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千澈订了一家俄国菜。

温盏前几年在上海, 有段时间,很喜欢红菜汤。

她猜测,大概是留在朋友圈里的图片被迟千澈翻到了, 他才特地选了这么个地方。

咫尺高楼, 暖色光束从两人间滑落, 手边巨大的落地窗下,车流汇聚成灯海,如同打翻的银河。

“我很早就想请你吃饭,一直没找到机会。”菜上得差不多, 迟千澈刀叉将黑椒牛排切成小块, 分给她, “上次妈妈的事情, 还要谢谢你帮忙找医生。”

“唔。”温盏埋着头,回应得含糊不清, 奶油烤杂拌挂在叉子上, 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吃。

太香了, 芝士满满, 让她想起前几天的焗饭。

她咽掉嘴里的东西, 很正经地道, “你太客气了,我也是恰巧看到, 又恰巧有认识的人。”

迟千澈失笑:“你先吃。”

厚芝士底下是切片的蘑菇和烤牛肉,他给她点了一罐很小女孩的梅子汽水, 名字叫“爱丽丝”。

温盏有点不好意思,还是放下餐叉:“你妈妈现在恢复得怎么样?”

“挺不错。”迟千澈顺遂地道, “我外婆年轻时在俄国留学, 跟那边的人学做罐焖牛肉, 去世三年了,外公还在想。我妈妈做菜的手艺不如她,但也有七八分,最近开始重新下厨了。”

温盏真情实意:“那很好啊。”

迟千澈轻笑:“下周来家里吃饭。”

温盏没太多想:“好啊。”

吃了两口薯饼,又忽然想到:“但我下周要出差。”

迟千澈耸眉:“去哪?”

“不知道,同事发了行程表给我,我还没顾上看。”温盏的叉子在酸黄瓜和烤鲷鱼上游移,“她说是南亚一个小国家,那我估计离得不远吧。”

迟千澈想了想,想起来了,皱眉:“我好像知道你说的是什么,那个会议我跟你leader说了换人去,他没换吗?”

温盏咬住蘑菇:“没。”

“黄斯愉跟你说的,是不是?”迟千澈头痛,“你别去了,那边最近治安不太好。”

温盏现在眼里只有食物,不太能听进去他说什么。

她顺着点头:“好。”

她好像那种一吃东西,就完全失去智商的毛绒动物。

迟千澈哭笑不得,又觉得实在可爱。

他几乎情难自禁地,低笑:“我要是现在问你,跟我在一起的事儿考虑得怎么样了,你是不是也会果断地回答我,‘好’?”

温盏果不其然,被蘑菇噎住。

她轻咳了咳,咽掉。

很郑重地放下刀叉,抬头看他眼睛:“我今天过来,就是想跟你说这个事情的。”

迟千澈眼中笑意闪烁:“没事,你继续,不耽误你边说边吃。”

但温盏没再动刀叉。

她说正事时就很专心了,一双眼温和平静地盯着你,好像她眼里只有你似的。

“迟总。”温盏想了想,不妥,又换称呼,“迟千澈。”

迟千澈点头:“嗯。”

“我最近一年……或者两年,也不好说要多久,都没有谈恋爱的打算。”她舔舔唇,很郑重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我现在没办法下定决心,跟任何人在一起。”

迟千澈笑起来:“给我发好人卡?”

“没。”温盏不知道怎么说,“可你确实是个好人……哎,好吧,关于恋爱的好多事情,我现在都想不清楚,这种状态下跟你在一起,对你太不公平了。”

暖色灯光在迟千澈侧脸拓下光影,他低笑:“忘不了前男友?”

“也不是。”温盏还真想了想,有点沮丧,“我就是觉得不知道要怎么谈恋爱了……好像,维持现状也不错。”

不用再想,某人未来,会不会突然离开。

也不用纠结,他的人生规划里,究竟有没有自己。

迟千澈笑着叹息,身体微微前倾:“我们一般认为,没有果断答应,就是委婉拒绝了。为什么呢,温盏?是因为我俩在同一个公司吗?”

“不是……”

“你听我说完,这个问题,我也想过。”他轻声打断她,“其实解决方案很简单,我可以跳槽,换一家公司。”

温盏眼睛睁圆:“你开什么玩笑?”

私企里,向来是level越高,跳槽越难。

到他这种层级,快接近公司CEO了,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有那么多合适的公司给他跳。

“没有,我没开玩笑。”迟千澈摇头,“我家的公司,之前一直是爷爷和父亲在管理。爷爷快退休了,我要回家的话,也就这几年。”

他说,“我想,可以先把你升上去,然后,我离开这里。”

温盏结结实实被噎住。

比虚线领导突然告白,更猝不及防的,是什么?

是他忽然说他要回家继承家产,走之前,打算先给你升个三级跳的职……

见温盏一整只地呆住了,迟千澈笑:“被我吓到了?温盏,但我是认真的。我认为,不随便答应别人、向他人许诺,是很好的习惯,谢谢你愿意对我负责。”

他朝她望过来,眼瞳很深,被灯光照耀,折射出近乎深情的光。

他声音很低:“至于你没想清楚的事情,我可以等。”

“我提的这几个事儿,你再考虑一下,行吗?”

-

温盏觉得,她是考虑不清楚了。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太擅长谈恋爱的人,这么大了,至今连平静合理地表达情绪都不太会……

只能等着别人来了解她。

但陆灿就很亢奋:“我靠!这什么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小说剧情!你的霸总上司还有没有跟他条件差不多的朋友啊,对高校老师有兴趣吗?看看我啊?”

温盏哭笑不得:“那我下次见面,问问他。”

两个人退出教研室,往教学楼外走。

工作日,阳光炽烈,万里无云,校园内学生们来来回回,自行车铃声叮铃作响。

都是新面孔了。

永远有人正年轻。

温盏好久没回过T大,春意盎然,道路两旁百年老树都刚抽出新芽,一眼望去,融融的。

陆灿挽着她的手,叹气:“我真的要被烦死了,我现在就想,如果有个霸总愿意跟我在一起,我立刻抛下一切跟他走。”

温盏脑海中很莫名地浮现一句歌词,爱你的每个瞬间,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她狐疑:“你认真的?”

陆灿停住脚步,很正经:“那还是要再看看脸的。”

两个人笑成一团,互相闹着往教务处走。

温盏调休,回校找陆灿吃饭,正好赶上她要帮学生印英文成绩单。

陆灿不知道流程,拉着她一块儿过来。

和风穿过教务处走廊,带起海蓝色的裙摆。

温盏站在自助打印机前,表示:“我演示给你看,就一次,记不住的话就没有下一次了哦。”

陆灿:“你快点。”

温盏打开机器,输入自己的学号。

很快,界面显示出下一步的密码和登录索引。

她凭借记忆,一步步往下走。

陆灿探出脑袋:“你好熟悉。”

温盏:“我也第一次操作这台机器。”

但她知道大概流程。

当初出国,她曾经通过涂初初,托纪司宴帮忙打印过一份成绩单。

到最后一步,温盏点击确认:“然后打印出来盖公章、签名就行了。”

她印了两张,到第二张,卡纸。

“卡了?我叫个人。”陆灿屈指在办公室门上敲三声,推开,“老师,外面机器没纸了,能给点儿打印纸吗?”

办公桌后几个老师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是一个戴眼镜有点胖的女老师站起来:“我给你换。”

陆灿去而又返,身后跟着个挺面善的女老师。

女老师蹲下检查机器,看到屏幕上显示的名字和打印张数,奇怪:“哎你不是好久以前就打印过了吗,怎么还打?”

成绩单需要加盖公章,每次打印都会有个示数,记录在案。

温盏刚想解释,女老师眉头微皱又松开,忽然道:“你是不是2013级计算机系的学生?我有点印象,你当初是打印成绩单,是寄去斯坦福了吗?”

温盏一愣:“啊,对。”

“哎,我说呢,那我没记错。”女老师眉头舒展,利索地打开机器换纸,挺为自己的记性自豪,“那年有个男生来替你弄是不是?你那成绩单录入有问题,打印出来好多数字是错的,对不上。四十度的高温,他来回跑了七八趟,最后蹲走廊上一个一个手抄下来给你翻译完,输进机子里的。”

温盏惊讶:“这样吗?”

纪司宴没跟她说。

陆灿问:“谁啊?”

温盏:“一个姓纪的男生,涂初初的朋友,你不认识的。”

陆灿:“帅吗?”

温盏认真想了想:“他应该有女朋友,而且,有很多。”

“行了。”老师换完纸,直起腰,“你们等会儿弄好了,到里面来签字盖章啊。”

陆灿笑眼弯弯:“好!谢谢老师!”

按照刚才的索引,陆灿输入自己学生的学号。

帮他打印成绩单。

一门之隔,女老师走回座位,在抽屉里翻了半天,问同事:“奇怪,你们有人看见2013级成绩单那个签名册子吗?”

旁边同事笑道:“多少年了,谁还留着那个。”

“是我记错了?”女老师嘀咕,“怎么总感觉那男生不姓纪……”

但是。

“算了。”她很快释怀,“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

春日午后,阳光流泻,只有桃花花瓣安静飘落,掉在窗台。

长尾雀跳过来,又离开。

从头到尾,无人看见。

无人在意。

-

陆灿带着温盏去吃冰。

学校最近新开了家冰室,建在篮球场旁边,从玻璃窗向下眺望,全都是年轻的肉.体。

陆灿拉着她坐下,点了两份绵绵冰:“你刚说涂初初,我一直想着这名字好熟悉,是商行舟那个继妹吗?”

温盏放下帆布包:“对。”

“你跟她哥分手了,跟他妹还有联系?”

“嗯……”温盏忽然想到,“没跟你说,我前几天去西城出差,还遇见商行舟了。”

“靠。”陆灿低头开手机,输错一个数,密码错误。她低骂,“这男的怎么阴魂不散的,你现在还在吃药吗?”

温盏摇头:“很早就停了。”

陆灿重输密码:“那就行,你不要再想他了。”

温盏没说话,往走窗外望。

有年轻男生穿着白色球衣在楼下空无一人的篮球场上拍球,隔离网旁桃花开了,偶尔有女孩子拎著书包从旁经过,余光忍不住扫过去,粉白花瓣迎着风飘。

传来闷响,砰砰砰。

是跟她离得好远好远的青春岁月。

伤筋动骨,没有办法触碰的往日。

许久,她收回视线:“我有时候,很突然地,觉得自己老了。”

“你才不老。”陆灿小声尖叫,“你知道吗温盏,那就是做人做事都太认真了,才会跟你初恋那么个大渣男谈恋爱也谈得那么投入,搞得你这么多年走不出来……哎,要不你真的跟你那个上司谈恋爱试试,说不定柳暗花明又一村?”

绵绵冰端上来,巨大两碗。

温盏看着草莓冰上面那个笑嘻嘻的巧克力小人,忽然好困扰:“再说。”

打开手机,她在软件上找附近好玩的地方,跟陆灿商量下午去哪。

弹窗又弹出机器提示:

“服务器内存已满,请通过电脑端进行清理。”

怪了,这到底什么东西,报警半个多月了。

温盏拍拍陆灿:“你电脑借我用用。”

陆灿掏出来给她,温盏按照提示登录终端:“我这不知道什么东西的终端,报警好几天了,我清一下。”

陆灿正回小弟弟微信,头也不抬:“你别给我电脑搞废了。”

“不会的……”温盏漫不经心打开网页,忽然顿住。

电脑屏幕上,进度条跑到底。

她的手指停留在鼠标上,久久不能进行下一步。

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那些遥远的、早已融进岁月无处可寻的记忆,白衬衫,冰水,阳光,篮球与盛夏——

如同拼图的碎片,在这一秒,重新向她奔跑而来。

屏幕上加载出来一句话:

“你好!我是小温同学!”

小温同学。

这不是她写下的第一道程序,却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写程序,送给喜欢的人。

送出去之后,没多长时间,她就跟他分手了。

再也没有维护过。

她是不负责任的坏家长,小机器人不知情,隔了七年,还在兴奋地跟她打招呼。

出了BUG似的,来来回回,就只会那么两句:

“你有什么问题要问小温同学呀?”

温盏寻找历史记录。

她当时写这个程序,没指望玩很久,挂在一个很旧的服务器上,容量不算大,但也没有很小。

怎么会超载……

点开文件夹。

好像一瞬触发到魔法的开关。

界面还停留在她上次打开这个文件,启动之后自动刷新,往下滚动。

速度快到看不清内容,温盏只望一眼,愣住。

密密麻麻,满满当当。

全是同一个人,向机器人发送的消息。

从七年前开始,一条条往下。

回忆织成巨大的网,几千个昼夜,跨过人一生之中,最好的青春。

——你妈妈是谁?

——是五道口最聪明的工程师温盏大人!

——你爸爸是谁?

——啊,这不可以告诉你。皱眉.jpg

温盏手指微动,关闭刷新。

界面停止滚动。

消息慢悠悠地,停在两年前。

凌晨三点半,商行舟忽然问:“你说我跟你妈,还有机会吗?”

小机器人检索不到关键词,摇头晃脑:“这个小温同学就不知道啦,你让我想一想哦!”

商行舟又说:“我好想她,不知道她会不会想我。我当时好凶啊,她还想见我吗?”

小机器人:“这个小温同学就不知道啦,你让我想一想哦!”

它的词库就这么大,遇到了词库之外的问题,只会说这个。

四年的时间,商行舟早已习惯了这件事。

他叹息:“小温,你再跟我讲一遍费米悖论吧,好不好?”

整个词库里,只有费米悖论,是有语音的。

一分钟的解说,他可以在漫长的夜晚,听到她过去的声音。

轻和的,温柔的,像风一样清澈。

——为什么没有发现外星人,或外星物品?

——足够高等的文明应该能被看见,即使它们是很稀少的。他们可能在宇宙历史中的某一段里存在过,我们视野范围内能找到很多迹象,然而,没有证据。①

像无疾而终的往日。

温盏听到自己的声音,从过去的时光中传回。

好像被一根细细的线掐住脖颈,她渐渐不能呼吸。

她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明明设置了那么多问题。

这些年来,来来回回,商行舟问过最多的,仍然只是那两个:

你妈妈是谁?你爸爸是谁?

他反复地确认着,好像每多看小机器人说一遍,就会更接近想象中、与温盏有关的未来。

尽管他也知道,那个未来,他已经永远地失去了。

再也不会来。

温盏眼前一片模糊,鼠标滑轮向下滚,看到商行舟说:

“温盏,我知道你看不见。今晚我在德令哈,星星很好看,我很想你。”

我很想你,但你已经不是我的了。

“我想,等我死了,身体消散,应该也会成为另一种物质。”

“我变成风,变成雨,一定会再从你身边经过。”

“到那个时候,你抱一抱我,好不好?”

分开的那些年里,他天南地北,到处跑。

口袋里始终带着旧手机,一直留着这个小程序。

无数个荒漠、雪原的深夜,他孤身一人,听她讲了很多很多遍费米悖论,替她看了很多很多星星。

天地广阔,浩瀚宇宙间。

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青稞只属于她自己。

“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作者有话说:

①费米悖论:引用自百度百科。

②海子《日记》: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青稞只属于她自己。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