下去。”

月色清浅,温盏没看到他额头的冷汗。

躺好了,小声说:“我躺好了。”

商行舟一乐:“我们盏盏真乖。”

借着月光,他侧过身,看到她白皙的下巴。

巴掌大的脸,只有额头落下点擦伤,不知道身上其他部位有没有被炸到……

应该再跑快点的。

温盏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是靠近他了,他温热的体温与她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她又开始犯迷糊。

想落泪:“我一点都不乖……我要是乖,就不会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总是在给你们制造麻烦。医生说你受伤很严重……你疼不疼?”

“说的这什么话,怎么就制造麻烦了?我不疼。”商行舟脑子疼得嗡嗡响,哑着嗓子,哄她,“你躺好,被子自己盖上。”

“我知道。”温盏现在很听话,蜷成团,被子拉上来,“我盖好了。”

她乖得他心疼,想亲。

但现在没有身份,商行舟微抵下腮,忍住了,低声:“你什么时候醒的?”

“就今天早上……嗯,中午?”

“吃东西没。”

“没……喔,我吃了。”

“……”商行舟微顿,轻笑,“吃没吃你都不知道?现在饿不饿?”

“不饿……”

“那你再睡会儿。”他看她,声音很轻,“我出任务受伤多正常,何况我也没事。天亮还要好久呢,不哭了,闭眼睛,嗯?”

温盏突然不说话了。

沉默半晌,平静固执地摇头:“我不要。感觉,闭上眼睛,你就会消失。”

她完全忘不了。

一闭上眼,满脑子都是他拽着她的手腕,朝她扑过来的场景。

商行舟微怔,心脏好像被什么戳了下。

没忍住,还是伸出一条手臂,揽住她的腰。

夜色漫长无声,温盏额头抵在他胸前,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扑通扑通,一声一声。

她眼眶发热,有些没头没脑地,忽然道:“这次撤侨很成功,除了我俩和陶也,没人被波及。”

他低声:“嗯。”

“但是,那个小孩。”那个,突然就在她面前爆炸了的,小男孩。

她闷声:“你怎么知道,最后一个有问题的人……是他?”

“那小孩的手。”商行舟解释,“我上楼时就在门口遇到他了,他的手指跟正常人不一样,应该是因为做过特殊训练,学枪之类的。”

“手指?”

“嗯,拿东西时,能看出来。”他说,“但我也只是怀疑,所以进门时没动手。可后来你那样说了,我又觉得,一定是他。”

顶着无害的面孔,身上绑满炸药,行走在人群里。

只就等着人群集齐,给出致命一击。

温盏浑身发冷:“可那小孩看起来好小,是被卖给组织的吗?”

“不,大多数时候是他们父母,给他们洗脑。”

温盏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那个反政府分子明明有一屋子人质,放着不要,只挟持那位工程师。

他们一开始,是想炸会议中心。

她不受控制,大脑反反复复地回想。

想着想着就觉得委屈,情绪像潮水一样,她阻挡不了,嗫嚅:“对不起。”

“嗯?”

“我老是想哭,不知道为什么。”

“……”

商行舟失笑,捏她脸:“你这时候怎么这么讲礼貌,这也道歉?敢情你就只对着我凶,是吧?想哭就哭呗,我在这儿呢,谁敢怎么着你啊。”

温盏眼泪一下子又流下来了。

亲历过恐怖事件,刚醒来,心理上多少会有创伤感,商行舟很能理解。

他声音低低地,轻轻拍她,叹息:“没事,会过去的,嗯?”

“可是,商行舟。”温盏眼里水汽弥漫,哽咽着,很小声,“我耳朵听不清了。”

商行舟手一顿。

“我,我从醒过来就,听不清人说话。”一切都被蒙上一层薄雾,她的世界忽然变得混沌,“只有离得很近,我才听得见……超过两米都不行。我这样,要怎么回去工作。”

虽然医生告诉她,一切都是暂时的。

但谁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会好。

万一一直都不好。

万一她情况恶化。

温盏也知道不该去想这些,可脑子完全不受控,那种需要吃药才能抑制情绪的感觉,卷土重来。

她不出声,眼泪啪嗒啪嗒掉。

下一秒,下巴忽然被人攥住。

夜色中,商行舟表情有些冷,拽得不行,鼻梁横亘一道血疤。

他单手攥住她的下巴,力道大得惊人,带薄茧的拇指轻轻摩挲,漫不经心的,咬着她耳朵,又野又痞,哑声说:

“那以后老子养你,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